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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暮春少诗(14) ...

  •   一年前,春韵犹寒。

      唐枕书在严含章府上用膳,师生两个饮了两杯酒,期间老师与他提起了致仕的事。

      唐枕书那时笑着打趣:“看来老师是要回钱塘开私塾。”

      凉酒入喉,严含章微显醉态,“要不你辞了官和为师一起?”

      “不去。”唐枕书晃晃脑袋,笑吟吟地,“学生不爱教书,学生只想入仕。”

      “你已经入仕了。”严含章笑着将自己已经醉了的学生拉回来,“御史台待着可还习惯?”

      “习惯,王御史推崇中庸,侯中丞心直口快,还有一名姓佟的录事,很有些为国为民的心志。”

      那一年的春天还没有过去,春闱的热闹场面还历历在目,唐枕书也是从那场春闱里走出来的新科进士,一腔热血尚未消磨。

      “好。”严含章没有阻拦这个学生的心,只道,“只是事先说好,这朝堂可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干净。”

      “学生明白,不然老师也不会想要辞官。”

      严含章笑笑,又问他:“家里人都安顿好了吗?”

      “褚伯是陪学生一起来参加科考的,学生方买下了一处小院子,都已经打点好了,只等母亲和小妹入京。”

      严含章说好,打发他早点回自己家醒酒。

      唐枕书不要人送,自己走在盛京长街上醒酒,春日里最热闹,身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隐隐有彩绳穿过时气,送来一阵糯香。
      唐枕书那时候还在心里想:快到端午了,怎么还是有些冷。

      置身樊笼时往往会反观自身,唐枕书那时还未脱少年稚气,他抬眼看向繁华的街市,想起春闱揭榜的那一日,自己虽非其中翘楚,却也是榜中之人。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终归是喝了些酒,唐枕书忽然有点想要去侯喻明面前借着酒劲儿踮踮脚:侯中丞您就别总说下官是个穷学生啦,下官师从太常寺的严少卿,对就是那个文满天下的严少卿。

      但因为严含章不喜张扬,他们的这一层师生关系就一直没有揭开,唐枕书也十分庆幸没有揭开。
      因为那一天,在他懒懒散散地迈步回家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急匆匆跑出来寻他的褚伯。

      “褚伯?怎么了。”

      老人家神色焦急,跑过来的时候满头满脸都是汗,他仓惶地抬起袖子擦了一把,拉住唐枕书的胳膊说:“公子,出事了,夫人出事了!”

      一句话,唐枕书的酒醒了一半。
      他愣了一下,“母亲怎么了?”

      褚伯道:“夫人今日入京时不知怎么冲撞了内廷高松鹤的轿撵,那高松鹤是个什么人呐,当即就生了气,命人将夫人押到皇城司去了。”

      唐枕书的一颗心立刻悬起来,对母亲的担忧之下还含着怒意不解。

      “我母亲一个普通妇人,便是冲撞了他也是不小心,他何苦将人……”
      唐枕书眉心蹙起,“那皇城司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唐枕书虽入仕不久,却也知道皇城司是什么地方。
      指挥使曹元德素来心狠手辣,凡是进了皇城司的人,无论罪名,一律不得善终。而内廷太监高松鹤仗着自己深得皇帝信任,早已经开始插手朝政上的事。

      褚伯摸了摸眼角急出来的泪,“可偏偏就是……就是遇上了这么个事儿!”

      唐枕书不敢再犹豫,甚至不敢去想皇城司里是什么样的光景,撩袍便赶往皇城司。

      那一日,曹元德亲自将他拦住,“唐御史呐,别说里面的人是你母亲,就算是你自个儿进了我这座皇城司,都未必能全须全尾地出去。”

      “曹指挥使。”唐枕书忍着心里的焦急,尽量守礼地说,“我母亲一介妇人,实在无心冲撞高公公,还请您高抬贵手,让我带母亲回去。”

      曹元德似笑非笑地摊开手:“唐御史,不是本官不帮你,而是因为你得罪的人是高公公。”

      言外之意,高公公是你得罪不起的人。

      唐枕书知道与他废话下去已经是无济于事,立刻又要去寻高松鹤说理,然而他没有公务在身,竟然连那道宫门都进不去。

      悲惶之际,严含章闻讯赶来了。

      唐枕书于是在老师的庇护下走进了这座皇宫,慌张之下他连手指都在颤抖,是严含章发觉了,然后暗中握住他的手腕,“枕书,你定定心。”

      这一路都有老师陪着他,唐枕书恍惚想起了十几年前,他幼年丧父,也是被这位名满天下的文士手把手地教养长大。

      唐枕书平静的心绪一直维持到他见到高松鹤。

      趾高气扬的大太监抱着手臂看着他们师生两人,不屑一顾的眼神似乎将唐枕书看作了一只不足为道的蚂蚁。

      高松鹤掀了掀眼皮,问:“所以严大人是替这位御史的母亲说话的?”

      “是。”严含章说,“唐御史的母亲定然是无心冲撞公公的,未定罪就将一届妇人投入皇城司,未免有违伦理王法。”

      “哦。”高松鹤俨然不为所动,不咸不淡地说,“一介妇人的生死跟咱家有什么关系,更何况还只是一个六品言官的母亲。”
      他终于舍得看向唐枕书,“唐御史,是不是还没人教过你这盛京城里的王法到底是什么。”

      唐枕书蹙眉,极清然的一张脸上露出了愠意。
      “高公公,王法存于朝律,不论哪一条,其中都没有罔顾人命这一条。”

      高松鹤“啧啧”两声:“唐御史,只是一个百姓的命而已。”

      唐枕书几乎被这话定在了当场。
      从高松鹤的话中,他第一次意识到了严含章口中的那句话:这朝堂可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干净。

      百姓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知道唐枕书忧心母亲,严含章干脆地扯过话题:“高公公,您既然没有充足的理由,关押一个百姓终究免不得被议论,不如高抬贵手,让曹指挥使放人吧。”

      “没什么好议论的,也没什么理由。”高松鹤轻笑一声,“咱家就是看你们这些读书人不顺眼,在这盛京城里做官,就要知道这朝廷的风向。唐御史若是能规规矩矩地求咱家,那你母亲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若是……”

      当时的唐枕书很难理解高松鹤为什么要与他、与他的母亲和老师为难,后来他真正走进了这座朝堂才明白,那只是来自一个涉政阉人的敲打。

      那一天高松鹤对他们这些“读书人”冷嘲热讽,最看重“读书事”的严含章被气得生生吐了一口血。
      看着老师捂着胸口被内侍扶下去看太医,唐枕书几乎受了当头一棒。

      他险些与高松鹤拼命,却被殿中的一群内侍拦了下来,直到高松鹤离开以后,他们才敢开始窃窃私语。

      宫里那个被唐枕书扶过一把的小内侍说:“唐御史,您在这盛京城里人微言轻,与高公公硬拼是拼不过的,若真想要救您的母亲,只有求人这一条路。皇城司不是什么好地方,您若再守着心里的清高不愿苟同,可就来不及了。”

      唐枕书愣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问:“我还可以求谁?”

      小内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给看起来与其他朝臣不一样的御史指出了两条路。
      “要么就去求大皇子,要么……就只有瑞安侯能帮您这个忙。”

      年少的唐枕书强迫自己保持理智,第一次窥见了这座朝堂之后盘根错节的势力。

      大皇子宋闻桑已经有揽政之态,高松鹤与曹元德皆依附于他,唐枕书若是想要救自己的母亲,那么可以去求大皇子。
      但这也就意味着他从此要为大皇子做事了。

      一个刚入仕不久的年轻人,即将在这个料峭犹寒的春日里失去自己的来路。

      唐枕书显然是不愿意的,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干干净净地站在这座朝堂上,而不从属于任何一个党派。
      但眼前的处境逼迫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如果不用去求大皇子,还有谁可以与高松鹤作对呢?
      ——那就只有那个功高盖主的瑞安侯。

      唐枕书闭上眼睛,很难不想起他与赵旌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一身显贵的银色轻铠,跨步从闳宇楼中走出来,乖张桀骜的眉眼笑着看向他。

      ——“盛京城中人人都占着一方势力,有人攀附大皇子、有人攀附二皇子,还有人想进本侯的门庭。”
      ——“唐御史若是做本侯府中的人,那不是比做官有意思么?”

      除了赵旌眠的声音,唐枕书的耳畔似乎还有无数的声音在叫嚣,那些人戳着他的脊梁骨,踩着他母亲的性命指点他——

      唐公子,唐御史,唐枕书。
      为今之计你只有去求他。

      唐枕书站在皇城穿堂而过的风声之间,生平第一次觉得此身何其渺小。
      他最终还是以一身的浮白载笔,敲开了瑞安侯府的贵胄门庭。

      唐枕书记得很清楚,那日瑞安侯府中燃了呛人的瑞脑香,他不太喜欢,下意识地掩了掩口鼻,再一抬眼便看到了拿着弓箭走进来的赵旌眠。

      薄春,天气并不热,赵旌眠应该正是自家庭院里练箭,此时收了长弓走进来,路过那只金兽炉的时候被染上一身瑞香。

      “侯爷。”唐枕书作礼。

      赵旌眠显然没想到要见他的人会是唐枕书,凤眸饶有兴致地挑了一下,“唐御史,怎么是你?”

      唐枕书抿唇,垂眸时遮住眼角的那一小颗红泪痣,声音微微发哑:“下官的母亲被高松鹤关进了皇城司,指挥使曹元德不肯放人,恳请侯爷出手相助。”

      赵旌眠显然没想到会出这种事,眯眼问:“唐御史,如今你可是在求本侯?”

      “是。”唐枕书跪下,“求侯爷出手,救救我的母亲。”
      他朝着赵旌眠伸出手,呈一个将要被禁锢的姿势,“我愿意做侯爷的外宠。”

      赵旌眠任由他跪在那里,良久之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吩咐道:“秦沧,你亲自去皇城司接人。”

      唐枕书的母亲孟氏被秦沧从皇城司救出来的时候,人只剩下一口气在。

      太医顾悯生摇了摇头,说皇城司刑罚太重,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母亲……”
      唐枕书跪在榻前,红着眼睛看向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妇人。

      孟氏费力地张开眼睛,抬手摸了摸唐枕书的发冠、又摸了摸他身上整装的衣袍,那是一个母亲对他最后的祈盼。

      “枕书。”
      孟氏让唐枕书低头,附在他的耳畔说了最后一番话,而后就在唐枕书猛地瞪大的眼睛里垂下了手腕。

      死在了那个春寒又生的春天。

      一室雅良,许久才传来唐枕书一声悲恸哭声。

      这时候赵旌眠又进来,伸手将唐枕书从地上抱起来,告诉他地上凉。

      与之俱来的是那股瑞脑香的气味,唐枕书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施以援手的瑞安侯,如同看到那些只手遮天的权贵一般厌恶。

      他被赵旌眠珍而再珍地抱着,从此却成了孤身一个人。他失去了母亲,从此以后也不能再认自己的老师。

      就是那一天,唐枕书戴上了那只玉镯,揣着恨意周转于朝堂与瑞安侯府的门庭,在一如眼前的春日里结束了他暮春少诗的岁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暮春少诗(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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