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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落花人独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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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五日为限,他们只得日夜兼程,终于在离开西苑的第二日到了山东境内。
接下来的一段路都在山林间穿行,山路异常难走,幸好他们的马是最好的马,车也是最好的车,上山的时间才缩短了许多。
马车在半山腰停下,若雪听见乐隽下车的声音,她也从马车上下来。
正是傍晚时分,斜阳西下将远处的山林渲染成淡淡的橘黄,与天边的晚霞连成一片,泛着金光,一种似真似幻的美。
不经意间转眸,乐隽已朝另一边走去,只见岩石松柏间有一扇宅门,不算富丽却很精致,若雪心里立即有了答案。
若雪随杨谅走进去,里面已然是另一副景象,亭台水榭、雕梁画栋,因为在高处四周都凝结着雾气,一切宛如秘境。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所在的正是大珠山。
他们刚行了不久,便有一个穿着绯红衣裙的女子迎上来,接过乐隽手中的行李,恭恭敬敬道了声,“公子辛苦了。”而后望见若雪愣了一下,似乎在琢磨如何开口。
她还未出声,倒是若雪先微微笑起来,“如景,好久不见。”
绯衣女子用诧异的眼神盯着乐隽,像为了得到验证似的,只见乐隽点了点头,“她都知道了,否则我怎么可能再带她回来。”
——
如景带若雪去她以前住过的厢房,她们一起绕过后花园,园里还开着几支腊梅,在色彩单调的冬日里格外艳丽,“姑娘还记得这里吗?你给我做的丹蔻,我一直都在用。可惜自从你走后,这里的花花草草再没有人去欣赏和利用了。”
她的语气有些惋惜,因为想到了以前的事她又愧疚起来,“那时在乐善堂,我刻意回避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若雪摇头,“我失明时,你照顾我这么久,我感谢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气。再说你也是逼不得已,我能明白。”
如景似乎还没原谅自己,仍低着头,若雪问,“如夏呢?怎么没看到她。”
如景猛地抬起头,却又缓缓低下去,说话也不连贯,“她……她有些事离开了……”
若雪看了她一会,便不再多问。
——
入夜后,若雪独自在后花园里慢慢走着。天上云层很厚,连月光都无法穿透,四周几乎漆黑,而若雪并没有打灯。
她失明时经常从这条小径上走过,即使到了如今闭着眼仍不会走错。
两次在大珠山,心境却截然不同,初次失明失忆时,反倒没有牵挂,过得平和淡然。而现在心里有妹妹,也有秦琼,又身不由己卷入了仇恨阴谋中,徒增疲倦。
不知为何,忽地就想起她在大珠山的最后那个晚上,杨谅与她在亭台顶上对酒,那时对一切早已了然的他对她说了句‘也许能忘记过去,未尝不是件好事。’如今想来,其实不无道理。
回到屋里,心中仍然想着许多事,竟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天色已渐亮。这已经是离开洛阳的第三日了,虽然对杨谅会替尹兰找草药没抱多大的期望,但她还是想知道他究竟会做些什么。也许她潜意识里更担心的是他会就此消失,再不用自投罗网回到宫城里。
用早膳时,遇到了杨谅。难道他摘掉面具,穿了一身劲装,黑色长发被高高束起,少了分桀骜,多了分英气。
他浅棕色的眸淡淡扫过她,“用完膳,随我一同上山。”
若雪不禁一愣,“你真的亲自去采药?”
“难道你希望我不去?”杨谅挑眉,嘴角又是那抹不屑的浅笑,“挽留她性命,也算是我答应过你的事。不过,你也不会轻松,还有些她日常要用的草药需要你去采,否则岂不是枉费你看了那么多医书。”
“那些草药难道宫里没有?”若雪觉得奇怪,除了那味草药之外,为什么宫里有的药材还偏要到大珠山来采。
他语气冷了几分,“这里的草药肯定比那里沾了鲜血和怨恨的草药效果来得更好。”
若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宫城里的东西几乎都是不干净的吧。原来他对宫城的怨恨,或者说对杨广的怨恨竟已那么深了,若雪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好默不作声。
——
若雪随着他一起上山,大珠山远看时并不太高,可真正身在其中了,才知险峻。
他们是在半山腰,而他们要去的山峰是群山中最高的,若雪抬眼望了望,峰顶一直插入云霄,根本看不真切。
杨谅在前面带路,若雪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可是,毕竟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人,爬山对她来说实在很困难,不过她心里有尹兰,加上不愿在杨谅面前示弱,所以,虽然过程艰辛却依然坚持向上攀爬。有好几次都快爬不上去,杨谅伸手拉她,她却回绝了,杨谅倒不介意,只笑了笑,便收回手。
一路上,该采的草药差不多都齐了,唯一只差杨谅要找到那株。
“还没有找到吗?那味药叫什么?”
“不在这里。”
“那是在哪里?”若雪问,只见他遥遥指着山峰外的一处悬崖峭壁,隐约可见上面长着一棵棵如木耳一样的植物,“石耳,也叫石花,只生在北方的峭壁石崖上。”
若雪不相信他真的会去采,难道他肯为了尹兰冒生命的危险。
若雪还在想着,他已朝山峰外走去,在悬崖边探身目测了一番。而后取出一大捆粗麻制的绳索,将一头固定在一棵两人粗的树腰上,另一头在自己腰间捆紧。
若雪这才真正相信他要亲自去冒险,再没有胡思乱想的工夫,俯身趴到悬崖边,看着他一寸寸朝下降。
悬崖上根本没有可以依附的东西,杨谅完全是悬空在峭壁之间,她一刻不敢松懈地盯着他,以保证他在遇险时可以及时拉他上来。
若雪想起在现代时,听别人说过东南亚采摘燕窝的工人,就是靠一根绳索在山崖间攀爬,但每日总有不幸的人掉下悬崖,结果只能粉身碎骨。想到这幕,她便心惊肉跳,根本顾不上去考虑杨谅的身份,只保佑他能平安回来。
他应是从小习武的人,一袭黑衣身轻如燕,渐渐离一株石耳越来越近,若雪几乎是屏息静气在等待,他每一个举动都令她捏了一把汗。终于他采到了,他把到手的石耳放进身后的袋子里,开始延着绳索往回爬。
若雪正欣喜不止,忽听到一阵‘哗啦啦’石子掉落的声音,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惊惶中望向崖下,他竟一脚踏空,悬在崖边,双手很努力地攀着绳索,因为太远,看不清表情,只觉得他身形经绷。
“你还好吗?抓紧绳子!”
若雪一边喊一边死死拽住另一头,拼了命地往回拉。
等杨谅安全着地,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多谢!”
“谢谢!”
两人呼吸稍稍平稳些,又同时说出感谢对方的话来,一时间两人都只有沉默。
杨谅望了望天色,很快收拾好东西,两人开始往山下赶。
刚走了一半路程,忽然狂风大作,乌云压顶,山里的气候说变就变,眼看一场暴雨无可避免。若雪想尽快赶回去,杨谅道,“暴风雨中下山?你是忘了自己失忆的原因了?”
若雪不再说话,杨谅带着她寻到一处山洞。这时大雨已经倾盆而下,瞬间两人就被打湿。
杨谅站在洞口,望着外面如瀑般的雨势。
若雪在洞内找了块干爽的地方坐下,用丝帕擦着湿掉的头发,看见满身雨水的他,她把丝帕递过去,“擦擦吧。”
杨谅看了一眼,接过手帕,擦了擦满是水珠的脸,又还给她。
——
雨未歇,山间的雾气越来越重,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他仍背对她立在洞口,不知是因为铺天盖地的云雾,还是因为他清俊的身影,只生出一股他就要临空而去的错觉。
戴着面具的乐隽刻意保持得淡泊,反而让人觉得不够真实。而此刻的他让若雪联想起在大珠山的日子,他的举止言谈无不流露出他的张扬与洒脱,还有那分略带孤傲的坦然,不知怎地,若雪就觉得这个他更像真正的他,是个可以接近的人,而不是虚无飘渺、不食人间烟火的乐隽。
若雪垂眸望着地上,幽幽的开口,“虽然我自幼学医,可是不论医术还是医德,皆不如你。在乐善堂时我不止一次亲眼见你救人性命却不收取钱财,我想这不仅仅是为了名声吧。我的祖上三代为医,而我却另有所好,只是迫于父母之命才无奈学医,相较之下,你更符合为医的标准。”毕竟是冬日,坐得久了,不由有些发寒,若雪环着双臂,用手轻轻摩擦,企图制造点热量。“如果一个人可以放弃心中的爱恨,无牵无挂走遍四海,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我觉得你这样的人,宫城既不能束缚你,仇恨也不该成为束缚你的理由。”
他侧眸盯住她,嘴角微勾,却笑意全无,“你很喜欢自作聪明,尹若雪,我告诉你,我比你能够想象到的还要坏上百倍千倍。”
若雪慢慢抬起头,复杂地看着他,目光中都是否定。
杨谅仿佛看出她的心思,欺身到她跟前,眼神凌厉地盯着她,让若雪感到一阵无形的压迫,却仍倔强地回瞪他。
“你知道粱伯的脸是为何会变成那般模样,我又是如何成为乐隽的?”他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一丝惊惶,忽地笑了,充满着嘲讽的意味,“三年前,乐善堂失火,没有人知道那场火其实是梁伯放的,真正的乐隽早被大火烧死,而我戴上面具顺其自然接替了他的身份。不过,粱伯为了巩固大局、取得众人的信任,选择了自毁面容。”
若雪很震惊,这个阴暗的山洞中,他的眼神如鹰般犀利,双眸似深湖般冰凉,若雪只感到全身越来越冷,不由地想别转视线。
他冷笑一声,“你觉得我这样的人,可能放弃仇恨吗?!”他猛地嵌住她尖削的下巴,迫使她望着自己,“你知不知道,我手上沾了太多让我无法回头的东西。”
无论梁伯,抑或如景、如夏,都是对他誓死效忠的部下,他的仇恨在计划开始实施的那刻起就已不只是他一人的仇和恨了。
若雪在颤抖,事实真的不是她想象得那么简单。一个最受父母宠爱的皇子为何没有被传位?为何在哥哥们争夺皇位时没有加入斗争,而是潜心学医?又为何在江山已成定局时,千方百计要去推翻和破坏?若雪渐渐明白,他根本就无心皇位,只可惜这样自由不羁的一个人,胸中填满了愤恨。
若雪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是那么可怜的人,“那个代替你被囚禁在宫里的人是谁?”
他沉默了一下,努力把这一切说得云淡风轻,“在杨广刚登基,我起兵时谋士已为我安排了替身,我驻守并洲多年,许久未回京,几乎没有人记得我的样貌。一旦兵变失败,不管活罪还是死刑,都由那人代替我,而我只等着合适的时机东山再起。”
“这件事知道的人这么少,谢谢你竟然可以如此信任我。”若雪很真挚地看着他,赞成他的坦诚。
杨谅眼神一黯,“你或许该恨我,你知道的越多,只说明你越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若雪反而笑了,只是笑得很无力很无力,“我还有地方可以逃吗?”
杨谅不语,手指上的力道却在慢慢松开,力量终于完全被释放,他甩袖放了她,在另一处空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