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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心有千千结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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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寝宫,杨广始终神色冷冷,一言不发。
董公公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随在侧后,大气都不敢出,欲问皇上行往何处,可瞥见杨广的脸色,他又实在没这个胆子了。只是从方向上判断,似乎是朝着藏书阁的。
半路上经过御花园,杨广走着走着,脚步在莲花池畔停下。秋日的莲花池风月不再,只剩下满目颓败,冰凉的池水倒映出他刀刻般俊冷的容颜,加上月如勾花似残,说不出的彻骨凉意更添了几重萧索。
董公公默默看着池水中的倒影,心中暗暗推敲。前往寝宫之前皇上也是这般神情,若说那时他尚可理解,而见到尹兰后皇上的温柔眼神,他以为那该是冰雪消融、雨过天晴的征兆,可此刻又是为了哪般?
身前的人影微微动了动,从怀中掏出一只镯子,月光下泛着点点血色。
董公公定睛一看,正是西巡之时皇上赐给尹兰的银镯,也是今日从死去的宛儿身上发现的那只。他忽然顿悟,皇上啊皇上,真是喜也为伊人,怒也为伊人。
杨广凝视着手中的镯子,犹记得当初在西域将它赠予她时的情景,也不曾忘记初次见到她佩戴它时的心情。镯子内侧刻着一串西域文字,他细细摩挲,心中默念了无数遍——此世今生,不离不弃。
再多的金银财宝他都不屑一顾,可惟独这只镯子,他视若珍宝。只因它是西域传统中赠予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是保佑两人爱情长久的吉祥之物。可是她,她竟然将如此珍贵的东西——送给一个奴才,还是一个意图暗杀他的奴才!
杨广拳头紧握,指骨嘎嘎作响,精巧的镯子不堪重力,短短一瞬便在他手中弯曲变形。他露出无比鄙夷的表情,蓦地一抬手,镯子在半空中划出孤独的弧线,“扑通——”应声落入池中。
水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半晌又逐渐恢复平静。
可杨广眼中的怒火没有丝毫平息。他原本顾及她的感受,才暗中处置宛儿,然而,事实是她非但知道真相,还替宛儿隐瞒,更将定情信物给了她。
下完的棋子不允许再碰,弹一支曲子就会落泪。他不是傻子,她为谁而悲、为谁而忧,他全都看在眼里。
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她,而她又将他置于何处?
董青见杨广剑眉深锁,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奴才斗胆,有话要说。”杨广未做声,董青提了口气,继续道,“大业殿事发,兰姑娘从寝宫赶来,奴才见她神色慌乱、手足无措,应是极担忧皇上安危的,而宛儿下毒之事,只怕她也是那时才知晓,决不会蓄意谋害皇上。”
回想起那日在屏风后见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有他中了熏香之毒,生死未卜时她在榻前落下的眼泪,就是铁打的心也该柔软下来,杨广语气淡淡,“她若是有心害朕,朕又岂会放过她。”
“皇上英明。”
杨广目光犀利,横扫董青一眼,“董青,你的话说完了?朕倒要问你,方才在寝宫,你为何事而笑?”
董青在心底佩服皇上的聪明,轻易就看穿他只说了开头,还未说到重点,忙接着说道,“奴才该死!只因后宫妃嫔中,兰姑娘是唯一一个不会让奴才感到压力的女子,奴才太过放松,以至于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失了礼数。兰姑娘在西苑、在宫城,受宠之前、受宠之后,从未有过改变。无论身处何地,何种身份,她都是奴才最初见到的她。喜怒不藏、怜悯众生。想必皇上所中意的也是这份孩童般的纯真吧。”
杨广嗤笑一声,难道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嘛。
杨广转过身去,眉头渐渐舒展,只留给董青一个黑暗中的背影,“董青,不枉你在朕身边那么多年。”
“皇上从不为国事锁眉。”董青发自肺腑的回答,虽然皇上依旧面无表情,不过从语气的变化中,他感受到了云破天开的豁达和明朗。
杨广微点了点头,唇边似有浅笑,迈开大步朝月色中行去,董青也笑着快步赶上,微微发福的身躯也变得轻快起来。
——
若雪做了一整晚的梦,梦里翻来覆去都是同一个画面,大雨倾盆中一个身着玄色铠甲的高大男子,骑着矫健的战马,朝她奔驰而来,那身姿竟与枫林中相遇的男子有几分相象。每次在她即将看清他面貌之时,那一人一马又闪电似的转身离她远去,任她在身后拼命哭喊,仍是一去不返。
醒来时,她眼角带泪,如此真实的梦境,连那阵阵哭喊都让她感到莫名的悲伤。
若雪不想打扰乐善堂的生意,日暮西薄的时候,才离开宫城。
——
乐善堂 前厅
乐大夫正在招待突然造访的秦琼和罗成,两人皆神情疲倦,罗成一个劲的喝茶,而秦琼面前的茶盅一动未动。
乐大夫看了窗外的天色,“时辰已晚,二位将军不如在舍下用了晚膳再走不迟。”
“已经耽搁您太多时间,不便再麻烦您。”
说话间,梁伯进来,在乐大夫耳边低语了几句。乐大夫略有诧异的一滞,而后对梁伯吩咐,“先请她去书房等候,我稍后就到。”
“您还有客人,我们先告辞了。”秦琼微笑着起身行礼,眉宇间却是深得解不开的郁结,“以您的医术尚无办法,我也死心了。”
乐大夫送他们到门口,“二位将军之后有何打算?”
秦琼望着墙外高耸的城楼,若有所思道,“我想先在洛阳逗留几日,而后也许会去太原。”若雪,在我离开之前,你会不会想起我?如果你还是想不起,我是不是该不顾一切把你带走?
“秦将军放心,一有尊夫人的消息我会立刻派人通知你。失忆之症急不得,更不可让她受到刺激,稍加时日或许她自己就会想起。”
为避人耳目,梁伯带着秦琼和罗成二人由边门离开。经过曾经与若雪同住的厢房,秦琼回首凝眉,往事种种浮上心头。而如今,他只有等待吗?
——
乐大夫走进书房时,若雪正站在书案边,盯着案上摊开的《神农本草经》凝神思索。
他一直走到她身旁,她浑然未觉。
“站着不累吗?”淡淡的语调从白玉面具下传出。
若雪没有防备,回身时被近在眼前的面具惊到,下意识的退开。乐隽的视线从案上扫过,原来她如此专注的不过是他的一本医书而已。
他轻笑道,“难道宫中的医书不比这书房里的多?你还要劳神到这里来看。”说着,他随意坐到榻上,示意若雪入座。
若雪本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梁伯将晚膳送到书房,乐隽问若雪,“要不要一起用膳?”
若雪摇摇头,梁伯便端了盅茶给她。
若雪看着梁伯伺候他净手、布菜,如惯常的那样服侍周全,而后退出书房。
他拂起长发,解下面具,动作自然坦荡,似乎在她面前无须做任何隐藏。他自顾自用膳,慢条斯理地问,“还未祝贺你姐妹团聚,不过,我看你并不十分高兴,宫里过得不好吗?”
“不是,我只是……”若雪皱起秀眉,不知该怎么说。
他略低着头,从她这个角度能很清楚的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和细长的眼线,他很放松,眼神清澈,姿态温良,举止间不经意流露出一种天生的贵气,摘掉‘神医的面具’,他俨然就是位豪门贵公子。而比起他俊美的容貌,更惹人瞩目的是他身上总是蕴藏着的某种神秘力量,让人看不穿,猜不透。乐大夫的稳健内敛,独孤文的恣意张扬,完全不同的两种个性,竟能在他一人身上融合得浑然天成,若非亲眼所见,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他忽然间抬头,正迎上她探究的目光。他扯出一丝笑,闲闲地问,“你特意来乐善堂,不会只是要看着我用膳吧?”他轻轻放下碗筷,拿起手边的丝绢擦拭,琥珀色的双瞳布满认真,“有话便直说,别白跑了这一趟。”
若雪想了想,问道,“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失礼,可是我必须得问,也请你如实回答我。当日为何会救我?在救我之前,你我是否相识?”
乐隽饮了口茶,语声平缓,“如你所见,大夫是我的一个身份,救人是大夫的责任。不过,你并不是我所救,如景告诉过你,是她发现掉在悬崖边的你,她所说非虚。而我,那日是第一次见你。”
若雪这次未多想,接着问,“以你行医多年的经验,不知对失忆之症有何看法?”
乐隽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
已是傍晚,晚霞的红影透过窗纱映照进来,书房内的光线有些模糊不清,乐隽的表情也是模糊不清,他指了指灯台,又指了指藏着火绒的盒子。
若雪明白过来,在大珠山时,他是公子,有如夏如景伺候;在乐善堂,他是老爷,有梁伯服侍。此时他们都不在,这任务便落到了自己身上。她起身点灯,意外听到身后传来他和颜悦色的声音,“多谢。”
乐隽摆好垫子,侧身靠在榻上,惬意地闭上双目,仿佛漫不经心道,“每个人的记忆都是自己的,有些人想忘却,有些人想记得,我虽然身为大夫对此却无能为力,除非这世上真有忘川水和记川水。所以,人世间只有想忘而忘不掉的经历,没有想记而记不得的回忆。”
灯火点亮了双眼,书房内又飘起那阵熟悉的清香。若雪仿佛茅塞顿开,如果梦中出现的男子真的对她很重要,那段记忆真的令她在意,那无论时间的长短,终有一日,她会全部记起。
若雪离开书房,遇到在门外守着的梁伯,他客气的送她出去。
穿过□□时,若雪注意到花丛中用绢布保护着的蔓佗罗花,忽然间只是电光一闪,记忆像被点燃了一个小火花,不强烈却生生不止,光亮从那一点蔓延开去——
蓝色的医书,蜡封的书面;曼佗罗之花,日食之战;大雨中的初遇,大雨中的别离……
光明在挣扎,黑暗被撕裂,沉睡中的记忆由她决定是否苏醒。
——
送走若雪,梁伯回到书房,里面已没有乐隽的身影,他熟悉地转动铜制的人像,一道暗门在隐蔽处开启。
梁伯进去的时候,乐隽正在提笔写字,梁伯问道,“你能瞒她多久?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不如尽早告诉秦琼,我们也好做个人情。”
乐隽手中笔未停,低着头意味深长的笑,“当初我也是这么打算,不过,今非昔比,她如今的身份不只与秦琼有关,更与皇帝有关。我不怕让她知道,只是现在时辰未到而已。等时机成熟,就算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也无妨。”
梁伯不置可否,“你在洛阳暗中协助宇文化及多年,又与瓦岗寨的大将称兄道弟,这次去山东竟把如夏送给驻守的王世充,我不明白,你四处笼络用意何在?”
“他们争得皆是这大隋江山,我既无意天下,自然能与他们任何人为友。至于最后谁主江山,就凭他们各自能耐了,我乐得坐观其成。”乐隽抬眸瞥了梁伯一眼,目光锋利,“这个结果,不也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梁伯不着痕迹,避开他的目光,“照说丞相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但是最近屡屡失手,形势似乎对他很不利。”
乐隽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纸笺折好,“别忘了,姜终究是老的辣,他那么多年苦心经营,又岂肯轻易放弃。”
梁伯取出竹笼中的信鸽,接过纸笺,在鸽子脚上仔细绑好。
两人出了暗室,梁伯将鸽子放飞,望着它朝丞相府飞去,越飞越远,渐渐淡出视野。
远处灯火辉煌的宫城,在夜色中光影交错,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仿佛映满了宫城的繁华与沧桑,又仿佛空空的,什么也不曾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