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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终别离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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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的秋天来得那么快,猝不及防间,已到了深秋时节。
天空是青蓝色的,如洗过一般,一排大雁从北向南整齐地横过天空,远处牛羊们散在地上吃草,牧民们开始打包行囊,准备在冬天来临之前赶往冬牧场。
尹兰坐在毡房外,手里正在缝着一只小鞋子,那是伊吾的一位老嬷嬷教她的,没想到不善手工的自己竟能学会。她抬头望了望天空,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出神,身边的线轴不小心滑落,滚出去好远。等回过神来,她艰难地欲起身去捡,却有一只大手从滚裘毛边的长袖子里伸出来,捡起了它,递到她面前。
尹兰抬头,对上一双蓝灰色的眼眸,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她有片刻的失神,凝神看才发现不是那双湛蓝似海的眸子。
“谢谢你,赤焉。”尹兰微微笑着接过线轴,“你来找杨公子吗?他和姐姐去林子那边了。”
赤焉摇摇头,将一只藕粉色的布包交到她手上,“听说中原的女子,冬天都会用它暖手。”他的汉话已经说得越来越好,尹兰很快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起风了,兰,很快会下雪,伊吾的冬天很冷很漫长。” 他深深看着她,目光坦诚而直白,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感情。
那是一只精致的铜制手炉,外面套着厚厚的刺绣锦缎袋子,这是中原的东西,西域的女子强壮健硕,从来都不需手炉取暖,更别提手炉中烧的炭块也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她心头很暖,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我很喜欢,谢谢你。”
赤焉也笑了,坚毅的五官变得柔和。他喜欢看她笑,不仅是因为美,她笑起来仿佛春日里开出的第一朵花,仿佛平淡日子里的一口蜜糖,那么灿烂,那么甜蜜,让周围的人都觉得幸福和充满了希望。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杨广的观风行殿内,他被她的舞姿迷住了,杨广拒绝了他赐婚的请求,但伊吾第一王妃的位置一直为她空悬着,族人都说他着魔了。他第二次见她,她依偎在杨广的怀中,漫天烟火绚丽,但他眼中只有她,夜色中的火树银花,都不及她明媚的笑颜。他可能真的疯了吧,才会冒着大不讳私藏她的画像,即使最后被打得皮开肉绽,被赶出宫城,他依然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可是,他再也没有看到过那种笑了,如今她的笑都是淡淡的、浅浅的,更多的是一种出于礼貌和客气的脸部惯性。
尹兰啊,她的舞姿,她的笑颜,从来都不属于他赤焉,也永远都不会属于他了。
杨谅和若雪在林子里为过冬准备草料。
周围很安静,只有人在草堆里穿过发出的悉嗦声。
他们虽然是吐屯设的客人,但伊吾是西域游牧民族,比不上中原的富庶,在这里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是会走路的孩子,能行动的老人,每个人都要干自己力所能及的活,而杨谅和若雪年轻健康,都不愿意做一个白吃白住的闲人。
杨谅一行在河西与梁伯汇合的时候,地处边境的河西也已经乱了,朝廷的触角已无法伸展到这里,加上早前梁伯已经提前在那里打点好一切,他们顺利出了国境。
之后有赤焉接应,他们很快到了伊吾。如夏没有与他们同行,伤好后,独自去了天山。
若雪见到赤焉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曾经见过他。那时她还未恢复记忆,赤焉被打伤来乐善堂求医,因为他带着那副画卷,她才得知尹兰在宫中。
原来,伊吾的吐屯设正是赤焉,杨谅也是从那时起就开始准备后路。
若雪将草扎紧,放进背篓里。虽是深秋时节,仍是出了一身薄汗。她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面前递过来一只水囊。
杨谅也将自己的那堆草扎起来,拍了拍,朝若雪招手道,“过来休息一下吧。”
若雪坐到草堆上,喝了水,将水囊还给他,见他还站着,就侧身让出一点地方叫他一起坐。
草堆不大,杨谅坐下,两人便肩挨着肩了。他举起水囊喝水,忽然一阵风过,身旁她的发在风中徐徐舞动,过往的记忆重叠,他蓦地弯了嘴角,眼中浮现出笑意,“若雪,还记得在大珠山时,我们在亭子上喝酒的情景吗?”
若雪有些吃惊,而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记得。”
“那时你失明又失忆,我救了你却又利用了你,从不曾想有朝一日我们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他看着她,目光澄澈,“若雪,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你变了,我也变了,因为我们都放下了。”若雪将目光投向远方,“那时你说‘也许能忘记过去,未尝不是件好事。’或许,我到现在才明白这句话。放下,对所有人来说都不容易,对你则更难。但你做到了,所以我们才能像朋友一样坐在一起。”
杨谅叹笑一声,也将目光投到远处。
“你知道他何时会来接你?”
“不知道。”
“你打算一直等他?”
“对,我相信他,我不怕等。”
“好。”
日光正一点一点西斜,两人收拾好东西,打算往回走。
杨谅不顾若雪的反对,将扎好的草从背篓里取出,加上自己的那堆,用扁担挑在了两头,若雪只好背着空的篓子,跟在他身侧。
天地辽阔,他高束的发和长长的袍子在风中翻飞,天上飘过一朵云,他挺拔的身姿仿佛将整个天地都撑满了,仿佛他就是一朵云,仿佛这就是他的家。
——
冬天的时候,天下愈发乱了。
杨广独立窗前,鬓边已生出几缕灰白的发丝,“若是平安,孩子该出生了。”
萧皇后为他披衣,在一边看着,默默担忧,劝道,“皇上日夜操劳,保重龙体要紧。等开春了,臣妾陪皇上去江都吧,您不是一直喜欢江都吗?就去江都宫住一阵吧。”
“江都啊……”他望着殿外日渐凋零的树叶,喃喃自语,“夏潭荫修竹,高岸坐长枫。日落沧江静,云散远山空。鹭飞林外白,莲开水上红。逍遥有余兴,怅望情不终。”
——
连着刮了几天大风,天上万里无云,夜里能看见数不清的星星,可伊吾的老人都知道第一场雪就快要落下了。
尹兰已经痛了一天一夜,孩子仍没有产下。
毡房外的风呼呼地刮着,一阵紧过一阵,若雪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烦意乱。
在现代的时候,若雪在产科实习,见过顺产,也见过剖腹产,虽然身为医生,但仍然接受不了女人生产时带给她的巨大冲击,那是一种本能的恐惧,或许只有做母亲的女人才能克服那种恐惧。但此刻她将心中的恐惧深藏起来,不敢流露出丝毫。
杨谅一直守在榻边,彻夜未眠,她掌握的现代医学却帮不上一点忙,不能再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杨谅和尹兰。
杨谅刚刚把扎在尹兰腿上的几根针取下。
尹兰无力地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姐姐,我没力气了,我好想睡一会儿。”
“别睡,兰,千万别睡,孩子就快生出来了。”她笑着哄她,“喝点汤吧,吃点羊肉才会有力气。”
尹兰默默摇头,“没用了,我知道的,姐姐,我撑不下去了,我就快死了……”
若雪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勉力维持的笑容瞬间崩塌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兰,别说了,不会的……”
尹兰的绝望将她的坚强摧垮了。
尹兰还想说什么,却被杨谅厉声打断。
“当初我劝你不要怀孕,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要用你的命去换孩子的命。但是,尹兰,我告诉你,你如果现在死了,孩子也活不了。所以,你最好打起精神,吃点东西再积累点力气,就算要死,也得先把孩子生下来。”
若雪惊讶地盯着杨谅,他琥珀色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声音虽然冰冷,但脸上的焦虑没有比她少半分。
“我不能死,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尹兰声音很弱,但眼中的火苗开始燃烧,黯淡的眼眸逐渐亮起来,仿佛战场上将死之人听到了擂起的战鼓,脆弱的生命有了最后的目标。她缓缓提了口气,将仅存的力气凝结成最终的奋力一搏。
风忽然小了。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刺破长空,密集的雪花无声的落下。
“是个男孩。”若雪抱着婴儿,放到尹兰的怀里,柔声说道。
尹兰用手指轻轻拂过孩子的头发、眉毛、鼻子和小嘴,小心翼翼又爱不释手,“他喜欢男孩。”
若雪走出毡房,天已经亮了,雪野无边无际,远处的天山在初升的朝阳下闪闪发亮,天空是深邃优美的蓝色,大地是浑然天成的白。
她奔跑出去,面朝一望无际的天地,用力喊着,“杨广,你的孩子出生了——”
喊着喊着,忽然泣不成声。
——
烟花三月,本是江都最美的时节,可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地上落满了点点杏花。原本开在枝头的嫣红,如今躺在泥土上、水渠里、砖瓦间,转眼间就被碾压、被践踏,再也不见昨日的模样,所有的美好都只留在了记忆中。
“皇上,我们真的不回东都了吗?”萧皇后满脸忧色。
杨广摇了摇头,“回不去了。”
萧皇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是这么陌生,自从尹兰离开,那个雄心壮志、不可一世的他仿佛就消失了。
杨广喝了一口酒,忽然凄然一笑,那双蓝眸中有什么东西熄灭了,“独有归飞心,不复因风力。”
午后,最先不知道是哪里着的火,只看到橘红色的火光冲上阴沉的天际。
随后混乱从宫外迅速向内殿蔓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宇文化及造反了——”
大将军跪在殿外,恳请杨广出逃。
杨广摆了摆手,放弃了抵抗,“该来了。”
宇文化及冲进大殿的时候,杨广镇定地坐在宝座上,面对下面的乱臣贼子就好像面对来觐见的各国使节,他的威严仍是不减半分,“朕的头颅,谁来取?”他笑着问出这句话,让宇文化及等人颤了下,他们互相看了看。
宇文化及抽出手中的白绫,缓缓上前,“皇上,你是自己动手,还是微臣替你……”
“放肆!在朕的宫中,岂容你们造次!”杨广厉声打断。
江都宫中还有行使营,虽然杨广下令放弃了抵抗,但宇文化及不想多生事端,遂停了下来,在座下将白绫呈上,“请皇上自缢。”
杨广哼道,“朕还轮不到你们来摆布!”说罢,他将一只小瓷瓶中的液体倾倒入杯中,举起杯子就欲饮下。
“皇上!”宇文化及急了,杨广若是服毒自尽对他日后不利,可杨广置若罔闻,他的杯子已贴到唇边,宇文化及连忙叫道,“尹兰没死!”
杨广的手顿住,眼中精光朝他射来,“你说什么?”
“尹兰并没有死,我知道她在哪里。”宇文化及见杨广被稳住,不紧不慢道,“我还知道那乐隽并不是真的乐隽,他是……汉王杨谅。他多年谋划,只为推翻大隋江山,今日臣也算替他了了心愿。”
杨广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惊讶,也没有发怒或者仇恨,他只是略微顿了下,便恢复如常,而后点了点头,仿佛早就料到事情本该如此,眼中还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宽容。
“你想用这些威胁朕?”
“臣不知有没有用?”
“他没有杀朕,他还救朕的孩子。”杨广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好!很好!”
后来人们再也没有听到杨广的声音,江都宫再次沉入死寂。
——
草原又长出一年的新绿,尹兰却如快要入冬的夏蝉,一日不如一日。
若雪虽然有心理准备,可终于到了那一天,还是接受不了。
“尹兰,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孩子,将他抚养成人。”
她掐着自己的手,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强忍着不让泪水留下,不想尹兰担心,她希望尹兰最后在这个世界看到的都是美好的。
尹兰还是很美,只是皮肤和唇色都很白,白的几乎透明,但因为那双眼眸中充满了灵气和勇气,让她不像一个病人,而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将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安静地睡着,她贪恋地看着孩子,一秒钟也不愿意浪费,她伸出另一只手拉住若雪。
“姐姐,不论在现在还是古代,我都是要死的,但是在这里我遇见了我爱的人,爱了我爱的人,生了他的孩子,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了,我的人生圆满了,一定要说遗憾的话,就是没能吃到槐花糕。”
“秦将军和杨公子都是风姿卓绝、出类拔萃的男子,关键他们都深深爱着姐姐,姐姐真的好幸福,无论你选谁我都会支持你。”
若雪不敢说话,只能点头,她怕一开口,眼泪就再也忍不住。
“我不后悔来隋朝走了这一世,姐姐,你后悔吗?”
尹兰认真地注视着她,她慎重地想了想,摇了摇头。
尹兰放心地笑了,用力握了握若雪的手。
后来,杨谅和赤焉都进来了。
尹兰带着笑,闭上了双眼,很平静,很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
赤焉跪在她的床榻边,泪流满面。
若雪抱着孩子,眼中盈满泪水,却仍是死死握着拳头,不让眼泪落下,仿佛这般尹兰就还是活着的。她用尽全部的力气,指缝中有血丝渗出,她像是没有知觉,仍是一动不动,直到一只手臂揽过她的肩头,一只大手将她紧握的拳头扳开。
“哭吧,不要再忍了。”
若雪双肩颤动,靠在他的肩头,终于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起来。
杨谅拍着她的背,仍由自己的衣衫被泪水打湿。
她说过,他想要的,她给不了。
其实,他不敢奢求,他想要的,不过是在她哭泣时,能做她的依靠。
如果他们都能早一些放下,一切会不会不同呢?
天空是青蓝色的,如洗过一般,一排大雁从南向北整齐地横过天空,春天又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