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茶话》风禾荔枝

13、第十三章

　　得了庄先生的夸赞，木苒和三娘都对茶叶蛋生意心里有了底。

　　两人将周氏给的那一篮子鸡蛋，一枚一枚地拿出来，合计了数量。

　　嘿，小篮子看起来不起眼，却足足装了有四十枚鸡蛋。

　　木苒将煮茶叶蛋的方子和三娘细细说了，又再煮了十来个茶叶蛋，准备明天卖朝食的时候去坊门口试试水。

　　她正要将桂花树下的小炉子搬进房间时，总感觉有双眼睛盯着自己。

　　一个眼刀扫过去，曹录事房间门缝里的小手赶紧将门闭了起来。木苒转身旋即又回头，那正要开启的门缝又自动合了起来。

　　她嘴角一弯，将锅里先前煮好的茶叶蛋用盘子盛了，穿过院子，敲响了余氏的房门。

　　“咚咚咚”余氏听到敲门声：“谁呀？”

　　“咳咳，余娘子请开一下门。”

　　余氏听出是木苒的声音，用手肘顶了一下正伏案写公文的曹录事，使了个眼色。

　　曹录事轻叹一声，起身开了房门，门外是一脸和气的木小娘子。

　　木苒将盘子递给曹录事：“傍晚刚煮的茶叶蛋，给敏哥儿尝尝鲜，也多谢曹录事的樱桃了。”

　　屋内的曹敏躲在他娘身后，又探着个小脑袋张望。

　　余氏知晓木苒来意后，面上讪讪。

　　曹录事也是一如既往地谦恭，但心里却涌上一丝感激与羞愧：“木娘子好意，我和拙荆心领了，今天的事……”

　　木苒打断曹录事：“今天的事情是个误会，余娘子贤惠通达，定然明白邻里和气的重要，更何况我们还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余氏听到，脸一红，绞着手帕，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曹录事连连称是，木苒表明了态度和立场，感到总算了了一桩事，希望这位余娘子能想开吧。

　　她不该将木苒当成假想敌，木苒也无意和她斗法。

　　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木苒立志要有自己的一方天地，蛰居在此，只是暂时。

　　眼前浮现出忘忧茶肆萧立在崇仁坊的情景，看惯了京城的繁华热闹，现在想起来，那间茶肆好像很清冷，仿佛无人踏足一般。

　　忽然想起忘忧茶肆，木苒心中一阵酸楚，这是她在这个时空唯一和过去相关联的。

　　“忘忧……”木苒立在窗前，望着天空中半轮残月喃喃自语。

　　*

　　上次看到这么热闹的坊门口，还是在上次。

　　今儿早卢氏朝食摊子上，多了一盆香气四溢的汤汁泡着的鸡蛋。

　　盆边还插了个小木牌，写着三个大字，“茶叶蛋”。字迹嘛，有点拙朴的味道，不仔细辨认，还是很好认出的。

　　经常买胡饼作朝食的客人，看到摊上新添了吃食，都有尝鲜的想法。

　　“好香啊，茶叶蛋怎么买？”

　　“五文钱一个”木苒笑吟吟招呼客人。

　　“咦，这么贵，菜市上鸡蛋两文钱三个，你五文钱一个，不是漫天要价嘛。”问价的一脸惊诧。

　　“就是，就是”一旁跃跃欲试要尝鲜的，听到价格都有些迟疑，附和着说道。

　　五文钱一个茶叶蛋的定价是木苒和卢三娘商量过的，一开始三娘的反应和那个问价的顾客差不多，都惊叹价格太贵。

　　直到木苒和三娘讲了这样定价的缘由，三娘心里才踏实下来。

　　卢三娘将洁白干净的抹布，往食摊架子上一搭，捞了一把袖子，顺手拿起一个汤勺，绕过食案走到摊前。

　　围观的顾客都往后让了她一步，三娘神态自若地当着大伙的面，捞起一个茶叶蛋，又回到案前。

　　剥了鸡蛋澄亮的外壳，露出里面蛋白均匀、细腻的虎皮纹。

　　鸡蛋剥开的瞬间，还带着热气，在这暮春的清冷空气里，鲜香氤氲萦绕。

　　一旁围观的客人，稍有些定性不足的，竟忍不住悄悄吞了吞口水，又矜持地防备着被人看到。

　　三娘冲大家莞尔一笑，指尖飞快拿出一把精巧的小菜刀，刀锋精刃，一刀将茶叶蛋从中间剖开。

　　橘红的蛋黄便展露在大家眼前，蛋黄颜色鲜亮，且比寻常鸡蛋蛋黄大了好几分。

　　“光这鸡蛋本身起码就得值两文钱一个”人群中有人啧啧称叹。

　　围观的客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一下有些面热：“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托，大家亲眼看着嘛。”

　　人群里有同样懂行的：“尚食局采购的鸡蛋，五两银子一个，也恐不及此。”

　　啧啧啧，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当然皇宫五两银子一个的鸡蛋，大家都嘿嘿一笑，洞悉其中缘由。

　　三娘和木苒对视了一眼，木苒点点头，三娘继续将切成两半的茶叶蛋分成了若干份，每块又恰到好处地都有蛋白、蛋黄。

　　三娘将茶叶蛋盛于光洁的白瓷盘中，木苒一一插上牙签，端到大家面前笑着说道：“卢氏食摊的胡饼值不值三文钱一个，是靠大家的嘴吃了评断的。”

　　“今天卢氏食摊的茶叶蛋值不值五文钱一个，也得大家吃了都说好才算！”

　　食摊前的这个小娘子声音爽朗清脆，喊起话来也是掷地有声，气势十足。虽是小女郎家，却有大家娘子风范。

　　人群中有人看卢三娘剥茶叶蛋时就忍不住吞口水了的，眼下有试吃，竟趁大家称叹于食摊小娘子的气度时，最先上手拿了一块。

　　一旁的围观群众一愣，也纷纷嚷着要尝尝这茶叶蛋，奈何客多食少，没有分到茶叶蛋的，就只能听别人发表尝后感言。

　　分到的顾客也没有发表什么高见，实在是分量太少，滋味尚未尝足，其中一个直接就向木苒比划了下手指：“小娘子，我买两个！”

　　后面还在品味的顾客，回过神来，也纷纷付钱。

　　顷刻之间，茶叶蛋就一售而空。

　　木苒……

　　低估了永和坊居民的消费能力？

　　倒不是永和坊的居民消费能力差，而是本朝百姓“重饼啖”，就是主食都是饼。

　　不过这个“饼”又和现代的“饼”含义不同，人们习惯将所有面食都称为“饼”。

　　馒头叫蒸饼，芝麻烧饼叫胡饼，水里煮的面条叫汤饼，凉拌面叫冷淘汤饼……

　　京城百姓日复一日的饼食，偶然能有不一样的美食，钱袋子就捂不住了。

　　后面没有尝到茶叶蛋的，不情不愿地：“来个胡饼。”

　　“好叻，郎君今天没有买到茶叶蛋，明日还有。”卢娘子满脸堆笑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没有被满足口舌之欲的老饕，怎么按捺得住这份心痒，只能忿忿咬一口胡饼，压压那股子憋闷。

　　待开坊门的那一阵忙完，木苒和三娘闲唠嗑起来。

　　“我单知道这茶叶蛋一定好卖，没想到卖得这样好！”

　　“三娘，你说什么拗口令呢！”木苒吃吃笑着。

　　三娘也不恼，边揉面，边笑着说道：“我看茶叶蛋可卖，但是家里鸡蛋明天卖完就没有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买这种鸡蛋。”

　　木苒笑着插科打诨：“没有就不卖了，让那些嫌贵的老饕再馋几天，到时候就觉得茶叶蛋不贵了。”

　　“你呀，怎么心这么大，能定出五文一个的价”说完，作势就要用沾着面粉的手往木苒额头上一点。

　　木苒笑着躲开，半开玩笑地说道：“三娘一手好厨艺，以后是要开饭店、酒楼做更多美味佳肴的。五文钱的鸡蛋怎么了，上好的美食千金难求呢。”

　　“就你嘴贫！”三娘瞋了她一眼，心思却慢慢飘远，饭店、酒楼，多么遥不可及呀。

　　其实偶尔在庄先生和苒娘面前小露一下厨艺，得到他们满口的夸赞，那种快乐就已经让她很满足了。

　　*

　　卢氏小食摊斜对面的面摊上，一位衣着朴素但却不失体面的老丈望向这边。

　　老丈微眯着双眼，和立在身边的同样衣着的年轻小伙子说道：“你吃过茶叶蛋么？”

　　小伙子愣愣地摇摇头：“没有吃过。”

　　老丈斜睨了他一眼：“哼，就知道你没见识。”

　　小伙子面色不改，一脸恭敬，待老丈陷入沉思，偷偷撇了撇嘴。

　　老丈嘴里虽这样说着，心里却思虑起来，阿郎卧床不起已经半旬了，御医的一致口径都是怕撑不过这个暮春。

　　老丈眼睛有些微微的湿润，他和阿郎虽是主仆，却也是从小到大的生死之交。

　　如今两人都日暮西山，他自己一把老骨头尚且康健，阿郎却久在朝堂，经受案牍劳形，一朝病倒，竟再也未起。

　　阿郎卧床期间，每天只能进少量的汤粥，什么也吃不下，迷糊之间总听他嘴里念叨着三个字：“茶叶…茶叶蛋。”

　　阿郎幼年，崔氏娘子尚且在世。阿郎挑食，她总会变着法做些吃食哄他多用些。

　　崔娘子擅长将营养丰富的鸡蛋变着法地做出许多花样：滑嫩的鸡蛋羹，香酥的鸡蛋薄脆，甜爽的鸡蛋汤饼……

　　两人总是一起分食，其中阿郎最喜茶叶蛋，而他则喜欢鸡蛋汤饼。

　　回忆的底色好似越来越斑驳，这些年，两人月下对酌的时候，童年的记忆就会被反复拿来下酒。

　　伴着美酒的时候还很鲜活，但现在，他独自回忆，那些记忆就像暮霭一般渐渐飘去，越来越远。

　　哎，老丈叹了口气，都是垂垂朽已之人，那种悲伤之情，眼前这个毛头小子是体会不了的。

　　老丈心里满是悲伤，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汤饼，却吃不下一口。

　　至于阿郎嘴里念叨的茶叶蛋，老丈拂过不经意间泫落的眼泪，他一定为他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