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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春逝(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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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时间仿佛在叶流影的心里种下一把锯子,每一分每一秒,不眠不休地来回拉扯,几乎痛到麻木。
专家的会诊结果一次比一次糟糕。莫芳菲的病潜伏期长,由于长年在特殊环境中的变异体质,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已超出了医生的预期。到了这个时候,保守治疗已经成了一句纸上谈兵的空话,任是再迟钝也会察觉到身体状况的异常,惶论以数十年站在科研领域第一线的莫芳菲。
叶君则的欲言又止早已在他最爱的那个女人面前无可遁形。许是体内的病况反应一日强过一日,意识到自己的余时无多,可还有大量的后续事宜未曾交待妥当,莫芳菲坚持不用镇痛药物,以致疼痛的周期间隔越来越短,气促的发作越来越频繁。
在残酷的病魔面前,叶流影除了守着母亲之外束手无策。莫芳菲一生好强,就连在病榻上也强忍着一声不吭,只有夜夜相守的叶流影听得到那睡梦中无法抑制的连连呻吟。
看着母亲日复一日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叶流影恨不得能替她受过。当着母亲的面,她竭力笑得温和自然,别说是哭,甚至连眉头也不敢皱一下,生怕自己的些微反应都会刺激到她,却难受到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几声大哭一场。
每当那些痛楚铺天盖地向母亲袭来时,她看着她紧攥床单青筋迸出的手,整颗心如受凌迟一般,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将这一波疼痛早早了结;可当病床上那个日渐消瘦的躯体恢复平静,她却又暗暗祈祷时钟停摆,破解掉那道生死簿上的催命符,让三个月的期限长一点,再长一点,哪怕是一天,甚至一个小时都好。
单人高级病房外的休息室里总是坐着几位年轻人,每一天出现的面孔亦不尽相同。研究所的青年骨干轮班静候,只等莫老师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把未竟的实验和报告事宜详尽传授指点。
到了这个时候,叶流影不得不避到门外,抽空处理些杂事,将各类问候探望的好意一一回复。而当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在手机的收信箱里频繁出现,她的心就像被扎了一样,只能跳过,只好不想,惟有如此,才可以让自己疼得少一些,忘得快一些。
如果他不曾告诉过别人,那么分手这件事至今仍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每当一家三口在莫芳菲的病榻前闲谈时,叶君则提及IS在C市乃至J省的投资,对江引墨的眼光和魄力总是赞不绝口,叶流影这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江引墨联络的不只她一个。但当着父亲的面,她怎么也说不出“利用”这两个锥心刺骨的字;而慧敏的莫芳菲不时有意无意询问他的近况,她也只能用分身乏术频频出差这样的借口来搪塞,惟恐病情不稳的母亲生疑。
长假过后,莫芳菲的情况仍无好转的迹象。原本竭力压制的呻吟已无法抵抗胸腔的刺痛,医生说什么也不能再迁就病人的执拗,在征得家属的同意后,往静脉滴注中加入了止痛药物,这一异常合理的医疗措施却也无异于在叶流影的伤口上撒了把盐。
这样的情形之下,她想到江引墨与黎总不止泛泛的私交,无法再空受祁副总的大恩,遂向夏如风提交了正式的辞呈,亦斩断了同S城最后的一丝关联。
等到许承宇结束了为时两个月的研发项目,驱车来到C市时,军区医院花园里的月季已绽出第一道花蕾。
莫芳菲的情形比他料想得更糟糕,瘦得几乎脱了形,只寥寥数句的交谈后精神便显得委顿不堪。同时,叶流影告诉他,舅舅不日即将归国,更使许承宇大吃一惊。
看着叶流影同样日渐憔悴的脸,隐隐透着沉沉的黑眼圈,强作欢颜的笑意……语拙的他已一个字也不忍再说,只在休息室里取出带来的三明治,又将桂花粥稍稍加热后塞到她手里,与她并肩而坐后,随手拿了沙发上的遥控器换台。
屏幕里是财经频道的商界论道栏目,请来的嘉宾无一不是商业领域的新起之秀,分作正反两方对当下关注度较高的热点各抒己见。许承宇记得,不久之前,偶尔见到黎纪葳上过一次这个节目,而无巧不巧,今天一打开电视又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看着反方对某个新兴政策不落窠臼的针砭时弊,清晰的阐述中,间或在画板上作出简洁的示意,许承宇这才领教,曾以为寡言淡漠的这个人,竟有着旁征博引,大气犀利兼而有之的出众口才。
目不斜视地看着屏幕,联想到最近IS内讧迭起的传闻,他很自然地向身旁的叶流影叹道:“只看这上头的江引墨,谁能相信他被IS搞得焦头烂额。江深偏又选了这个时候举行婚礼,唉……他也是太难了……”
叶流影自始低着头,手里的小勺只微微一顿,既而又被塞进口里。
她以为最合理的反应在许承宇眼中却只觉反常,满心狐疑中凝视她迅速垂下的眼睫,更添了几分确然,“出什么事了?”
她放下餐具擦了擦手,轻声道:“没事。”
和四年前如出一辙的缄口不语,不由得许承宇脑中警铃大作,“你们……到底怎么了?”
“我不想说。”
她才要起身走开,被已全盘了然的许承宇一把拖回原位。
屏幕中,场内的观众正送出雷动的掌声。他关了电视,侧头看住她,沉声道:“你不对我说,难道还要去对莫阿姨和叶叔叔说?”
话音刚落,右边的肩膀忽地一沉,他心叫不好,只来得及喊一声“小影……”,已听哀哀柔声落在耳际。
“承宇哥哥,我真的很难受。”
许承宇顿时心头一酸,伸臂揽住在他肩头阖上双眼的她,久久不再作声。
江引墨的处境,叶流影不是不了解;他的难处,她也并非不明白。可眼下要她判断他爱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叶君则的女儿,叶流影却失了原本笃信不疑的把握。
那一天他抱着她,抱得那样紧,可她却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害怕得到一个自己最最无法接受的答案。倘若最终的结果注定如此,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像四年以前那样义无返顾地转身离去,用落荒而逃换回仅有的那点尊严。
当镜头定格到他的特写,楚楚衣着一丝不苟,声音沉稳有力,谈笑间,灼灼目光依然熠熠有神。可即便是如此短暂的惊鸿一瞥,她也能即刻察觉到上镜前的精心修饰下掩盖的疲累。颊侧与下颌的线条愈加显得坚毅冷峻,却揪得她的心一阵阵地疼。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居然瘦了这么多。
一直以来,她都苦于无法替他分忧,难道眼下这样的局面,真的要用那种方式去帮他?
踌躇再三,她还是拿起房里的座机,借着微弱的月光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
只消听这一个字,心弦已全线震断。她下意识地捂紧听筒,咬着唇一声不敢出,就这么蜷在床头,忘记了想要说的话,也忘记了要将电话放下。
他不再多问,也没有挂线,只用持续而平缓的呼吸告诉她,他一直在听,一直都没有离开……
皓月当空,繁星相伴,夜却静得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线那端突然传出极轻的咳嗽声,这微乎其微的动静使得她倏地从梦境跌回现实,才要条件反射去按下叉簧,轻轻的一声“流影”如石破天惊般落在耳际,顿时令她动弹不得。
“流影……”他的嗓音透着一线沙哑,“流影……好好照顾阿姨,好好照顾自己……”
她用手背抵住口,依旧迫使自己无法出声。来到C市这两个多月里,人前人后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却生怕此刻一开口便会忍不住朝着他放声大哭。可即将告罄的电池却等不得纠结无尽的牵扯,开始在另一头“滴滴”作响。
“流影……”他亦似煎熬难耐,却不得不抓住这最后的时间,“我……等你回来……”
她终于把持不住,摔了电话反扑到床上,将脸死死埋进枕里……
握着手机抵住额头,那个坐在办公桌后的身影久久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知道她一定收到了所有短信,也知道她一定不会去看,更知道这个让他等到天荒地老的电话只是她一时的软弱和冲动使然;这些日子,她一定忍得很难很难,难得快撑不住了,现在,她一定在哭……
一切的一切,他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去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更何况叶君则已经通知了远在A国的莫落英速速启程,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随着莫芳菲的生命一点一滴在病痛中流逝,惶惶不可而知的又何止是这段注定要经受离合起落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