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静言思

24、破冰（2）

　　叶流影抓起手袋从餐厅飞奔而出。她一路跑到台阶下，正见那辆Cayenne朝楼前驶来，想也不想便急扑过去，下意识展开双臂，整个人拦在他的车前。
　　只见眼前身影一晃，江引墨本能地疾速打过方向盘同时猛地踩下刹车。Cayenne在尖利的磨擦声中骤然停住，他的后背已沁出冷汗一片，再度凝神定睛看去，拐向一边的车头离吓得呆立的叶流影仅有一尺多远。
　　他急跳下驾驶座，两三步跨到她身边，脚下没有片刻停驻，绷着脸一把拖过她塞进车里，重重甩上车门。
　　叶流影等着他亦坐进车里，望着他张了张口，只说了一个“我”字，冷不防他猛地回头，气得脸都青了，“莫流影你多大了，啊？！二十六岁的人了有没有点脑子？！”
　　他用几乎是发颤的声音朝着她吼道：“万一我没看到，万一车没有及时刹住，知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我……”被他这么劈头盖脸一数落，叶流影也不由得一阵后怕，望着他怒火升腾的眼睛心跳急速加快，白着脸越发战战兢兢，“我……我只是怕来不及，怕你没看……”
　　“怕这怕那，就是不怕死是不是？！”她楚楚可怜的辩解并未削弱江引墨的火气，他仍是声色俱厉，“要让我停车可以打我电话，怎么这样不分轻重？！直挺挺拦在车前，这种没头没脑的事谁教你的？！简直是越活越回去！”
　　“我……我不是故意……”
　　“别说了！”他眉峰一拧，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将车重新稳稳驶出，只是不再对她说一个字。
　　任江引墨再超乎年龄地自持，也难免有生气发火的时候。可叶流影记得，即便是那样，他也一贯是淡淡的不屑神情，最多不过是缄口不语，只让人感到骨子里透出不怒自威的气势。她从未见过他如此不顾风度地高声大气，但更奇怪的是，她一晚上的忐忑不安似乎就此终结，对他的厉言斥责没有觉得半分委屈，反倒没来由地慢慢定下心来。
　　她自行扣上安全带，安安静静地坐着，由着他将车驶上人迹渐稀的公路，不问他要带她去哪里，就算此行不知尽头，这辆车要开往天涯海角，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她都无以为惧。
　　不知是电台还是唱碟，车载音响里，清澈的女声与苍凉的男声交互响起：

　　一落叶在风里摇看自己如此渺小
　　渴望得到如今你温暖拥抱
　　想你每分每秒梦醒了无依无靠
　　如今我盼忘了你的好

　　还剩下些什么
　　只剩下两滴冰冻的泪水
　　一滴化斗酒添一分自醉
　　一滴沉落于岁月的潮水

　　还留下些什么
　　只留下两颗冰冻的眼泪
　　一颗化顽石拒绝伤悲
　　一颗化决心静候轮回

　　车速渐渐平缓，她便在这一咏一叹的吟唱中，安心地闭上眼睛……

　　叶流影醒来时，宽大的车厢内已开启了制暖。她身上覆着江引墨的黑色外套，身边的座位里却不见了人。
　　她下了车，凭着隐隐涛声和鼻端咸湿的气味认出此地是本城著名的临江海岸。
　　微凉如水的夜里，只着一袭白色衬衣的江引墨立在围栏前，双臂搁在栏杆上，微微前倾的背影依旧笔直挺拔，在弯弯新月和昏沉路灯的映衬下更显清冷夺目，却似有着难以名状的落寞与寂寥。
　　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放轻脚步走近他，怯声唤道：“引墨……”
　　他的背微微一僵。
　　“是我不好，你别生我的气。”
　　见他仍如石像般伫立原地，她一颗心又稍稍往上提了几分，鼓起全部勇气问：“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一如既往地沉默无言，顿了足有半分钟之久才缓缓侧过脸，无绪地道：“外面冷，先上车。”
　　“引墨！”在他将要转身的那一刻，她忽然上前一步从后面牢牢抱住他的腰，“对不起！我错了！”
　　霎时，他在她瘦弱的怀里一动不动，后背却随着她手臂的逐渐抽紧隐隐发热。良久，才听得他黯哑着嗓音，用只她一人可闻的声音问：“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我等了多久？”
　　“我知道我知道。”她心酸难耐，一侧头将脸贴上他的背，泪水顺着脸廓在他的衬衣上印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背心的濡湿更使他的声音微微发苦，“知道还能那么狠心？”
　　“引墨，”她闭上眼睛，眼泪却流得更凶，“我想你，真的很想，每一天都在想……”
　　从前为她挡风遮雨的港湾原来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温暖踏实，她靠住这个熟悉的身躯，飘零了几个世纪的心仿佛找到归依，情不自禁低声道：“你等了多久，我就想了多久，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也不会少……”
　　他终于转过身来，一点一点拢起双臂将她紧紧箍在怀内，仿佛是耗尽了一生才等到此时此刻，即便察觉力势之大已使她不敢出声也再所不惜。
　　长久，他低下头凝视她沾湿的长睫，却被误以为是要将她放开，腰间的环抱愈发紧致。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复又将她拥在胸前，几不可闻的声音像是怅然的自语，又似落于她心头的酸涩低喃，“流影，你怎么可以这样折磨我？”

　　将她送至楼下，他拉开大门，柔声道：“上去吧。早些休息。”
　　“好。”她甜甜一笑，长睫微眨洒下眼里星星点点，口里乖巧地应着，一只手仍与他牢牢相握。
　　“乖。”他摩挲着她的手指，略微松了松，只怕自己会失控于人前。
　　叶流影抽回手，才要依依转身踏入黑暗，忽听江引墨问：“这里怎么没灯？”
　　“坏了有两三天了。可能是放假的缘故，一直没有人来维修。”
　　他果断地上前一步，复又牵住她，先她走向一边的楼梯，“我陪你上去。”
　　于是，两人便在默数台阶和暗笑中来到五楼，这时候的叶流影再也绷不住了，开了门笑道：“时间还早，进来喝杯茶再走。”

　　江引墨喝着红茶，一心两用地看着电视里的整点新闻。叶流影将上午买回的新鲜葡萄洗净，刚要端上案几，无意之间瞥见电视屏幕切回演播室的特写，紧随其后的是新闻主播明亮高亢的声音——
　　“现在插播一条重要新闻。日前，T国警方逮捕了反政府的人民民主联盟核心领导人之一、B市前市长后，各地的民盟支持者纷纷向总理府聚集。今日，T国新总理在国会发表施政演说时，民盟支持者将新总理和三百二十名国会议员困于国会大院内。为驱散示威人群、解救被困人员，T国警方与民盟支持者发生冲突，造成二人死亡，四百多人受伤。由我J省C市市长叶君则、市委副书记钟瀚率领的考察组一行被紧急疏散……”
　　手一松，圆润如珠的葡萄倾泻而下，如紫玉翠珠撒了一地。江引墨迅疾起身的同时出手稳住那已半空的果盘，在她膝头一软的下一秒拦腰将她定在原地，“怎么了？”
　　“爸爸……”
　　顺着她焦灼的目光看向屏幕，正是叶君则和考察团几日前在T国访问的新闻资料。镜头中的叶市长深沉稳健，气度不凡，江引墨不由得愣了一愣。
　　“……本台将即时发回最新的报导……”
　　在他肩头定了定神，叶流影站稳后取过手机，强自镇静地拨出号码。国际长途的信号漫长得像是隔了几个世纪，对面声音传出的一刹那，她的心几乎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可连拨数次，叶君则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她微颤着手指翻出另一个号码，“陈秘书，我是叶流影，我爸爸他……”
　　另一头终于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乍听之下便喊了出来：“爸爸！你没事吧……新闻上说……从海路疏散？哦……没事就好，您自己小心……”
　　挂上电话，她随手一探，额上已是薄薄一层汗。

　　江引墨帮她收拾撒落的葡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沙发一旁的绣架吸引过去。他站起身，在已完工八成的格布前凝视片刻，忽而转头问：“《赤壁怀古》？”
　　“嗯。”叶流影头也不抬。
　　他略勾唇角，“装裱时最好不要用画框，我比较喜欢直接做卷轴。”
　　“好。”她才想赞他与自己灵犀相通的品位，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猛一抬头看着他道，“谁说我要送你？”
　　他一把将半蹲的她拖起，望着她面不改色道：“难道这幅‘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你还打算送给别的什么人？”
　　一语道破天机。她别开微红的脸，悻悻抛下一句“我说不过你”，立时顺过他手里的篮子逃进厨房。
　　他也不以为意，徐步跟着她踏入，却在扫视其间摆设的下一秒脱口问：“会做饭了？”
　　“是啊。”她读出他目光里的一闪而过的惊讶和赞赏，却并不以此为荣，“我不敢在外头乱吃东西，总不能连这点事都依赖妈妈。”
　　他抱着双臂一副拭目以待的神情，“等我从G市回来——”
　　“又要出差？”她不及听完便直皱眉，“这才从医院出来几天啊，难得的假期也没好好休息。IS还真是……”
　　话才说了一半，已被他从身后拥住，“好像这不关IS的事。”
　　罪魁祸首顿时红了脸，怔了半晌才又侧头问：“要去多久？”
　　“少则三五天，多则一个礼拜。”他抱紧她，在她耳畔轻哄道，“等我回来，做给我吃。”
　　“嗯。”她转过身依偎在他胸口，无声莞尔。
　　“流影，”沉沉的声音褪去了最后一分清冷，低低落于耳际，“这些年，好不好？”
　　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字，却已教她热了眼眶，阵阵酸楚再一次涌上心口。理智告诉她应该说“好”，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办法再骗过自己。
　　片刻的惶然犹豫终止于覆落唇上的温软，从柔意爱怜渐转成肆意撷取，在一阵阵涌上的晕眩与昏沉中付出并接受了同样的渴望和满足，再无须她多说一个字，却并没有让她知道，他居然会在一瞬间恐惧她即将给出的答案。
　　他怕她摇头，是因为那一份不可推卸的自责；更怕她会点头，因为这一千多个昼夜里，身于异国他乡的自己，在无处安置的不安、悔恨和牵挂中，度日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