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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相悦(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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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流影有着理科生不成文的通病,记性多多少少有些叫人失望,却如有神助般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江引墨的情形,就连他服装上的细枝末节也能够在事后复述得一清二楚。
上大学的头一年,手机刚开始在社会上普及,无孔不入的梁上君子自然不会放过发财的好机会。以前每次出门,她都会记得许承宇的话,要看好钱包,看好自己,现在又多了新买的手机,一定要放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小心谨慎总是不会错的。果然,晚上回校的公交车上,她边上学生模样的男生突然嚷嚷自己的手机不见了,说什么也不让已停站的司机打开车门。
顿时车内骚动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人提醒了一句,那男生又将包里衣服口袋里重新翻过一遍,磨蹭了半天,一车人终于不耐烦了,抱怨有之,诅咒有之,叫骂有之,连原本紧闭的车门都被硬生生挤开了一小半。那男生气急交加,向身边的流影借用她的手机,正拨着自己的号码,仿佛就在同一时刻,门边一个身影夺路而逃冲下车。那男生见状,大叫着“抓小偷”,奋力拨开人群一路追了下去,紧跟下去的还有另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生,身后的背包里显眼地插着一把丁字尺……
正当车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她却意识到自己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要回来,这才恍然大悟整个过程都是障眼法,原来伪装成学生模样的小偷真正的目标是她!
她在一众乘客的惋惜声中跌跌撞撞跑下车,双脚踏到地面,大脑仍是一片空白。车站四通八达,她头绪全无之时,惊讶地发现那小偷已被那身材高大的白衣男生反剪双手原路押回,两人身边还跟着不少围观的路人。
那男生看了她一眼,问:“他拿了你的手机?”
她慌忙点头。
“什么型号?”
“诺基亚8250。”
他以目示意自己的裤袋,“打110。”
她懵然地依言从他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却不是自己的那一款,正疑惑着又听他说:“用我的。”
几分钟内巡警便赶到现场,问明情况后把当事的三人带回去做笔录。流影看着询问记录上行云流水般的签字才知道这个出手相助的男生姓江,F大建筑系五年级学生,算起来是她的正经师兄了。也是幸亏这位江师兄反应快,那小偷来不及扔掉赃物便被他擒住,自己的东西才能够失而复得。
出了警署,她很自然地跟在大步流星的他身后,唤了一声:“江师兄——”
江引墨驻足回头,背着街灯的双目愈加幽黑深亮,眸光里却有着拒人的疏离,似乎眼前的人和事根本与己无关,他来此并不因为涉及了某桩公案,倒像是进出商场购物那么简单。这无疑使得她草草打好的致谢腹稿全无用处,愣了半天才嗫嚅了一句:“江师兄,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那就不用谢了。”他掸了掸袖子上方才蹭到的污迹,又将袖口挽了两折,用同样沉静的语气同她作别。
“请等一下——”借着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她上前一步拦住他,“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好不好?你叫江……”
“引墨,江引墨。”
“江引墨……江引墨……”她蚊声念着这个名字,心头忽地一跳,脱口叫道,“你就是江引墨?那个放弃保送研究生的江引墨?!”
也许是见惯了这样的反应,他仍旧面无表情,只皱皱眉问:“我可以走了么?”
她还来不及收回惊喜的笑容和敬佩的目光,忙点点头,他便转身离开。
走不了两步,她像是又记起了什么,冲着他的背影轻声笑说:“江师兄,再见。”
流影可以对天发誓,自己是诚心诚意想再见到江引墨,却忘记了向老天备注说明,绝不是在那些不堪的情形之下——
比如,打水回来的路上,手里的水瓶突然爆掉;
比如,图书馆里,顶层的文献铺天盖地砸下来;
比如,骑车时为了避让行人,一头撞在护栏上;
再比如……
……
桩桩件件亏得她能记得那么清楚,只是因为在认识江引墨之后,她才意识到,一直让师长家人甚为放心的自己原来是个十足的麻烦鬼;而江引墨似乎也开始慢慢习惯了这种与她相处的独特模式,深沉黑眸里最初的不可思议已逐渐被讽刺讥诮所取代,以至后来转成麻木,甚至渐升出一种如我所料的隐隐得意……
无数次机缘巧合的共同经历,想不熟稔也难。起初,他如常地沉默,有问才答,绝不多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擅长用最少的字数将语言的效率扩大到极限;没过几个礼拜,他开始主动向她打招呼,不至于嘘寒问暖,但至少会喊一声“小师妹”。而最明显的转折要数平安夜的那个晚上,不假辞色的他居然一路将她送回宿舍。她头一次发自心底承认,江师兄并不如传说中那般高高在上冷若冰霜,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四有”好青年。
未承想此后不多久,江引墨又从她心目中可敬可亲的师兄,成了如从天降的救命恩人。
那天她正在美术教室兀自窝火,顾不上搭理顺路经过的他只仰起头干活。
她吃力地踮着脚,看似专心除尘,那神情却好像小宇宙雄雄燃烧一般,满身充盈着汽油分子,溅上个火星便会一发不可收拾,江引墨不是不奇怪的。素来见她都是温柔乖觉得很,即便有什么不痛快,嘟囔两句也就完了,绝不会给人脸色看。他想了想,以目示意她手里的鸡毛掸子问道:“怎么在这里学起雷锋来了?”
此时,这么随意的一句话落在她耳里,无疑更显得含讥带讽令人赧然。猛然间,她转过头,他意外地发现那双大眼睛里除了愤懑,还似有着说不出的委屈,心头顿时一软,想自己怕是无意戳到痛处了,刚要出言转圜,只见她突然泄了气低叹一声:“今天真是走了背字,正像我外婆生前常说的——‘仰天跌跤都能碰破鼻子’……”
听了这俏皮话,他几乎笑出来,转头看了看黑板上未及清除的板书,心下明白了几分,遂在她身边的椅子上落座,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看着她,竭力忍住笑意,淡淡地说:“你逃课了。”
她眼里突然一亮,定定望着他说不出一个字。看着她脸上骤起的惊讶表情,他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摇了摇头同情道:“戴捕头的课你也逃?胆子还不小。”
“我春……”“春困”二字终究不是什么好话,想必学业颇精的江师兄也不会待见她这样的学习态度,赶忙换了个词,“我睡过头了,迟到也不太好吧。再说,他已经两个礼拜没点过名了……”
“迟到总好过不到。只罚你掸灰还算手下留情了。”
“岂止掸掸灰这么轻松啊!”她一脸沮丧地在他对面坐下,掸子上的流苏还无意识地在指上绕着圈,“整个教室的活都派上了。唉,不说了,都怪我自己大意了。本来就跟素描课八字不合,早知道应该查查黄历的。”
果然,他毫不掩饰鄙夷的神色,“你怎么还想着这个?”
“师兄,”她蹙蹙眉似懊恼万分,“真是运气不好。谁想得到全班四十多个同学,今天就我一个没来上课……不然法不责众,戴老师也不至于只罚我呢。”
这歪理邪说让他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笑,顺手揉揉她的头顶以示安慰,随即脱了外套,边卷着衬衣袖子边站起身去整理散乱的画架。她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热,也讲不出什么道谢的话来。过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声说:“江师兄,如果你没那么快毕业就好了。”
他顿了几秒,回过头,只说:“恭喜你,心想事成。”
“嗯?”她不明白这话里所指,看着他脸上的线条渐渐柔和,突然想起前几天已公布了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成绩,这才会过意来。乖巧的她却是难得地口拙,连“恭喜”二字都忘了说,只朝着他无声莞尔,笑得心满意足,既而又觉出几分不好意思,忙转过身继续以苦力谢罪。
不知那掸子勾到了什么,她用了点劲儿一抽,只听“喀啦喀啦”轻响,那些束之高阁的备用画架似乎在同一时间开始移位。说时迟那时快,还来不及喊出声,已被身侧疾闪而来的人影护在怀里。
紧接着“哗啦”一声巨响,那些架子劈头盖脸地朝他俩砸下来,江引墨飞快揽过她的同时条件反射伸手一挡,将将被画架上的金属尖端划个正着,顷刻间,左臂上赫然是一道三寸长的血红口子……
他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左手仍与她轻轻相握。叶流影微微睁开眼,曾为她受伤的手臂正落入视线。袖口整齐地被挽到肘间,那道伤看似不甚起眼,却着实砸得重了,最后仍免不了挨了四针。
校医的技术平平。六年过去了,残留的疤痕在月色中依旧隐约可见,就像深烙在她心上的那一道,疼过了,愈合了,却揉碎在潮水般汹涌的回忆里,在又见到他的那一刻起纷至沓来,怎么样都挡不住,怎么样都忘不了……
她朝着另一侧转过头,泪水无声地顺着眼线陡然滑过,转眼间落在乌黑的发丛中消失不见。
极细的窸窣声响仍是惊醒了警觉的江引墨。他站起身去看输液袋的状况,同时松开她的手按下呼叫铃。
入秋以后,昼夜温差明显增大,等到护士踏入病房,她指上的余温已消散殆尽,一如之前没过胸腹的阵阵狂潮,被强筑于心上的堤坝奋力拦截,最终偃旗息鼓。
护士看病人已十分清醒,依例询问了几句,确认所有过敏的症状差不多都消退后便抬高床位准备拔针。
叶流影的视线牢牢胶在那枚吊针上,脸上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表情。立在床边的江引墨也不出声,只习惯性地一抬手,将她的头轻轻按在怀里。那小护士发出一声轻笑,麻利地夹紧调节器,除去胶布,将纱布在穿刺点上一按,迅速拔出针头。
判断着护士的脚步离开,她才推开他,抱起自己的包,垂下眼,“今天麻烦你了。谢谢。”
他微微一怔,仿佛此刻才从梦境中回魂,下意识地说:“我送你。”
“不用了。”
“不行。这么晚了。”
“我说了不用了。”她不耐地打断他,下床穿鞋。
方才他怀里的那只温顺小鹿,转眼间已成了受惊的刺猬,浑身似竖起根根棘刺,无一不在警告着江引墨切勿靠近。
身体一侧挡在她身前,他不悦道:“你闹什么别扭?”
她连头也不抬,只冷冷地道:“我不打算同IS的人闹别扭。”
他突然出手,在她越过身侧的一刹那扣住她的手腕,因疲惫而沙哑的声线不复往日的沉静,似有千言万语将要遁口而出,却在最短的瞬间只化成一句涩然无力的轻唤:“流影……”
“不要叫我!”时隔多年的亲昵称呼使满盈到心口的酸意骤然泛滥,她再也无法维持起码的平静神色,原本柔美的嗓音此刻尽是凄楚与决然。
“流影!”他脸色一变,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曾松懈。
得罪了半个世界的这场回归所为何来?不是为了再要一个不明不白!
空寂的房间里,她的笑越发显得凄凉,轻轻柔柔的语声撞到四壁,一个字一个字反弹至他耳畔,“我说过什么,你答应过什么,别说你已经不记得了。”
他怎么会不记得,一旦他的大脑稍有闲暇,那句话便会如鬼魅般浮上心头,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那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江引墨,算你最后一次帮我。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你和我,你和我就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到?既然是那样,为什么当初在一生一世的承诺之下,她会提出和自己分手,就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紧扣的手指下意识地松了几分,他的声音已渐渐平复,甚至比平日里更冷静,冷到挫败,静到绝望,“我从来没有想过,你可以这么恨一个人,恨到相见不愿相认,恨到一星半点消息也不肯泄露,恨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可以改掉……而那个人——偏偏是我。”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错,之前,她从来没有恨过谁,偏偏是他。
强忍着漫上的心痛回过头,她用清澈的目光看定他的眼睛,“幸好你没有忘记。江引墨——我真的,真的不想再恨你一次。”说完,用尽全力挣脱他的手夺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