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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巧饰伪(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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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个儿一早,采儿侍奉完老太太穿衣簪钗,便寻了个由头回到自己房里,重又把梳好的头发拆散,隆重地对着镜子左右审视,仔细往脸上扑了妆粉、做了亮眼的造型。
二姑娘出阁,宋府远近的亲戚朋友俱都齐聚一堂,二姑爷那头也有年轻的傧相过来跟着闹喜。这是个处处都充盈着美满机缘的漂亮日子,她自然要把自己拾掇得鲜亮些,保不准机遇就来了呢?
一炷香后,收拾得满身喷香的采儿抿着鬓发出了门,打眼就见醉冰正窝在角落里躲懒吃零嘴,便挨过去同她咬耳朵说:“这么重要的日子,云湄姐姐竟然不在,你说她做什么去了呢!”
没承想醉冰大觉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一边往嘴里扔着不知道打哪儿摸来的熬稃,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云湄姐姐老早就被老太太遣走了,你不知道?我就说你俩有什么龃龉瞒着我吧!这么大的事儿,互相都不通气儿了。”
采儿傻了眼,“你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呀?遣去哪儿了?”她联想到什么,心下便是一喜,复又压抑着雀跃,接腔道,“……难不成犯了什么错,被发卖了?”
“咱宋府宽宥着呢,除了大太太治下的满怡屿,其他地方,哪里有动辄发卖奴仆的先例?”醉冰乜她一眼,像看傻子似的,看不过去才同她解释道,“老太太娘家有个亲戚,老子娘没了,险些被吃了绝户,眼下被堵在家里,原说是招个赘婿来把守父母留下的遗业,也被左右的便宜亲戚们压着不让。老太太心疼,一收到诉苦的信儿,即刻便派了寻嬷嬷、刘姑姑和云湄姐姐她们几个,拿了大把的银钱回去接济,替那可怜的小姑娘周转,估摸着要去一两个月吧。”
采儿半信半疑地听着,最终听罢,却是不再搭腔了,心里有什么猜测隐然被证实,这些日子屡屡探究却又埋藏地底的真相,随着醉冰的这段话儿,慢慢悠悠地被掀开了一个角,令采儿略见一斑。
采儿愈想愈激动,干脆撇下醉冰,赶忙快步去往深德院正房,偏身躲在花柱后头偷窥,目光巡睃一圈,果不其然,在何老太太身侧看见了正同人言笑晏晏的“三姑娘”。
采儿相信自己的推断,一时信心膨胀。
——这完美无缺的人儿,还不是终于被她捏住小辫子了?
采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整整头脸,往筵席大开的正厅去了。
***
今日,云湄要应付的重头客,乃是许四郎的正头夫人,鸣阳郡主。
巳时初,鸣阳郡主乘着香车,悠悠地抵达了地界儿。
现而今国泰民安,皇室枝繁叶茂,原说一个郡主,成堆的玩意儿,并不怎么叫人稀奇。但这位鸣阳郡主,却是大大地令人侧目。
——听闻她是当今太子曾经随父被发配南国之时,娶的糟糠之妻,海匪出身,最早更是做渔女的,家下位卑而低贱,却是混江湖的好手。公爹登基后,各方势力环绕眈视,她为着自保,十分有眼色地自请下堂,皇帝皇后为全名义,自然表现出极大的不舍来,她却态度坚决,不为所动。
于是帝后便合计了一通,寻思给她封个公主当当,也被她婉言推拒,最终两相拉锯,到底封了个食实邑的鸣阳郡主。
她这郡主当得,听着比公主要矮上一头,但名气儿可叫得比后者更响,逢年过节从庙堂上得到的礼遇,比之大官还要繁多,皇后更是放言,视她同亲女儿没什么两样。
是以,许四郎虽则娶的是个二嫁妇,却也没人敢置喙什么。
车辘辚辚,停在巷外,帘子被仆人卷起,鸣阳郡主原是习惯性地不让人扶,却想起那些个恼人的礼节来,今儿又是个文流官士齐聚的地,她可不能替许家丢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手搭在婢女伸过来的前臂上,尽量佯作款款亭亭地下了车。
云湄早便安排了专人引领这位贵客,一路比手将她请上游廊,绕进了女眷们喝花茶的凉风台上。
云湄正在那儿迎接着七大姑八大姨的问候,眼见得要客到场,于是主动起身,袅袅下拜,端正地同她见了礼。
谁知那郡主浑然不见外地赶上前扶了她一把,且不是那种上位者的隔空虚扶,而是真扶,那股子实诚劲儿加诸在腕子上,云湄纵是想拜也拜不下去了,只得作罢。
云湄微愣,抬起眼来。鸣阳郡主生得并不算扎眼,但一双乌黑的瞳眸恍惚能滴出墨汁儿来似的,有种透彻灵动的韵味,哪怕以二嫁之身高高束起了妇人头,瞧着却也比她大不了几岁,身材细瘦,一经套上华装,有种小姑娘充大人的违和感。
鸣阳郡主也盯着她瞧,脸上笑着,四下里点头致意完,便独独拉了云湄在圈椅里坐下。这是她丈夫叮嘱过的话,她随着丈夫赴任迁居,今个儿除了借着场子同当地的其他官夫人见见面,重头更在这位未来的小妯娌身上。
她的眼神坦然直白,云湄被她盯出了几分赧然,当然这份不自在,大多是自己心底那份李代桃僵的心虚酿就的。于是云湄只能尽力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命人上了几叠子海上美食来,指着一碟子旋切鱼脍说:“郡主是喜欢佐葱吃,还是藏芥?”
鸣阳郡主是有些天马行空的,她瞧云湄这番介绍,不由眨着眼冲她道:“这么兴兴头头冲我引荐,那芥末不会是你自个儿亲手做的吧?”
她有意套近乎,不觉说错了话,但她话音将歇,周边却应时窸窸窣窣响起一些笑声来,有的听起来教人觉着刺耳,许是敛了些讥诮之意在里头。
鸣阳郡主乃是渔女出身,比之这些大户人家底下的婢子也没什么两样了,而今直撅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自然惹那些自诩高贵的夫人们嘲笑,到了这般地位,谁人还躬身酿这些个玩意呢。
哪知云湄毫不避讳地说是,“我家老太太夏日里胃口不好,有时候肝火烧起来,顶多用些爽口小菜,我便对这些东西有些研究。”她探出指头往不远处点了点,“且瞧那莲花碟上妆点的家伙,是我腌的鱼肉齑,照着古书弄的。今儿听说郡主要来,特地从地窖里起出来,郡主是行家,请您尝尝,味道正不正,有什么要调的?”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好像自己才是孤陋寡闻的那一个,鸣阳郡主早前也觉得自己的出身难以启齿,适才就在懊恼,自己哪里说错了话,眼下云湄起了这番话头,一下子便把她的地位给高高地拱上去了,在座各位,确实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来对这些海食美味进行品鉴了。
当下接过云湄递至跟前的玉箸,拿起架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连串儿点评,末了,对这个未来妯娌更是喜欢,那些因着丈夫身份来跟前套近乎的官夫人,一时也懒得招呼了,独独拉了云湄,往小花园去消食赏景。
一拐进无人的地界儿,丫鬟婆子远远缀在后头,鸣阳郡主同云湄并肩走着,简直大大地喘了口气儿,一面摁着肩头舒展着筋骨,一面说:“我也不怕你笑话,同人假模假样地酬酢得久了,这儿要猜,那儿要揣度,我简直跟被扼住了喉咙似的,通身的不自在。都说我是怕被人逼退位,才同天家出来的,其实才不是呢!早前便是因着懒得应付人这个缘由,我才想着一定要自请下堂的,你是不知道……”说着说着,大觉不对头,这话儿不能敞开了飏声讲,于是挨过去跟云湄咬耳朵,“今儿还好,禁庭里那些贵人明刀暗枪起来,更叫人难受,说话儿就摘了你的脖子,脸上仍旧笑眯眯的,悚人得很。”
再加上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太子,当年两家缔结姻亲,不过权宜之计,互相利用罢了。到了散伙的时候,她求之不得,倒是平日里又臭又硬的太子,难得地对她表现出几分不舍来。鸣阳郡主佯作没看见,走得很是决绝。
云湄听了,自然摆出惊讶的样子,因为眼下她是不谙世事的宋府三小姐,不是淤泥里见识过腌臜人性、发狠爬出来的凌霄花。
她抬手掩住口,双眼微微瞠大,鸣阳郡主见她这样儿,忙道:“瞧呢,忘了你是个闺阁小姑娘!你就当我说了一气儿驴唇马嘴,瞎掰乱扯,听了就左耳进,右耳出哈,别往心里去。对了,你今儿多大了呀?等你二姐姐办完婚礼,你也得预备着进许家的门子了吧?”
她问得直白,眼里闪着希冀,不等云湄答话,便自顾自地渴盼着:“我是真喜欢你,长得漂亮,说话还温软,也不跟他们一样夹枪带棒的。等你过了府,我官人调回上京,咱俩就可以天天凑在一块儿了!”
言罢,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了丈夫交代给她的正事儿。就见她侧过脸来,把云湄上上下下检视了一遭,继而自认为十分委婉地问:“听说你身上不太好,我今儿特意带了只人参来,交给你的婢女了,你没事儿记得泡药茶喝,煮奶锅子吃也行,横竖年纪小着呢,有什么过不去的,多吃多运动,补补就回来了。”
见终于拐到正题,云湄忙打起精神应对,脸上适时地泛起点点羞意,柔声道:“劳烦惦记了,自然是过得去的,左不过是旧年染了场风寒而已,捱过去就畅快了,现而今坐卧都舒坦,出去踏青也不一见风便倒了,好着呢。”
鸣阳郡主盯着她,“真的?”
云湄不解,她现下好胳膊好腿,不都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了,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呢?
哪知那鸣阳郡主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干脆倏而跑起来,“你跟我跑一圈,不牛似的喘气儿,我就信!”
说着,当真顷刻间便没了影儿。
云湄立在原地,一时哑然,大觉荒谬。半晌无法,只得也提了裙,循着脚踪追寻过去,最终在泱泱聚人的厅堂里找到了鸣阳郡主,她正拿了块糕饼,对着柱子悄声地啃,明显躲避社交的模样。
云湄显见地无奈,像是碰上了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孩儿,早前的诸般准备都扑了空,令她一个头两个大。
她刚想抬步走过去,就见采儿的身影于人流中看似漫无目的地来回,等鸣阳郡主的婢女们追上来,采儿却立时迎了上去,殷勤地躬身比手,似乎是欲要招待她们去偏厅用茶。
云湄静静地观测着那一隅的动静,看着看着,微微蹙了眉,双眸也冷了下来,泛出几缕沉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