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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巧饰伪(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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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昶呵腰走至近前,恭谨请示道:“大人有何吩咐?”
全昶乃是许问涯的心腹,起居之类的琐事用不着他,倘或传唤他,便定是有正经事要交代他去承办。
许问涯正垂目,打量案上平放着晾干墨迹的扑蝶图,此时画卷早已风干,鲜妍笔触勾勒下,画作正中正持扇扑蝶的小姑娘愈发显得灵动不已。许问涯凝视着她,开门见山道:“你去寻将破损坑洼的骨骼修补复位的方法。”
全昶以为是什么善后的勾当,熟稔地应声道:“欸,知道了,我去找大理寺的刘仵作,他有规整碎骨的功夫。”
许问涯瞥他一眼,道:“我说的是活人。”
全昶一愣,“活人?”
许问涯颔首道:“且还得瞒着病患,最好是不知不觉在饮食之中用无色无味的药剂治好。”
宋浸情虽然已经出嫁,但仍是宋家长房的嫡女,是江陵宋氏的招牌,倘若因此旧伤而传出不好的宋府秘辛,或恐影响底下未说亲的弟弟妹妹,连带着百年来的清贵门第名誉受损,是以,许问涯能够理解她的顾虑,体谅她的隐瞒,这才并不点破。世家大族,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每一位出身士族的儿女最为基本的课程。
真相是如此也好,另有隐情……也罢。不管如何,她的伤,都得尽快治疗。
毕竟,在驿馆静候云收雨霁的那段日子,她总是撑着脑袋临窗而坐,眼睫微阖,眉间深蹙,那时候许问涯满以为她是在研习诗文、女红而感到难以攻克,其实不然,原是阴雨天难捱复发的旧伤,疼痛所致。
彼时,她一定很难受吧。
许问涯半生顺遂,自小便展露出压也压不住的文武天赋,哪怕继母不慈、多有诋毁,也奈何不了他分毫,家下所有人依然将他当做这一辈的掌印之人倾力栽培,入朝堂后,更是连阶累任、平步青云,下属敬畏、圣眷浓厚,可以说,没受过半分苦难。
都是天就。
暗中押宝弈王之后偶有暗杀,在绝对的武力压制之下,哪怕倾力设下最为严密、难以突围的枪林箭雨,也压根动弹不了他许问涯一根头发。
平生受过最大的伤,便是初初学马时非要心高气傲地驯服一匹打契丹来的五尺战马,被甩下马鞍摔到了关节,短暂的错位疼痛而已。
是以,他实在不能想象,一个人倘若在最为脆弱的少时,被狠力击打额角,弄得头骨凹陷、经络大损,究竟是怎样一种致命的痛感……更别说,宋浸情还只是一位毫无内力傍身的、娇弱的小姑娘。
什么样的人,能舍得对娇养出来、浑身软骨头的闺阁小姐,下得去这般狠手?
全昶见许问涯脸色凝重,知晓兹事体大,赶忙揪着眉毛想办法,半晌提议说:“倒是听闻江湖之中有这样的手段,潦欢府北边的某一片樟树林的最深处,素来是江湖门派「明医山庄」的盘踞地,不过他们立意古怪,没有医者仁心、也并不悬壶济世,密林之中更是设置了诡秘难破的奇门遁甲之术,寻常人难以入内,除非花大价钱,请求跟他们有合作的江湖客来破阵。咱们虽然有门道吧——”
全昶察言观色地觑了觑许问涯的神情,舌头便是一拐,“但一来一回怕也是拖延掉不少时间了,病患为重,这哪儿能等得这么久呢?”愈发将脑汁给绞尽,少顷,忽而福至心灵,“……嘶,倒是有些个入明医山庄之内学成以后,出来自立门户的神人。譬如有位大名鼎鼎,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太康明医,现下就做了行脚医,也没有明医山庄那帮人的恃才傲物,此人只要砸足够的钱,便能求到任何想要的药。”
许问涯静静听罢,点点头,利落地下令道:“给你三个月时间。”
全昶交叠的双手很是难办地互相捏了捏,十指绞成了麻花儿。
三个月之内,追寻那太康明医的脚踪、找到具体的人、并拿回需要的药,说实话是浑然不够的,偌大一片疆土,一个浪荡游医的踪迹哪能那么好探,更别说再等这游医研制修复骨骼、且还无色无味、能下在膳食之中也不损药性的药物了。但没用的蠢货,便连在藻鉴公子手底下讨鼻息的资格都没有,是不行也得说行,办法留待退下再想,全昶当即只得硬着头皮说是。
许问涯思索片刻,复又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近期需要办理的一些私密要务,一一罗列出来,递给全昶,其中便包括探查宋府三小姐的成长环境、是否遭受过薄待一事。
全昶塌腰接过,一面告退一面观看,触及某一行,倏而脚步一滞,目光不可置信地在“购置避火图”几个字上来回巡睃,跑出门槛儿抬眼看,上头各路八神都齐全了,哪儿还有安置避火图的空间,再说,最近有啥事儿需要辟邪吗?
他摸不着脑袋,好奇之下拐回来问了一嘴,“大人,这是不是写错了?”
许问涯正在将画着扑蝶图的长纸给卷起来,于橱窗里寻找装裱所用的图轴包首,闻言凉飕飕地乜了全昶一眼,危险地点着他的大名道:“张全昶,这是你跟在我身边理事以来,最欠缺眼色的一次。”
全昶看看那副被郑而重之地捡收起来的闺阁扑蝶图,恍然想起许氏七郎将将迎了一房娇妻入宅,而昨夜便是他们大人的小登科之夜,大人虽则聪慧,但往常从未食过荤腥,头一回实行此事,遭到了嫌弃也会是有的……打住,不能再在这儿杵着了,全昶汗出如浆,赔笑连连,逃也似的奔开了。
***
为了给何老太太接天泉水,云湄这几年素来起得比鸡还早,近些日子又被作息更为恐怖的何冬涟带着生活了一段日子,是以哪怕昨晚闹腾,翌日也只推迟了半个时辰,便醒转过来。
旁边衾冷枕净,许问涯已经不在身侧,外头侍奉的婢女们许是见她有了动静,上前将幔帐挂起,晨曦一股脑地趁虚而入,云湄猝不及防双目被刺,这下算是彻底转醒,就见明湘正面色尤为不善地盯着她,承榴却笑呵呵地说:“是大人允准的,太太再睡多久也无事!”
三个贴身的陪房,也就承榴整天乐陶陶地啥也不知道,满以为自家姑娘是轻易俘获了那许氏麒麟子,今儿出去闲逛的时候还被府里的仆从们巴结讨好,奉承话一箩筐,眼下没头没脑地跟着傻乐呢。
云湄想起昨夜一些耐人寻味的细节,警铃大作之下睡意全无,披衣下了榻,又寻个由头将侍女们尽皆给打发出去,唯留下了知晓替嫁内情的明湘,和姜……
她环视左右,有些疑惑地问道:“姜姑姑呢?”
明湘道:“江陵来了信,姑姑怕有什么隐秘,亲自去门房取信了。”
云湄点点头。许问涯的那句“也是,我没有那人生得惊艳”在脑海中闪回,她循着记忆,在屋内找到了许问涯说起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语时,目光所看去的那一处。
这柜格镂刻精致,柜面以一整副名品琉璃所制,像是宫中独有的贡物,许问涯侍奉君侧,极得圣眷,有什么贵重赏赐,都实属正常。只见琉璃宝光变幻下,能令人隐约看见里头的置放情况,上上下下都空荡荡的,唯独其中一格,单独存放着她给许问涯亲手绣的那只象牙雕的花果虫草香囊。
云湄上下左右地看了个遍,确实只放着这只香囊不错。
——这又怎么了?
和他说的那句话又有什么样的联系?
难不成只是他醉意熏熏然之下,随意投去的一瞥?
云湄在这一隅来去踱步,旁头放着楠木香几,香几上的博山炉里烟灰空荡,已被丫鬟们倾倒干净;往右走一步,便是一扇槛窗,窗上贴着喜纸,外头花影摇曳,也没什么异常;往后走两步,便被一处绣着水色山光图的隔扇所阻挡,旁边摆着一座长颈鹤的落地灯,台面上置放的龙凤烛早已被撤下,换成了普通的莲座灯盏。
许问涯昨夜的目光落点便是此处,没有错的,可这些,便是这一处的全部了。
云湄又回到琉璃柜前,握住水晶把手拉出抽屉,掂着香囊左看右看,目光触及一丛绣花时,凝视着花蕊上点缀着的几颗珊瑚色小珠,她脑海中闪过什么,可还没来得及捉摸住,就听屏风外脚步错综,云湄一惊,做贼心虚地慌忙将香囊塞进抽屉里,物归原处。
分明对于夫妻来说,端详定情信物,完全可以用情感之事来解释搪塞,但兴许是云湄的动作太过蹑手蹑脚,明湘亦被她的鬼鬼祟祟所感染,下意识上前一步,替她打掩护,抬眼却见来人是姜姑姑。
姜姑姑神情之中带了几分喜色,从袖笼里取出信件来,还有一个封存妥当的木盒子、并一只蒜头瓶,一时之间药香袅然萦绕,云湄闻到熟悉的味道,猜测那蒜头瓶里装的是补货的变声丸,一月用一回,兴许是何老太太求稳,又使唤珺山仙师给云湄多制作了一瓶。
明湘拆开信上的封缄,浏览片刻,面上也同样染了几分喜色,“说是那太康明医找到了,大费周章才松了口,活佛似的延入了宋府,诊脉过后,预计半年到一年内,便可以根治三姑娘的痼疾了!”
这对云湄来说也是一桩好事,她松了口气,至少有些事情不用太操心了,这种被莫名其妙拜访一回、床榻之上碰下脑袋,之后便要提起心、吊起胆的难捱感受,不是无尽的,大不了不久之后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就是了。
云湄推开木盒上的封盖,只见里头放着三颗由冰块镇住的玉色药丸,表面白雾浮动,触之满手生凉。
明湘根据信上所言解释说:“这是缓育丸,你最近办砸了事儿,老太太还是仍旧挂心着你,怕你喝避子汤伤了身子,特地花大价钱请太康明医研制的,花了这个数——”她比出指头,又道,“一颗保半年,除了期间会感到体寒之外,毫不伤身,体寒之症也停药即恢复,不会落下半点病根子。”
姜姑姑也道:“之前明湘说要收回那庄头的身契,都是吓唬你的,老太太都唤你湄姐儿了,同二姑娘和三姑娘一个叫法,怎么会不疼你呢。”
云湄听了,心神稍定,这些年的讨好攻克总算没白费,哪怕不在身边时时贴着心,何老太太也还是偏向她的,没因着明湘一封添油加醋的折子,便对她怀揣怨念了。
这木盒之中由上至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三颗晶莹圆润的缓育丸,比太康明医预计的,要多上半年,也是保守起见。多出一颗,便是多出一截大价钱,这番有过不罪,拉拢也好、安抚也罢,可见何老太太还是有些挂念她,不然分明可以用伤身的避子汤吊着。
云湄悬悬起的心气儿登时松弛下来,但也不忘昨夜的疑点,见姜姑姑来了,便将许问涯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语、并那只香囊一块儿,竹筒倒豆子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精美无缺的替嫁包装陡然出现裂缝,明湘与姜姑姑自然很是重视,姜姑姑伸手接过香囊,凑到窗棂处透进来的日光下左右翻看,云湄也陷入沉思,眼神追随着那只香囊,姜姑姑翻到某处,整只香囊遽然闪出潋滟的珠光来,粼粼似水色。
云湄见了,脑中白光一闪,一直被忽视的微末之处登时被翻搅出来,她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抢来香囊,盯着绣花片上的珊瑚珠兀自失言。
就像吃饭时总是下意识伸手去夹宋浸情并不爱吃的菜色,就像生辰礼上品茶时总是想要捻一颗宋浸情讨厌的蜜饯来吃……有些经年的习惯,没有明湘时时刻刻的耳提面命,云湄甚至连自己都没能意识得到——这绣花时点缀珊瑚珠的手癖,还是前后串联、冥思苦索之下,才恍然发觉的。
难怪,难怪!
难怪许问涯过业康伯府拜访那日,交谈间多有欲言又止之处,最终甚至两下里闹得不欢而散,向来知礼的许氏麒麟子,又怎么会有那般甩袖而去的怠慢姿态?
是因为……他看见了表兄身上那只蟾宫折桂的香囊了么?
这下什么都想起来了,便连何冬涟自墙上翻下来、香球掉落在草丛中的细节,都在云湄的脑海之中纤毫毕现地一一闪回。
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的教习女红,何冬涟全程对她倾情传授,某一环节,还拿自己手上的香球,手把手地带着云湄穿针引线,收尾之时,云湄顺手就往何冬涟的香球上缝了几颗珊瑚珠。
再回到许问涯过府拜访的那一日,当时许问涯要规避跌落下来的何冬涟,但他转身的动作微微停滞,视线似乎往草丛里扫过一眼。或许他看到便是那只绣有珊瑚珠的香囊呢?
联想到何冬涟喜欢乔子惟——
不,虽然何冬涟是看在与宋浸情儿时的交情上,才跟她好得亲姐妹似的,但她也不能就此推到何冬涟身上,人家早便同许问涯继母的儿子许十二郎定了亲,不日两人便是妯娌了,如果拿这回事来搪塞许问涯,那可真就缺了大德。
虽然云湄一路爬上来早便丢了心肠,但也不至于对小观音似的何冬涟干这事儿。
正惊惶无比地思索着,堂屋倏而传来门仆问好的动静,云湄一颤,立时收敛神色、止住思绪,命明湘将香囊复位,自己则整理仪容,旋即由姜姑姑仔细搀扶着,迎到了隔扇旁,脸上毫无破绽地娇柔一福,甜蜜地唤道:“郎君。”
许问涯虽则刚刚才将疑心之事对全昶吩咐下去,此刻脸上也并无异色,对云湄莞尔说:“娘子身上好些了么?若是无碍,随我去给长辈们敬茶,见见家里常住在一处的手足亲戚。”
云湄说不碍,上前将小手搭在他温暖的掌心中,相视一笑,“今日起得晚了些,还烦请郎君等我梳洗上妆。”
许问涯将她鬓角的碎发勾去耳后,长指若有若无、似触非触地扫过她骨骼碎裂的额角,一只手垂下,牵住云湄的纤细的、先前受过烫伤的手腕,一只手则顺势绕后,托住了云湄的后脑勺,于她眉心落下一个早安吻:“好,娘子去罢。”
云湄装出晨起时分的糯声糯气,很是慵懒地“嗯”了一声,同时也为他落下的亲吻而感到赧然,羞涩而嗔怪地剜了他一眼。
此时的两人,就像最寻常不过的新婚夫妻一样,交汇的视线之中满含脉脉柔情,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将沉甸甸的怀疑与试探,隐藏在了眼眸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