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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巧饰伪(二十一) ...

  •   外头仍旧雨声淅沥,屋檐上的瓦当筛下剔透雨帘,从早至晚连绵不绝,滴滴咚咚地敲打个不停。

      云湄睡不着觉,起了身,推开长窗看,只见天地一片潇潇蔼蔼,驿馆之中处处阴凉潮湿,寒意见缝插针,从垂下的袖笼钻进去,复又细细浸透四肢百骸,令云湄打了个哆嗦。

      她却不走,拣了木棍把窗子支起来,抱着膀子取暖,一对儿秋眸一错不错,直望向对面的画楼。

      许是巧了,当日安排客舍的人,把她引领到此处下榻,成天一推开窗,就能瞧见对面画楼上的动静。

      许问涯就宿在那里。

      云湄也不是有意偷窥,实在是囿于此地的日子无聊透顶,阿愿写的册子翻了又翻,滚瓜烂熟,再没甚好打发时间的。百无聊赖中只好推窗看景儿,谁知就让她撞见了许问涯的私隐。

      ——他好似有些纵酒,日日与同行的那个老翁临窗对酌,这可不是声名在外的今阳麒麟子该有的习惯。

      不过关她什么事儿呢,她一个西贝货,顶多一年两年的便离开了,又不是正经的许家官妇,还得忧心丈夫的身体、怕他嗜酒误事儿。

      是以,云湄想照往常一般装作没看见地掩上窗,谁知对面正酣然对酌的二人纷纷顿下动作,云湄手一顿,好奇地张望,只见窗纸上投出戴着巾子的跑堂小厮的影儿,弓腰汇报了什么,许问涯于是起身推窗,又吩咐人燃上香,似是为接待什么人而特地散散酒气。

      光是这样,也同云湄没甚关系,坏就坏在许问涯推窗之时,冷不丁同她隔着斜风细雨对视了一眼。云湄见他素日束得一丝不苟的衣领微微敞开,脖颈泛红,眉心微蹙,仿佛不胜酒力。

      云湄顿时觉得难办了。外头冷飕飕的,她是真不想出去。

      可是按册子上所描绘的宋三姑娘的性子,乍见此景,是一定会亲自上前关心两下的。

      好死不死,许问涯同她无声地对视几息,还陡然握拳,冲着窗外咳嗽了两声,这不光是不胜酒力了,看起来还染了风寒。

      云湄:“……”

      她只得转身,吩咐明湘烧起锅子,亲自上手熬煮起了解酒汤,复又派承榴去驻馆的医工那儿求了一包驱寒的药,披上斗篷,打着油纸伞出了门子。

      方才居于高楼,窗对窗地瞧着,似乎从她的居处到画楼,只有几步的路程。但实则不然,因是许问涯亲自发话,又是亲朋弈王的地界儿,当地自然尊为重客,安顿下榻之地不似普通客舍,乃假山林立、花拥草簇的清幽之地,比之园林无不及,是以,为保雅观清净,里头实在是回廊曲折,云湄一路行来,只觉山环水绕、寒风侵肌,待得在画楼下的廊芜里站定,垂眼一瞧,愕然发觉连衣袂、裙裾都被斜雨给打湿了。

      宋浸情不会狼狈见人,云湄寻思找个亮堂点儿的地方,让陪伴前来的明湘看看自己脸上还好不好、有没有发丝沾黏的不雅观感,两下里正往踏跺旁摆放的走马灯靠去,就见对面廊子上一高一矮走来两道身影,矮个的看得出是个姑娘,行走间环佩叮当,穿得亦是珠围翠绕,身后更是缀着各色仆从,像是什么贵胄小姐的派头。

      云湄凝神辨认——走在前头的高个,赫然是许问涯。

      这二人走得匆忙,仿佛正为什么急事赶赴,但倘或有心细看,便能发觉是前者不愿迁就后者的脚步,而后者有意追逐,这才造就这般脚步匆匆的场面。

      但云湄没那个心多看,她身上为雨丝濡染,湿重难忍,只想早些演完尽快交差。所以,她心里只转过一个念头。

      ——好啊,这闻名遐迩的今阳麒麟子,不光有贪杯恋酒的陋习,婚前竟还私交有红颜知己。

      天色昏暗,孤男寡女,你追我赶,拉拉扯扯,怎么看,都怎么不像话。

      云湄看得内心波澜微起,倒不是醋的,只是联想到自己为扮演贤德体贴的宋府三小姐而漏夜关怀,提药冒雨前来,却蓦然撞见这一幕,两相对比,当真显得此举滑稽。

      还好站在此地的是她而不是宋浸情,否则按阿愿记录,以宋三的性子只会默默生闷气,生受了这荒唐,闹得自己不开怀,暗自神伤。

      不过云湄一个赝品,自然是不会的。她纹丝不乱地照常靠近明亮走马灯旁,令明湘细瞧,待得仪容整理毕,提着药迈上台阶,叩响了画楼半掩的门扉。

      既然已有方才的临窗对望,身为心思柔软的“宋三”,亲眼目睹未婚夫深受酒意、风寒困扰,是定然要关心一二的。是以,眼下就算生了变故,也不妨碍云湄这厢把戏做足。

      ***

      画楼三层的暖阁里,花窗微敞,三足鼎之中袅袅散开清香,厚重的酒气为之一散,连醉得正欢的那老翁——杨先师都当即半醒。

      忽闻琳琅环佩之声,杨先师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豆蔻之龄的娇小姐提裙拾级而上,臂弯里挽着画卷,一见他便眉花眼笑,嗓音清脆地道:“晚生听闻杨先师途径羽州地界,不胜欢喜,特来拜访。晚生对您所画的那一卷《陶然躬耕图》颇为钟爱,只惜先师避世,隐声匿迹,晚生不便妄自叨扰,唯独只能静候。既而今本尊过境,岂有不上门请教之理!”

      此乃弈王独女,李千音。

      杨先师听得一阵懵然。

      这么晚了……请教?

      再说了,他的画技实在平平,有这教人冒雨前来的魅力吗?

      杨先师既然这把年纪,自然都是过来人,当即便把目光投向一进来便在窗边沉默的许问涯。

      许问涯接收视线,揉了揉眉心,显是对此感到疲惫。

      难怪弈王昨日来信致歉,话里话外也说不清究竟哪里对不起他,这下算是知道了,家中那位独女获悉许宋两家联姻已定,不日成婚,却仍旧芳心不死,弈王同王妃又是劝又是骂,李千音油盐不进,听闻天要收雨、许问涯一行不日便要启程离开,这下实在关不住了,这不,便有了眼下这番荒唐。

      李千音以请教大家为由,又没说专程来见他的,他自是无法明面拒绝。

      不过虽则如此,他身为弈王的至交,将人引荐到位便妥了,于是许问涯以留他们清净探讨为由,转身推门离开。

      李千音不甘咬唇,但也小心翼翼不敢冒犯心上人,收敛了惯常的跋扈气,放软了声音道:“听闻藻鉴公子诗画双绝,当年便是凭一副仿古的画轴崭露头角,受天子赏识、与家父结交,今日工具齐全,不知妾有福否,能饱览公子画技,增广一番见识?”

      许问涯以她欲盖弥彰的明面来意为矛头,轻易回绝道:“郡主是专程来请教杨大人的,某怎能不顾场合地横插一脚,打勤献丑?此有眼无珠之举,某从不做。”尔后不由分说掩门离开。

      李千音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胄,从来都是被众星拱月一般地捧着惯着,没见过这番捂也捂不热的性情,听罢此话,当即好似被迎面掴了一个巴掌,偏这巴掌还是她自己上赶着讨的。

      要不是实在喜欢,才不会想着最后试探一回,闹了这么一出自讨没趣。只是她身为正经的皇家贵女,面子终究大过了天,人又不是百挫不挠的贱皮子,既得此无法转圜的答复,当下利落地冲左右道:“回府!”

      夜更凉,花窗洞开,冷冽寒风吹着哨子,呜呜往雅阁内刮,把杨先师头顶几根稀疏的白发吹得失了造型。他旁观这些华年小儿闹了这么一通,又双双把他撂下不管,大觉失语。

      他提溜着酒壶,一面嘟囔着摸了摸脑顶,一面上前关窗,余光瞧见什么,勾头探看,却见那宋府小姐持伞拎药前来,恰好正在院儿里撞见李千音与许问涯一行人,一时似是惊讶难掩,足下顿住,很是脆弱模样。这些正当年华的人呀,真是……

      ***

      “郡主,慢些,千万仔细着脚下!”夜雨声声,仆从们脚步错综,可就是追不上疾步如飞的李千音。

      李千音只觉鼻尖泛酸,热意上涌,紧紧咬住牙关,腮边都被咬出了鲜明的轮廓。再不赶忙上车,眼泪便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掉下来了,她决计不干,于是脚下健步如飞,走至拐角处亦毫不减速,结果迎面与人撞了满怀,稀里糊涂摘开,发觉眼前的姑娘纤眉大蹙,左手捉住右手手腕抬起来,而因皮肉细腻,那一片地方肉眼可见地漫开一片红肿。

      原是温在皮囊里的药汤被冲撞得泼洒,不偏不倚正撒在腕子上,幸好没有刚出锅那般滚烫,李千音一阵后怕。

      “你没事吧!”李千音惊呼,慌手忙脚地招呼身后的仆从为她疗愈,却见许问涯亦快步赶赴此处,脸色很不好看。

      李千音顿住动作,慢慢反应过来,歪着头打量了一眼跟前的姑娘。此人戴着纤薄的面纱,眉目清灵温柔,哪怕大皱其眉,也仍旧好看得过分,端的是一副喜怒嗔痴尽皆不失颜色的眉眼。被她冲撞,也不叫苦分毫,只是略带哀色地捧着手腕一言不发,某种泪花微闪,十分叫人疼惜。

      许问涯三步并两步走近,隔着袖子捏起云湄的手。云湄腕子纤细,被他几根修长的手指托在其间,似是捧起某种稀贵玉石的姿态,莫名显得尤为珍重。

      还有什么不懂的,阿爹阿娘说的都是真的,许宋二人自小青梅竹马,情意深笃,再是不信,也尽在眼前了,只要不是有意闭目塞听,便是睁眼可见。

      李千音退了两步,只觉此情此景再待不下去,吩咐仆从留下善后,牙关那口气松开,眼泪便紧跟着不争气地洒落下来,匆忙掩面,扭身逃了。

      ***

      云湄眼里的泪花倒不是装的,她是当真疼哭了。原说一星半点出锅许久的汤药,不至于浇淋得这般疼痛,坏就坏在这处受过那“浪荡秋千针”的猛扎,明面看着没留什么疤,实则平日里她连坐卧行走都有意避开,便连冬日的衣料压得重了,都不大舒服,许是伤及了根本。

      明湘忙道:“我去请医工来。”

      “不要!”云湄有气无力。

      请医工,专程对着这处使劲儿诊治,藏得再深,不也能看出来不对劲吗?宋浸情可没有这样的暗伤!

      李千音留下的两个仆人,一个提着药箱,像是随侍的医士,听了这话,上手便要施为。

      许问涯放轻动作,慢慢转动她的手腕,那一片红触目惊心,亦凝眉说:“得看看的。”

      千钧一发,云湄只好拿出闹别扭的劲头来,手上拿捏着不轻不重的力道排斥地一挣,微闪的眼波睃了许问涯一道,口中隐晦地呢喃:“你与她……”欲言又止,关子卖得十足。顿了顿,她倒也不多说,只是叹息一口,随即,不由分说地径自走开了。

      两个仆人面面相觑,脑瓜子转得快的明湘却知晓不对劲了,及时冲怔在原地的许问涯打补丁道:“咱们姑娘见大人偶感风寒,又有头疼醉酒之态,临到睡了也放心不下,特意亲自煮了醒酒汤、求了药,提来关怀,却意外见大人与郡主在廊下走着,姑娘没说什么,兴许是有事在身,于是在画楼底下默默等候。可眼下被波及,姑娘再好性儿,也是……”

      明湘就此打住,同样拿捏着劲头点到为止,尔后做出极是担忧的样子,脚步匆匆,追随着云湄的背影离开了。

      许问涯立在原地,酒意彻底醒了。指尖残留的余热尚存,经风一吹,却再也捉摸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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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v前随榜更,更新时间晚21点,v后日更 下本写《替身而已》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