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209、死亡

　　叶沉舟没敢说一句话，甚至连呼气声都憋在鼻腔中，生怕在此刻引起身边人的注意。

　　在他们的面前，季之韵正抱着他的尸体痛哭不已，火势旺盛，艳红的火苗向上窜去，连带着无数灵魂一同攀升，染红整片天际。

　　他和谢落共同目睹了自己临死前发生的所有事情，连一点细节都没有放过。
　　死亡时爆发出的精神力前所未有的强劲，在现实世界中最后弥留的时刻就像是一块块强磁铁，不容拒绝地吸引陷入到时空乱流中的两人回去，重新经历过去发生的一切。

　　在此期间，谢落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是他完全可以感受到对方身上隐隐传来的低气压，其中包含的不只是愤怒，还有更多的不甘心和愧疚……

　　他们两人一直沉默到现在，没有一个人率先开口，他们担心只要说出一个字，就会在下一秒止不住泪崩。

　　深吸一口气，叶沉舟在心里再次强调，那些事情已经过去，这是无法改变的，他更应该去怀疑陶墨钰在他弥留之际所说的话语。

　　祂所求的，精神力最强的时候……

　　当时他情绪崩溃，五感尽失，根本不可能听进去那些话，然而现在看来，他的死亡似乎早已注定。陶墨钰或许在很久以前便利用不知名的手段和主神联系上，所以才能够成为权力仅次于主神的三幻神之一，轻而易举地改写他的命运。

　　主神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盯上他们的？

　　曾经的现实世界真的还算是现实吗？

　　否则主神是怎样干预世界的？

　　没有人可以解答这些问题，罪魁祸首已经死亡，时空再一次扭曲，过去的叶沉舟彻底死亡，那么他们还可能去往的时间点好像只剩下那一个。

　　谢落的过去……

　　入目的是一道开阔的走廊，一个个或背书包或手捧书本的人在其中忙碌地穿梭，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为灵体的两人。

　　铃声响起，那些学生立即走到教室之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的打开书本认真听课，有的则打开最新的终端开小差，偌大的教室内，只有站在讲台前的教师在讲课。

　　他们这是来到某所大学了？

　　叶沉舟惊讶地转向谢落，如果他没有判断错误的话，这里正是他亲自为谢落挑选的学校，里面的每一栋建筑包括教学楼和宿舍他都仔细考察过，不可能记错的。

　　“你……”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然而这一次谢落没有让他说下去，反而无声地搂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简直让他难以挣脱，既像是在阻止他冲动行事，又像是在默默克制自己的行为。

　　叶沉舟识趣地闭上嘴，摸了摸那头乱糟糟的头发，任由谢落转身将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耍赖似的杜绝周围正在发生的全部景象。

　　很快，本来宁静的校园内出现阵阵不安分的骚动。

　　“你看新闻了吗？天啊，简直太恐怖了。”

　　“南区发生什么事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些东西……”

　　“一次爆炸牺牲了多少人啊，这年头明明连失窃案都少得可怜，怎么还有会这种产业链……”

　　“听说了吗，这次任务失败好像都是因为某个决策失误……”

　　学生们议论纷纷，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最新的新闻推送。

　　而推送的内容正是他那次行动全军覆没、导致其他大区兴师动众前来营救的事情。

　　这是叶沉舟头一次真正了解自己离世后现实世界发生的事情，他试图仔细聆听每一个人的发言，可那些血淋淋的伤亡数据摆在他的面前，竟然让他一时间也畏惧去直面自己的过错。

　　他和谢落因为意外而重生在桃花源，在看到这些消息时都会感到疲惫痛苦，那些真正死去的队友们呢？

　　他无颜面对他们。

　　他能做的只有除掉那个肆意引导篡改他们命运的主神，替所有人复仇。

　　没有时间给他再去悔恨，刺耳的下课铃声骤然响起，学生们开始闹哄哄地离开教学楼。

　　在出奇一致的噪音中，一道惊呼格外突兀。

　　“有人要跳楼！”

　　叶沉舟惊慌失措地寻着声音望去，看到了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场景。

　　一道孤寂的人影坐在十层楼高的窗台边，无依无靠地晃动双腿，迎着冬日里刺骨的寒风，向下眺望满是人群的地面。

　　这一幕与学校副本里那个企图跳楼的NPC何其相似，只是到了与副本相对应的现实时，那个绝望到跳楼的人反而是副本的boss。

　　那时的谢落正独自一人坐在教室一角上课，本想着用早上吃剩下的包子充当之后的午饭。

　　事实上从前一天开始，他的心脏就一直在不停抽动，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疼痛得越发明显。
　　他本想去找季之韵询问该不该去医院查看一番的，可是在看到前一天对方才给自己转的零花钱以及出任务前的简短嘱托后，他还是关闭了聊天框，决定别再打扰别人。

　　季之韵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给他那些钱，他有额外的低保，现在的社会福利完全可以支撑他的正常生活，但那个人总是执意给他转钱，让他多吃一点，别让某个在出任务无法联网的人担心。

　　这一次季之韵给的远比往常多很多，因为对方说这次任务完成以后会有非常多的奖金，还会有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礼物，而且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也就是他的生日了。

　　相比于总是热情找他的季之韵，谢落回复的话语永远很疏离，他不知道该怎样正确表达感谢，也不敢再与其他人有过多的牵扯，只是默默地说一句谢谢，而后收下钱，存在从未动过一次的账户里。

　　他怕自己再次被丢下，担心自己会在某一天销声匿迹，辜负所有试图帮助他的人。

　　就像现在这样。

　　他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理由。

　　他不记得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打开死亡名单的，他只知道在看到“叶沉舟”三个字的时候，他的二手终端掉在地面，一并响起的还有刺耳的下课铃声。

　　就像是有人用尖刺插/在他脆弱的心里，肆无忌惮地搅拌蹂躏，末了还不忘嘲讽一句，他实在是太不坚强了。

　　“这矮东西在做什么？他不会要跳楼吧？”

　　“谁知道啊，长那么丑还没有家里人，马上就要考试了，估计是压力大吧。”

　　“都是成年人了，还闹自/杀呢？不知道演给哪个男的看啊？”

　　“哈哈哈……”

　　“听说他还是走后门进来的，怪不得上次抢了我的一等奖……”

　　一句话比一句恶劣的话语谢落早已听过无数次，他只是在刚入学的时候与他们产生了矛盾而已，从此以后，他的身世乃至是性向都被那群本应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人扒得一干二净，不得不天天忍受所谓的同学给予他的无形霸凌。

　　当然，那些人的目的达成了，他不会再去参加任何抛头露面的活动，哪怕是李成齐亲自过来要求他。

　　他从前遭受过何种级别的苦难都没有害怕逃避过，又怎么可能被这点小事影响到自己。

　　那些人不知道的是，他只是因为一则再简单不过的讯息崩溃，长久以来的担心和焦虑在那一瞬间达到顶峰，他像是一位始终找不到失踪丈夫的妻子，只要尸体没有被发现，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心存一丝侥幸，那要是被发现了呢……

　　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他还有很多人情世故没有学会，但是他不想去做那些事情了，他再听话都不可能挽回死去的人，那一直以来的坚持还有什么用。

　　十层楼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一旦从这里翻出去，他便能够得到真正的解脱。

　　只是要麻烦唯一一个还活在世上的季之韵了……

　　“你在做什么！”

　　严厉的话语声后随之而来的是不容反抗的巨大力量，他被一个人拽了回来，重重摔在大理石地面之上。然而身体上的疼痛远远比不过心理上的，他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躺在原地，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看向拯救自己的人。

　　这人穿着一身白，看上去居然有几分像那个游戏中充当尸体的羽毛球……

　　具体的相貌他们早已看不清楚，这一幕戏剧结束，他们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场。

　　又是熟悉的土房子，只不过这一次周围覆盖着浓重的黄土和风沙，看上去荒凉至极。

　　谢落终究还是步了叶沉舟的后尘，执意来到周氏的据点做卧底，将复仇作为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动力。而包括季之韵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清楚这一点，单纯地以为他好好毕业找到了一份距离很远的工作罢了。

　　此刻的他坐在房间里的木质椅上，正对着一本破旧的本子勾勾画画，似乎在计划下一步行动。

　　就在这时，戏剧的最后一位演员终究如约而至。

　　周坤笑着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那张酷似叶沉舟的脸面让谢落不由自主放下警惕，竟然在卧底时与对方亲近起来，时常会忘记对方不仅是叶沉舟的弟弟，更是周家的继承人之一，派发到遥远的沙漠地区只是为了磨砺自身而已，本质上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几乎没有任何经验的他终于还是被迫学会了如何与人交流，如何掩盖自己，又该怎样克服心底不想与人交流的恐惧。

　　然而即使他再努力，这都是他自以为是的表演，又怎么可能瞒过那些老狐狸的眼睛。

　　“还在忙吗？”周坤凑到谢落的面前，一双桃花眼里笑意盈盈。

　　谢落定定地看向他，点了点头后顺势把书合上。

　　“你还记得我说我前几天找到了一个很稀有的食材吗？”

　　他歪过头表示疑惑。

　　“锵锵锵，就是这盘红烧鱼。”周坤从背后变魔术似的蓦地端出一盘香喷喷的菜品，直接将碗碟压在那本摊开的书上，“我们这里不靠海，这可是很稀有的，你快尝尝看。”

　　这自然是稀有无比，因为自从叶沉舟发现自己对所有鱼类乃至是海产品都有严重的过敏反应以后，所有相关的菜品食材全部像是从世界上消失一般，再也没有在他的眼前出现过。

　　当然这也仅仅局限于他被拯救的那一年之内，但是对于谢落来说，那是他唯一真正活过的日子。

　　察觉到谢落还在发愣，周坤又将盘子往前推了推，整个人倏地站起向前俯身，距离近到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

　　“怎么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学会做的，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面子。

　　——把它们全部吃完。”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谢落怔怔地抬起头来，望向那双幽黑的瞳孔。

　　透过表面伪装的由衷期待，他看见了内里的狠戾果决，那是叶沉舟绝不会对他露出的眼神。

　　宛若死神亲临，对方在此刻宣布了他的计划破灭、身份败露，并且给他呈递上最适合他的毒药。

　　他也没能完成叶沉舟未尽的愿望，死亡的到来不过有早有晚罢了。

　　闹剧该收场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压下心中翻涌奔腾的思绪，明面上的他依旧冷静地回视过去。

　　谁知周坤竟然破天荒地笑出了声：“我当然知道，因为这是知晓这件事的人亲口告诉我的，你猜猜那会是谁？”

　　“……”
　　瞳孔不觉放大一瞬，这一刻谢落透过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好似看到了故人，内心下意识把这句话指代的对象与那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你不用担心，等你也走了以后，我们就可以好好团聚了。”周坤几乎控制不住嘴角勾起的弧度，极度高兴的情绪毫无掩盖地流露而出。

　　“不，你在说谎。”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万分笃定地说道。

　　然而这一次周坤彻底丧失了与他交流的心思，一味用眼神催促他快点行动。

　　“……”无人说话，四下只有风沙吹佛的呼呼声。

　　反正他的人生早在二十岁那年叶沉舟离世的时候彻底结束了，是生是死他早已没有任何怨言。

　　平静地将一整盘毒药吃下去，谢落感受着胃部灼烧沸腾又渐渐腐化的痛感。空气中的氧气似乎越来越稀薄，无论他怎样喘气都无法汲取分毫，皮肤如被火焰灼烧，而后火焰燃尽失去热度，随着面前的视野一并黯淡下去……

　　所以当时在杜向谦的世界时，他那副机械躯体的内里才会空荡无物，因为他正是吃了这些食物后才丧命的，死的时候身体内部恐怕已经烂得连渣都不剩了。

　　谢落静静地看着过去那个幼稚天真的自己倒在地上，沉默不语地牵起叶沉舟的手，把他带到屋外，耐心等待这场剧目结束，直到下一场开始。

　　一切都是如此戏剧化，他们两个人从来都没有互相坦白各自分开之后发生的事情，却因为主神自爆产生的能量乱流回到了过去的节点，以一种直白而残忍的方式亲眼看到了对方的最终结局，甚至没有给他们撒谎美化回忆的任何机会。

　　外面的黄沙肆意飞舞，宛若过去死亡的恶灵朝两人迎面扑来，却没有伤及他们分毫，而是越过他们的灵体，在顷刻间淹没了身后的房屋，将一切过往纠纷都掩埋在无边的沙漠之中。

　　飓风停下，留在场上的只有一片平地，周坤不知所踪，好像什么都未曾在这里出现一般。

　　良久之后，叶沉舟带着谢落并排坐在地面凸起的石块上，他们感受不到上方传来的热度，但是能够触及到彼此温热的躯体。

　　“抱歉，我当时应该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学校……”

　　“对不起，我没有和约定的那样好好活下去……”

　　两人忽然异口同声道。

　　末了，他们惊奇地看向对方，又在同一时刻露出一模一样的笑容，一如当年两人共处时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