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现实》亭灯

109、小余

　　谢落被小余一路拉着跑到酒店之后的小树林间，这里隔着一个小山丘，隐秘而无人，酒店内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他很想问为什么他也可以和自己一样无视芯片逃出来，但是小余却先开口了。

　　“你昨天真的去送货了？”
　　小余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是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隐藏的喜悦，那副久戴着的面具仿佛就要破裂。

　　他低头注意到谢落脖子上青紫的手印，还有衣服上粘连的各种树叶泥土，心下了然。不过他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东西，转而看着远处的天空淡淡地说道：“我可能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谢落皱了皱眉，没有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含义。
　　刚才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且此刻小余给他的感觉非常奇怪，这幅模样让他不自觉地想到他昨晚临走时小余的状态。

　　矛盾、怪异，又像是一种解脱。

　　小余自然没指望这个从始至终都没开过一次口的人有太大的反应，从始至终都是他在单方面地接近谢落而已，他只是把这个人当作是可以用来宣泄感情的机器。
　　他捂住自己的上半张脸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对着自己说道：“算了，我也只是来通知你一下。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帮你吧？读书识字是，抢饭吃东西也是，应付那些大人都是，有没有我帮助你，你都可以办到。”

　　“你天生就属于这个地方啊。”他突然凑近阴恻恻地说道。
　　在山坡的背光处，谢落看不清他的表情。

　　“所有的人，除了你，全都是被拐来的，卖走的。只有你，从小就出生在这里。”小余逐渐激动，“他们每时每刻都想着逃跑，他们畏惧，挣扎，麻木，但是又有谁敢真的反抗。但是你呢，又是一个例外。”

　　“你就是黑暗本身。”

　　简短几个字让谢落心中一振，本能告诉他不应该继续停留在这里。

　　“你说你为什么要生成这个样子啊？被那个老家伙看中，有了靠山之后谁也不敢真的招惹你。就算去送货，也都可以一次记住复杂的路线。而且每一次抢吃的都是你最快，凭什么啊？”

　　“就凭你愿意吃那些狗都不吃的东西吗？！！！”

　　谢落从来没有见过一向温和的小余会有这样疯狂的一面，往后退的过程中却不小心被树枝绊住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身后的灌木丛受到冲击，零零散散地抖落几片叶子。

　　小余不依不饶地跟上来，彻底用身体封死了谢落的退路。

　　“你知道我忍到现在有多痛苦吗？你以为我会愿意跟你这个怪胎说话？谁会在自己都难以存活的情况下还来帮你一个小屁孩？”
　　一连串的质疑被毫无保留地提出，小余愈发愤怒，额头暴起的青筋还有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无不在表明他的气急。

　　“我还想跟你熟悉之后，你可以在大佬面前美言几句带着我一起飞黄腾达呢？谁知道你就是一个没有脑子的废物！一个只会随波逐流的木偶！”

　　“你怕是不知道吧？”小余继续说道，“外面的人，还天真地以为现世太平海清河晏，连那些警察都是吃白饭不干活的。这些人又哪里能想到会有我们这样被埋在阴沟里的人？连求助都是白费的。”

　　“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都是虚妄的！”

　　“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你，他们都以为这也是正常的。”，说到这里，小余忽然笑了起来，“所以既然不能反抗的话，那我就去适应，去融入。这其实是很困难的，但是……”

　　“我只要替代你不就可以了？”

　　最后一句话如同雷鸣，突兀地响彻在万里无云的天空。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金闪闪的小物件举到谢落的面前，“那人正好没空再挑人了，我稍微主动一点这不就看中我了？”

　　这些话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谢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小余口中的主动绝不只是单纯的毛遂自荐，对方身上同样失效的芯片，侯哥的死还有女人的上位，这些都在表明小余在背后绝对没少推波助澜。

　　他其实并不在意小余的真正想法，让他意外的反而是对方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又绕了无数的圈子，最后的选择竟然是投靠背后的大佬，而不是想方设法逃跑。

　　“你这是什么表情？看不起我吗？对，我就是这样！我众叛亲离，别无选择，和你不一样……”

　　“你以为真的可以逃走吗？你永远不知道那些人的手段可以有多么恐怖。”
　　小余说话间不禁带上一丝哭腔，却在下一刻不得不停住无脑的宣泄，因为他看见谢落用自己布满了划痕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这只手其实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很多的伤口疤痕连小余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这一瞬间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冬日的寒风越过小山坡吹了过来，恰好撩起了谢落长长的发丝，露出了他全部的脸庞。

　　仅仅怔愣了一瞬，小余的表情便扭曲起来。他张着嘴还想骂人，但是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哭泣。

　　“你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啊，为什么都这样了你也不会生气……”
　　“我把你的位置抢了，你以后会一直在这里，永无翻身之日。看上你的人可不止那一个啊……”

　　深吸一口气，小余抬着毫无生气的脸死死地盯住谢落。
　　“如果我们都可以正常生活的话，一定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吧……”

　　“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他强行甩开谢落抓住他的手，忽然从身后拿出一个上金色的小物块，“这是打火机。那些富人享乐的时候就喜欢用这玩意，然后配着最新调制的落英大喝特喝。”

　　谢落这才看清这个陌生又眼熟的打火机。
　　因为小余手上的这个和他从前看过的完全不同。侯哥那伙人以前用的打火机都是用透明塑料制成的，再不济也都是铁制的。他哪里见过像这样纯金还刻着龙纹的高档货，明显只有身份地位都十分显赫的人才用得了这种打火机，而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第一次见吧？”小余的语气又轻快起来，“这是被周总随意丢在垃圾桶里的东西。他以为打火机坏了，但是很可惜我发现它还是可以点燃的。”

　　他边说边掏出一根细长的香烟，单手按着打火机的按钮不熟练地将香烟头点燃。
　　猩红的火星顺着深黑色的烟头向上蔓延，就像是在吞噬某种□□，随之飘散的白烟顺势被寒风吹向他面前无辜的人，让对方被呛得不停咳嗽。

　　“对，就是这个表情。你应该表现得再贞洁再不情愿一点，这样他们就会更兴奋。可惜啊可惜，你自己根本不会好好利用这张脸。”小余没有吸一口烟，双眼无神地看着火苗，“但是这样更好啊，不然周总怎么会看上我呢。不过万一你重新被发现的话，我还是很难办的……”

　　话音落下，小余忽然用手掐住谢落的脖子，翻身而上用膝盖死死地压住谢落，彻底限制住他所有可以逃跑的可能。

　　“对，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小余不住哽咽，但是手上的力道丝毫未松，“不管你以后怎么看我怎么想我……”

　　谢落茫然地张着嘴想要呼吸，眼前的视野因为缺氧而渐渐变黑，就好像是发生月食时被蚕食掉的月亮。
　　然而就在他的意识彻底远离之时，眼前闪来一颗明亮的红点。

　　这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将死出现了幻觉，然而那点还在不断放大，越来越大。

　　不要。
　　别过来……
　　好疼！！！

　　谢落被重重地甩到山坡之上，然而眼下剧烈的灼烧痛感却让他失去了任何思考能力，只能徒劳地用手捂住焦灼的伤口喘息。
　　肉被烧焦的气味控制不住地涌入他的鼻腔中，其中竟然还夹杂了金属的铁锈味。

　　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完全不会去在意对方抢走了他的位置这种事，小余想过正常的生活他都知道，这些都无所谓，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直接对自己动手。

　　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之前小余对他的帮助真的只是顺手，他们之间没有一点感情存在吗？

　　“啧，你别跑啊。你要是不动的话就可以直接戳进眼睛里去了，好可惜啊。”

　　不，绝对不可能是因为这样单纯的嫉妒。

　　小余望着谢落即使被毁容也仍旧好看的脸，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也学着大人吸了一口烟头，反倒把自己呛了半天。
　　他把纯金的打火机和烟头丢在地面，见谢落毫无反抗的意思，心底涌上无限的烦躁，狠狠地用脚碾压着地面的烟头。

　　“这都不打算反击，你以后可要怎么过……”
　　他嘴里低声念叨，默默地看着谢落痛苦挣扎的样子。

　　“别用手捂着了，你这脏手还放在这里会让伤口溃烂的，这么好看的一张脸都烂了多可惜啊。忘了我之前怎么和你说的了吗？”

　　谢落似乎听见了他的提示，挣扎的幅度小了很多。

　　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愧疚感，小余偏过头没再去看谢落。
　　“马上就要到新年了，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新建成的游乐园吗？你一定很想去看看吧，要是没有发生这一切，我们本可以好好的去玩的。”

　　小余说完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反馈，他沉默地蹲下身让自己和谢落的身体平行。
　　他知道这个时候谢落因为疼痛是不可能听见他说一句话的。

　　“你其实根本不是哑巴吧？”他自顾自地说道，“我在边上都听见了，而且你有名字有父母，和那些只有圆脸小眼睛代号的人不一样……”

　　“算了时间也不早了，希望下次见面我还能看见你好好活着。”
　　小余最后留下这句话起身离开，他还要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准备跨入一个新的地狱。

　　但愿未来至少会比过去好一些。

　　……

　　“嗷呜。”

　　什么东西？

　　谢落猛地朝后坐去，只有一只眼的视野中，他看见一团黑乎乎的毛绒团子在蹭自己的脚。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已经感受不到左眼的烫伤，甚至连带着整个人和身体都麻木起来。

　　“嗷呜！”
　　小团子再次叫出一声，这才把他的魂喊回来。

　　先前和小余交流的场景在一瞬间全部在他的脑海中复现，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周围的视野暗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天真的黑了还是眼睛看不清了。

　　他该怎么做？
　　他真的好像已经一无所有了。

　　小狗还在他的身边蹭来蹭去，见他没有反应又扑到他的身上在他眼睛附近不停地嗅闻。

　　吸了一下鼻子，谢落明白这只小狗根本不是他想象中安慰他的什么小可爱，这分明就是闻到他伤口的味道寻过来的。他现在在这些小动物的眼里，可能和普通的食物没有区别。

　　远处果然有人在呼喊，小狗一溜烟便在一声声甜腻的声音中跑走，又只留下了他一个人。刚才被小狗扑过的地方还残留着少许温暖，让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更冷了。

　　又在原地坐了片刻，谢落终于决定先去处理这道伤口。

　　现在的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除了他出生长大的酒店外，其余的地方对他来说都是未知的领域。几乎是本能的习惯在作祟，他迷迷糊糊地寻找去酒店的路。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此刻却无比遥远。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拉伸旋转，每踏出的一步都像是跨越了数米的时空，就这样不知身处何处的他撞上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这么偏的地方还真的有人啊，嘶，这撞得也太狠了……”

　　陌生的声音在远处响起，谢落被撞到在地，一时间竟然没有站起来。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他撞到人了，下一秒就会受到芯片的惩罚。

　　“你没事吧？”
　　那人还在朝他走过来，听上去竟然是在关心他。

　　然而芯片这一次没有和女人描述的那样给予他惩罚，还是像早上那样没有任何动静。谢落反应过来，那个芯片早就被女人手动取消了，又怎么可能会触发？

　　黑暗中那只伸向他的手越来越近，逐渐出现在路灯的光芒之下，就要像那支烟一样贴到他的脸上。谢落当即胡乱地捂住自己受伤的左眼，连滚带爬地站起身落荒而逃。

　　“我说你大晚上的怎么突然想来这里了，这黑漆漆的也没有什么风景看啊。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在他的背后，另一个似乎是同伴的人在抱怨。

　　“之前报失踪的小孩里面有这个人吗？”

　　“好像没有吧？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失踪案了，肯定是哪家孩子偷跑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