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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很多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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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98年,我十岁,哥哥十二岁。那年发生了很多大事。
隔壁的一位大爷得了骨癌。大爷经常在外打工,于是也没有见过几面。但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他——就在我家的院子里——印象是如此的清晰,还是一张笑容,胡子与头发一般长短。于是我问母亲。母亲压低了声音告诉我,“老了。”——“老了。”这是只在鲁迅《祝福》里读到的讳言,现在从母亲的嘴里说出来,竟是一样的诡秘凄凉——那种乡里的邻居之间常走动的、不常走动的、影影绰绰的关联。
母亲在摊煎饼,铁鏊子上腾起的水汽,好像《聊斋》里的狐狸精。天色渐渐转暗,我坐着小板凳,似乎听到了妩媚精灵的笑声。我从学校里跑回来,母亲继续做手中的活。
自那以后,我稍一留意隔壁的动静,就会听到一个隐约的哭声,从山墙的圆窗飘出来,闻起来是一股死亡的气息。这哭声好像持续了很久。大一回家的时候,正是除夕之夜,我跟家人在院中放爆竹烟花,南边岭上、墓园里,也传来颤抖的火光。嘈杂中那哭声像泄密的私语,院子里“十方万灵”的牌位被一张高粱秆席子围起来,里面小红蜡烛明亮如豆。
听到那哭声不久,学校便放了暑假。第一天便下了一场透雨。门前的渣滓路挤满了水,穿过各家的篱笆,菜园子里的水面连成汪洋一片。我和哥哥脱了泡沫底的布鞋在水面上打漂。这是我所记得的与哥哥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片断。哥哥寡言少语,说起话来却慷慨激昂,比我的油腔滑调不知强多少倍——哥哥向父母提出的要求一遍即得到满足,而我却要再三再四,而我对玩具的爱护因此便更加强烈,破坏起来也更加彻底。
后来便是一直与哥哥一起上学,很少在一起痛快玩耍。哥哥喜欢的乒乓球、羽毛球,我也很喜欢。哥哥喜欢的篮球,因为我不喜欢竟也放弃了。哥哥喜欢军事、武器,大学放假便会跟我滔滔不绝地说上一通。我说将来要去新疆,哥你能不能帮我搞一支枪,哥哥说,那就给你一支M82A1吧。我说,听说那枪挺重的,为什么给我把重枪,哥哥说,那枪射程1800米,新疆地广人稀,有了它,你可以打到别人,别人打不到你。我说,如果别人的武器射程更远怎么办,哥哥说,再远就是大炮了,我觉得别人用大炮打你的可能性很小,而且,如果你发现有人用大炮打你,你只要快跑两步,炮弹在误差范围内肯定打不着你。
当然,哥哥喜欢的武侠我也是极喜欢的。哥哥现在远比以前开朗,想是没有了我的拖累的缘故。我记得曾经因为羞愧,打伤了哥哥的手腕。那一片殷红的伤口似乎隔日便消失了,而想来总在眼前,周围堆满白色的石灰。哥哥没有洁癖,远足的时候可以迎着风迈开脚步,我走在前面却觉得自己的心虚如同脚下的虚浮。
那年我们家卖了最后一头自养的猪,而我被关在屋子里目睹了全过程。猪在院子里狂奔,但很快被围在大汉们的中央。一个大汉揪住猪耳朵,下手一扳猪腿,整个猪就轰然倒地。然后被绑了前后腿。我当时使劲砸门,姑姑打开了门,而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呆立院中落泪。大汉们用一只铁钩钩住猪的后腿,那皮肤撕裂一道口子。然后两个大汉扛着秤杆,读出重量。而我听着猪的呻吟,仍呆在原地。后来操刀杀死了一只鱼,看那两颗红红的珠子突突跳动。
然而,我不忍看猪流血,却极喜欢吃猪血。这说明我是君子,君子逾庖厨而宴。
我逐渐养成了奇怪的移情。所有所见的,所闻的,似乎都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感觉甚至更加真切。比如看到或者听到有人割脉,我的手腕就会颤抖麻木。唯独感觉不到的是愉悦——好像阴文的篆书打到我的心口,只感到空白的轮廓。我宁愿翻个个儿去想那愉悦其实是怎样的苦涩。所以见不得别人被侮辱。似乎天生站在了弱者的阵营里。但又本能地选择沉默,因为不想与那给人侮辱的家伙对话——他们肯定是听不懂的。
我发现,这是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