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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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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啸
二0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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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时候,我把林风甩了,就在七月的夏天。今年七月我又回到这片树林下面,因为和王为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远远地,我就望到一个穿着白色运动短袖和黑色及膝短裤的男人走过来。
我夸张地举高手大声喊道:“喂!屋大维!你看哪儿啊?我在这里!”
可能是天热得烦了,王为冷着一张脸,四处寻找,看到我后,他嘴角轻轻放松些,立刻向我这方走来。
阴凉树荫下,我一把抱住他,使劲在他背上锤了两拳。很快,我们因为彼此捂出的汗液相互分开。
因为是去王为家不远的海洋馆,大概要走个十分钟。一路上,知了知啊知啊地叫,树荫下圆形的光斑晃悠晃悠地连成一片。
我耷拉着脸,不耐地骂道:“艹,这天也太热了。”
王为立马奚落:“你一年没回来了,当然觉得这里热。”
我明白他是在怨我去年过年没回老家,但我装作耳聋,讽刺又奉承地说:“啊?连这你也知道?我去年才在这里和林风分手,你说我觉不觉得燥。”
我这句话简直一语双关,但王为听了后,不喜地皱了皱眉,后来又舒展开,“你还用他们来找灵感?”
我走在前面,随意点头,“嗯,差不多吧,嗳,徐志轩最新的那首歌你看了没?”
我突然转过头,“那首歌就是写给林风的,叫做《风刮大陆》,渣男的讯息现在应该传遍天下了。”
王为没有赞同,反而冷笑,“那你还真是独步武林。或者说……”
他降缓语调,慢条斯理地说:“——五十步笑百步?”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其实心里已经有些烦躁。上坡的半路,我看到街边拐角处有一家小卖部,没有过多解释,便飞速冲进去。
王为知晓我的性子,他挑挑眉,抱着手站在两边人行道的栏杆旁静等。
几分钟后,我咬着老冰棍从店里慢悠悠地走出来,炫耀道:“啧啧,三年没见过面了,我都不知道送你的冰棍是什么味道,你过来替我尝尝。”
我想要丢过去,王为不发一言,走近后,嫌弃地从我湿淋淋手里捏起包装纸的一角,然后毫不犹豫地借着我的手撕开冰棍塑料壳。
他淡定说:“三年了,你手汗还是那么严重,不会肾虚吧?”
“???”
“要不要那么损!”我反应过来,饿狠地咬了一大口冰棍,把手里的水全部擦他衣服上。
“喂!你干嘛?!”他破了冰山脸,洁癖大发,非要向我讨个说法。
我觉得他还是一样的事妈精,怎么网络上和我聊天时就果断潇洒。果然是我滤镜带的太厚。
看他把包装规整地对折后丢进垃圾桶里,我暗地里又想。
事妈。
但还是忍不住等他,说:“行了,你他妈走不走?再不走天都黑了。”
他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和我一样地从左边咬开手里的冰棍,“你以为讨好我又骂我,我就会原谅你?”
“还是你觉得这样我就不说了?”
我叹口气,“行行行,你说,我倒是看你要骂什么。”
我明白给一甜枣再给一棍子的坎是逃不过去了。
就听到他道:“不要再和不三不四的人交往了。”
他一手夺过我叼在嘴边的冰棒棍,冰冷严肃,“我认真的。”
我愣了愣,记得自己只答了一声,“哦。”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长篇大论地说什么你再这样下去迟早要翻车,也没有说什么觉得无聊就来找我,不要随便撩。
以前这种时候我就默默听着,然后敷衍地笑笑,“下一次再说。”
“下一次再说。”
每一次都是这样。
王为其实很了解我,但又根本不了解我。他知道我的阴暗心思吗?他知道我多年来一直动摇的心到底是在动摇什么?
他什么都不清楚,比起傻瓜更像个冰山呆子。他只看得到我想要给他看的东西,如果不是林风那个疯子想要点破,我今年才不会回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很短又暗。
但突然间,“苏理程!”
王为在坡的那头大喊一声,“你到底走不走?”
他大骂:“再发呆构思你的作词,海洋馆都变成夕阳红了!”
王为不满地抱着手,冷着的脸冒出一层毛汗,阳光下,汗珠从他脖子上滑落下去,进了衣领下起伏的肌肉。
我呆呆地听着知了叫,箭步跑上去,“哦。”
“哦什么哦!我刚刚的话听明白没?”
我讨好地把他手里的冰棍棒接过来,笑嘻嘻地揍了他背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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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海洋馆还是没有去成。
到的时候,我和王为才得知海洋馆因为资金困难,在去年就关门了。
后来我们两个像傻逼一样,大夏天地跑到南阳街上散步,从中午一直散步到日落,太阳落得不能再落,才各找各妈各回各家。
大概在三天之后,他突然一通电话打过来,要我周末和他一起出门。
我当时工作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找到借口出去,没问什么就一口应下。
七月中旬,我本该在苦苦作词,却应了他Z市之约。
之后一路上了D3503火车,我坐在二层床铺上啪啪嗒嗒地打着字,他坐在三层从上面丢了一条巧克力下来。
“吃饭了,大作家。”王为头也没低地说。
我没回应。
见状,上面又丢了一包面包下来,“你吃不吃,不吃我就让你床上都是零食。”
说罢,这次直接丢了两瓶酸奶。
“我靠!谋杀啊?”我气愤地摘下耳罩式耳机,里面放着的摇滚乐越来越接近高潮,可惜这种时候我只能憋住烦闷,叹口气,“欧克欧克,我知道了,不要再催了!”
王为早有预料,“你回家三天不会又是一天一顿吧。”
明明是疑问句偏偏被他问成了肯定语气。
我头痛地大口咬下面包,含糊不清地解释,“也没有,好歹都是高热量。”
“……”王为一听我语气不对,连连砸了三包方便面下来,“苏理程,限你三天时间,给我把作息时间改过来。”
我头又痛了,同样生闷气地把耳机丢上去,“戴着,给我点灵感。”
我们早有默契,不用听声音,我就知道他已经在听了。大概一分钟后,王为古板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夜晚,嘈杂的街边,弹唱赚钱的小哥,蚊子叫。”
“蚊子叫是什么鬼?”我大呼小叫,“那是大提琴的声音好吗?”
“我听得懂,那是你的蚊子叫,嗡嗡嗡嗡地,闭上嘴吃东西好吗?”
我心虚地朝对面看过去,大爷都乐呵呵地盯着我们两个看,那个眼神大概是:小年轻啊,关系真好,让大爷我再回忆回忆青春。
顿时,我闭上嘴,脸色讪讪地埋下头吃东西,一边手里还打开来新的页面,继续敲打着王为给的关键词。
给大牌歌手的歌曲填词的压力还真别说,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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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晚上凌晨四点,我们到了Z市的站口,又是四点半出了火车站。大概坐了十分钟的车,我几乎都快睡着了,王为一把把我从椅子上拉起,“真困了?”
我支支吾吾地点头,眼皮直接抱在一起,根本睁不开。
他笑道:“闭眼也行,反正要带你去的地方足够你清醒了。”
我知道他一贯激情时,外表会越加冷淡,这次说的话语气那么兴奋让我也不由有些期待。
于是我闭着眼睛问,“能比我今天给你听的那首摇滚更激烈?”
“差不多吧,也就高出四分之五的程度。”
我睁开一只眼,盯着他看,“那我还挺期待。”
车子里陷入了一种火烧一样的气氛,野火疯狂烧,把我也彻底烧醒。我默默坐直背,等着他口中的“四分之五”。
五点三十多,我们到了一片黑漆漆的海滩,或者应该说,我们是在一片乱石嶙峋的滩涂。
王为拉着我们两人的行李,笔挺地在前面带路。
我好奇道:“这里有什么?不会就是日出吧?”
他神秘地指了指涨潮的海岸线,不乏期待地说:“你等着看吧,还有十分钟就要来了。”
我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来了”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很相信他,正如相信我自己。我们两个一直以来都很有默契,即使喜欢的东西各不一样,也很会从彼此的爱好里发现不一样的美。
果不其然,当我站在滩涂,站在浪潮汹涌而起的岸边时,我产生了一种几近于窒息而死的情绪。那是感动、喜悦、还有一种被涨潮的大浪逼近时的悸动。
海岸线上,初升的太阳从接近墨蓝的海浪里升起,那一半是红棕色的河水被晨光照成赤红的火。
这里居然是Z市的入海口。
河水和海水有着一条分明的界线,从界线里升起的日出,将自然万中无一的美映照在旅人的眼中。
我回不过神,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王为……”
对方轻笑一声,点头:“现在也就四分之一吧,一会儿我带你去日暮崖,拍到你手机没电。”
但我刚要兴高采烈地说什么,后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这不是苏理程吗?”
我疑惑地转过头,很快厌恶地啧了一声。
“这里都能遇到垃圾。”
背后出现的是我去年刚甩的林风,因为他劈腿,所以我毫不犹豫就切断了他的联系。
林风抱着他的情人走过来,“怎么,和王为出来散心啊,不会是被人甩了吧?”
“你想屁吃,都是劳资甩人,你算老几?被甩了一年还想贴上来?”我不屑一顾。
林风被我的表情气到了,先是气红了脸,后来讥讽一笑,“原来你不怕啊,甩了那么多人,就不怕人家嫌你脏?还是说王为不知道……”
我猛地打断他的话,威胁他:“林风,你嘴巴不要可以捐给别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还是说你要和劈腿小三和我们一起二对二。”
大概是我的话愉悦到了王为,他脸上冰冷的神色融化了几分,和对面突然黑下的两张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王为:“二对二?”
他上前就是一拳,林风直接被放倒在地上,留下面色苍白的小三。
“好了,现在是二对一。”就在林风爬起来想要反击时,他接住挥来的拳头,然后挑衅,“不怕人家嫌你脏?理程说得没错,嘴不要可以给别人。”
林风再次被打趴在地,他气势昂然地拉着我和行李离开,“走了,我说过要带你去看四分之五。”
话落,他就要转身离去。
我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最后草草放下几句狠话,“艹,你揍得太快了,好歹给我留几拳。”
不顾林风和那个男大学生青黑的脸色,我追上去,把他们遥遥甩在尾后。
还好,还没有暴露。
我胸口里起伏的海浪缓缓平静,然而海啸冲刷原野也破坏城市,那里、心路留下的破烂不堪已经难以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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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旅途我们都像撞了鬼一样。
不仅频频遇到林风一行人,我的稿子也被打回了两三次,让我迫不得已在中途取消行程,回家完成工作。王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隔天也和我一起回到了老家。
这太古怪了,他一直都是那种计划因为朋友出意外,自己也要硬上的孤儿队友。但最近关于他的这几件事让我无法不联系些问题,特别是今夜,我躺倒在床上,有些不想深思他当时在海岸上的举动是为了什么。
我就是胆小鬼。
但要知道,以前都是我冲到前面,不说是保护对方,但王为确实是一个很被动的人。他往往是旁观者,只有事态严重到他不得不出手,他才会冷淡至极地快刀斩乱麻。
旅途中,我几次想要出口询问,临到关头又不太想了解。
就像我很想给他写一首歌,往往到了关键时刻怎么也下不了笔。不,其实是我写了,却根本不敢发表在任何地方,更别说让他知道,或者唱给他听。
就像他不了解另一面的我一样,他也很少把他另一面的自己展现给我看,似乎从高中起,他就是那种淡泊至极却至少能对我科插打诨的模样。
只不过偶尔有时候,我也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离我很近。
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了。
以前的每一年我都会回到老家,都抱有一种他读医学成归来的期盼,就像盼望他给予的惊喜,但王为的归途并不是自然钦定的事情,他更像时有时无给予我回应的雨。
他给予我每年都见面的约定,但从来没有一次承诺到位。
我理解,我以前也因为同样的事揍过他,可惜他是一个孤高又心冷的人,能打动他的东西很多,但遗留的太少太少,都随着时间慢慢荒芜,仿佛演替的山林。
很烦躁。却没有办法。或许只是作词人为赋新词强说愁。
但,哪一个人陷入囹圄依然不知囹圄之苦?
我翻了一个身,打开手机,屏幕上多是朋友,我和往常一样,划分所需,把他们一个一个删除,除了最上方的“唯一”。
可能是离异的家庭原因,我对于“唯一”自有一套说法。我无法承受失去“唯一”的后果,但是我非常担心我将“王为是唯一”这个“真理”告诉他时会吓走他。
所以这种恐惧,包括工作、酒桌,让我和很多人有了联系,可关系再多,在这张网里攀爬越久,我越想要告诉王为,我很在乎你,但是你看,我还是很正常的,我不会纠缠你,不会像蜘蛛一样将你包裹起来,让你死亡。
请你不要走。
我无法说出口。
说不出口,我只能自己固执地自己做到。
做到每天按时找朋友聊天,再给出一点不用太多的约定。对于这些联系,我从来不会将他们放在心上。换一种说法,自我认识“王为”,并且把他病态地放到“唯一”的时刻,让别人再次进入废墟的路就已经被堵死了。
即使是为了“唯一”,我也会一个一个地切断这些多余的联系,也只有自愿既不舍地切断这些联系时,我才会产生一种满足感,“你看,我好爱你。我把这些都切除了。”
之后下一秒可笑地倾吐,“我只有你了,别走。”
就像强行满足自我的安全感,用漆黑的线把太阳绑在海里一样,我用这些在心里把王为绑在身旁。
我深深知道自私是什么,但我无法自拔,所以,不能让王为听见。
不能让他听见那种海啸。
不能。
我握紧手机,深吸一口气,猛地闭上视线逐渐变雾的眼睛。
每到关键时刻,我不付出身心,无法和那些关系再继续深入了,那些人也都看清我的为人,没有迟疑地抛弃我。
我日益明白被抛弃是什么感觉,但同样无所谓。
只要不是那个人就行。
我安慰自己。
都是我错在先。
我已经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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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我写了一首歌,王为不经意看到了。他沉默了一整天,最后捏着五线谱,锋利的样子想要把我削下来。
他轻松一笑,“你要是敢走,我把你腿打瘸。”
你以为我不在乎你?不在乎你,还带你去看我所爱山海,还帮你揍人,还改变自己?
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