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东流去》珠 子

26、夜

　　肖轶明放下敬礼的手，人在月光下笔挺地站着。他转头看了坐在边上的沈廷一眼，后者也正看着他，沈廷的眼神让肖轶明心里一阵怅然若失。
　　在与组织上失去联系的那几年里，肖轶明一直都在各地辗转飘泊，从没有安定下来过。唯有当他遇到沈廷后，才在南京落下脚，才与南京党组织再次取得联系。几年时光，两人之间的交情不可谓不深。沈家不惜冒家毁人亡的危险，帮助新四军购置医药用品，肖轶明看在眼里，既感动又佩服。而沈廷对他也是极为信任，无论什么事情都从不瞒他，而在这一点上，他肖轶明却瞒了沈廷太多……
　　不是没想过，也许终有一天，他会告诉沈廷自己的身份，告诉他自己就是新四军的一员。但是肖轶明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是在这样一种既复杂又不利的环境下。
　　“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是共｜产｜党了？”沈廷沉默了片刻后，开口问道。
　　肖轶明点头。
　　“你当年答应来保全堂做事……是因为我邀请你来？还是……你们组织上下的……任务？”沈廷有些艰难地把话问出口，他忽然觉得特别累，短短的一句话停顿了三五次才说完。
　　这回沉默的人轮到肖轶明，如何说起，从何说起？向来思路敏捷的他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沈廷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听他回答，还是不想听。他是真心地把肖轶明当朋友在对待，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可是沈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肖轶明竟然就是个近在身边的共｜产｜党。现在想起自己在他面前时，那些评论时局与政｜党的议论，沈廷控制不住地，不由低声笑了起来。
　　我已经向组织上提交了发展你入党的申请书，要是没有这次意外，我会跟你一起把药送到总医院，然后告诉你我的身份，吸收你为我们的一员。
　　肖轶明在心底无声的说着。
　　但现在……
　　沈廷吸了口气，感觉着呼吸时嘴里还是有些隐隐苦涩的味道。何必，他想，不用管肖轶明是什么身份，他又没有害过他，在意这些又有什么用？倒显得小肚鸡肠——沈廷暗里嘲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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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屋，史恩华把朴昌熙绑在一张椅子上后，接着又离开了。作为南京军统情报人员里，唯一还没有暴露的一个，他必须要负担起与共|产|党联络的任务。
　　冯剑飞则是坐到了朴昌熙的面前，手里拿的是自己的那柄匕首，就是曾经借给沈廷，杀了张济发又捅穿了一个侦缉队小个子脑袋的那细长的匕首。
　　“说吧，谁让你来的？”冯剑飞手腕微微用力，匕首尖陷入皮肉里，一痕细细血线沿着刀刃滑下，闷热潮湿的空气里掺进血液淡淡的腥甜味儿。
　　朴昌熙沉默。
　　杨真饶有兴味地站在一边，指间半是习惯，半是威胁地转着那柄从日本宪兵尸体上缴获的刺刀，堵住了所有朴昌熙可能逃跑的方向。
　　“说！”冯剑飞再次逼问，他这句话声音压得很低，却森寒的杀机四溢。
　　朴昌熙凛然，他也杀过人，杀得还不少——绝大多数是中国人。而现在他身前的这个人，从眼神也可以年出，是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玩过命的人，那种用人血与生死才能焠出来的煞气。
　　他有些困难的开口：“是中野……”朴昌熙停顿了一下，像宪兵队的所有一样，一提到中野毅，他总会有种从心底深处浮出的畏惧感。
　　“接着说！”冯剑飞命令道。
　　“侦缉队长胡天福向中野报告说：他怀疑保全堂勾结共|产|党，倒卖违禁药品。”开了头后面的就好说了，朴昌熙语速飞快的交待着，“中野太君，不，中野毅下命令，让胡天福不得打草惊蛇。然后派我们在那里盯着。说只要有人进了保全堂，一概秘密逮捕。”
　　冯剑飞神色不变，只是刀尖更深的压了压：“你们？另外的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朴昌熙说得是实话，“我的任务只是在看到有人进入保全堂后，立刻发出信息，自然会有人过来。我只是想抢功，根本就没发信号出去，没想到……”他说到这儿，心里又不由自主的一阵懊悔，随后涌上的就是恐惧。
　　“别杀我。”他低声恳求，“我不是日本人。”
　　“你要是中国人，那就更该死。”杨真走过去，用刺刀的平面在他脸上蹭了蹭，笑嘻嘻地说道。
　　“我也不是中国人。”朴昌熙急道。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特高科，朴昌熙。”冯剑飞突地开口，他看着对方陡得睁大的眼睛，低声叙述，“先是在华北土肥原手下[作者注：土肥原，九一八策划者之一。七七事变后领十四师团侵华。甲级战犯，后被第一个绞死。]助纣为虐，后来被中野毅指名转调来南京，你名气不小啊。”
　　“你……”朴昌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身为特工，他向来奉行躲在暗处，怎么被人把底摸得这么清楚？
　　冯剑飞说完，冷笑了一声慢慢走出去，留下杨真一字一句的跟朴昌熙算着帐：“上个月，你化妆成中国学生，潜进南京大学，加入某个社团，第三天宪兵就抓走了两个激进学生，现在还关在里面，不知死活。怎么，忘了？”
　　杨真走出来后，冲冯剑飞拍了拍手，肖轶明见状急问：“你把他杀了？”
　　“没。”杨真漫不经心的说，“现在杀了还要埋他，不理还碍眼，埋了还嫌费劲儿。等咱们走前再说。”
　　“杀就杀了，你还心软？”郑汉生在一边冲肖轶明哼了声。
　　“留着他，也许还有用。”肖轶明说。
　　“也许。”冯剑飞抚着腿伤，“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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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渐渐深了，高空里那层蒙蒙的水气般的流云，已经被凛冽的天风撕成丝丝缕缕的羽絮。白日里闷热的南京城，在月光下难得的显出一份安静平和。
　　虽然疲惫，但沈廷却毫无睡意，走到檐下，抬头看着月亮。月轮微缺，像张玉盘被谁不小心给磕掉了一片儿，他恍然想到今天是旧历十三，难怪有这么好的月色。
　　到南京几天了？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沈廷觉得自己都有些麻木了似的。初到南京时看到的空无人迹被封的保全堂；随后就在酒店自己的房间里遇到了冯剑飞，还打了一架；接着惊雷密雨的夜里鬼子查房，险而又险地掩盖了过去；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地得到了救命的盘尼西林，救回了冯剑飞一条命；本来以为暂时可以平静下来，可是没想到先是原来谈好的生意对方变了卦，随即回到酒店又遇到了伪警察与鬼子来敲诈；然后……他杀了人。
　　沈廷若有所思地在月光下翻来覆去得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白天杀人时的那种触感仿佛又回来了。匕首握在手里时，细牛皮缠绕成的刀柄，带着一丝潮意紧贴在皮肤上。还有刀锋入肉时那种又钝又涩的阻滞感，就像粘在手心的血块儿，甩不去，抹不消。
　　还有肖轶明……虽然决定不再多想，可是怎么可能不介意？沈廷烦闷的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头碰到身边门柱，咚地一响后钻心地疼起来。
　　按着头面被碰到的地方，沈廷回身暴躁地踹了柱子一脚。难得孩子气的泄愤行为，引来屋里人一声低笑。

　　坐在堂屋桌边的是冯剑飞，他本来已经在里屋的床上休息下了。可能是因为白天睡过一觉，更可能是因为心里有事，冯剑飞并没真的入睡。其实不止是他，恐怕另一间屋子里的肖轶明也睁着眼睛。因此，在沈廷下地的同时，冯剑飞就已经觉察。可沈廷却完全没有发觉冯剑飞是什么时候从里屋出来的，即使是他腿上还带着伤。
　　见自己方才幼稚的动作完全落进别人眼里，沈廷颇有些讪讪然，揉着脑袋从外面走了进来。

　　“我看看。”冯剑飞在沈廷坐下后，伸手拨开他头发，碰的地方微微肿了个包，估计那一下还真是撞得不轻。手掌覆上，他轻轻揉了揉，那是双非常适合拿刀用枪的手，修长有力。
　　“想什么这么出神？还在担心明天的事？”冯剑飞问他。
　　“有点儿。”沈廷语声含糊。伤口轻度感染而引起的高烧已经基本上褪去，没有了泌出的潮汗，冯剑飞的掌心温暖干燥。揉在肿疼的磕碰处，让沈廷竟然有些犯困。隔着额前几绺散落的头发，沈廷看到冯剑飞衣襟敞开，在后腰偏左，露出那把匕首的柄。
　　他伸手去拔。
　　冯剑飞的身体难以觉察的动了动，像是本能的要闪开。但随即又恢复成放松的状态，任由沈廷轻轻松松地把匕首从自己身上拔走。
　　若是杨真看到这一幕，恐怕会大吃一惊。当年冯剑飞做他的教官时，曾经陪他练过无数次空手夺刀压枪，至今为止，杨真还从来没有成功的把冯剑飞身上任何一件武器拿到手过。不论是训练场上的合力以赴，还是平常生活中出其不意的偷袭，无一例外。
　　就是这把匕首，细长的刀刃经过了烤蓝处理，转动间，在清寒的月光下闪着嗜血的幽冷光芒。沈廷伸手在刀刃上试了试，还没有挨上，就被冯剑飞抓住，阻止。
　　“小心。”
　　沈廷笑笑，像白天那样反握着匕首：“这还是以前师傅教的，说是这样反握着，不但力气大，也不容易被别掉脱手。”
　　“你师傅教得没错。”冯剑飞收回手，顺便调整了个他握刀的角度，“像白天那样，从背后斜着刺进去。扎进肩胛骨的缝底下，用力大点，就能直接刺穿心脏。”
　　“刀刃怎么是这个颜色？”沈廷问。
　　“防反光，隐蔽。”冯剑飞简单的回答。
　　“今天，我头一次杀人。”沈廷看着月光下匕首的烤蓝刀身，低声说道
　　“汉奸都该死。”冯剑飞语声平淡，却杀气隐然。
　　沈廷握着匕首，细细地体味着那种触感，“可是真的，那感觉很恶心。”
　　“沈廷，”冯剑飞黑秀的剑眉不由皱了起来，他攥住沈廷执刀的右手，第一次很正式的喊他的名字，“明天如果顺利的话，也许谁都不用再动刀动枪。可要是万一不顺利……”
　　“我明白。”沈廷把匕首还给他，“你不用担心。”
　　“记着，要是不想死的话，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冯剑飞接过匕首，沉声说道。
　　沈廷无声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