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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人生若只如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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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山间,两个人顺着河道一路往下游镇子而去,原本虚洛虚清皆有些心急如焚,却不料,没过一日,虚洛竟渐渐有些不支,开始时他并没有多做察觉,只道两个人道力空虚,体力不济也是情有可原的,谁想却愈来愈迷糊,待到了第二日,便手脚冰凉,人中之处一片寒意,面色青灰,便是骑在小毛上面,竟还是有些吃力。
午时,日头甚足,暖洋洋洒在周身,他精神好些,正说着热些糕饼吃,却不料突然一头栽倒地上,打翻了手中的糕饼,也打翻了虚清的心。
虚清登时慌了手脚,掐人中,喂丹药都没起什么作用,直到夜晚之时,虚洛气息渐消,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这寒冬腊月天,荒郊野外间,他抱着昏迷了半日师兄,突然泪盈于睫,自从懂事后,他再也没有放声哭过,寂静的林间,此刻他也顾不上许多,哭得像个婴孩一般,那呜呜咽咽的声音,穿透了云间,飘向不归之处。
后来他哭哑了嗓子,只是静静的抱着仍旧闭着眼睛的虚洛,就那样呆呆坐了一夜。
当第三日天还未亮,他便把虚洛绑在身后,骑着小毛,一路使劲甩着鞭子,在半日后赶到了前方的镇子里。
当他颤颤悠悠扶着早已经昏迷不醒的虚洛走进客栈时,那小二却怎地都不叫他进去,这些地方,最忌讳便是没有几口气的人,怕沾了晦气。
虚洛比虚清高上许多,此刻他只得整个人窝在他怀中,用肩膀撑起虚洛冰凉的身体,那小二一脸冷硬,偏就不叫他进去,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元宝,几乎都想跪在地上求他。
好在那掌柜的是个虔诚之人,这才给他二人找了个偏僻的厢房,还派了小二帮他叫了镇中最有名的大夫。
偏僻的地字十号厢房内,这会儿正一片静默,那年过花甲的老大夫,一边切脉,一边不时查看虚洛面色,甚至探过身子在他鼻息出嗅了嗅,最后皱着眉头松开手,起身坐到桌旁,见虚清紧张望着他,一张年轻的脸庞苍白之极,眼下一片青灰,显然已经几日没有合眼。
他叹了口气,突然不忍心说出那句话。
那幽幽的叹气声,一下子打的虚清颤抖起来,他紧紧握住手,抖着声音道:“大夫,您说吧。”
那老大夫不停抚摸着平素开方子的纸,低声道:“小道爷,你们先前不知道碰到什么邪魅,你师兄显然中了虚寒之毒,这毒也甚是狠,刚中时无所反应,却是最能治愈的阶段,待到两日已过,一经昏迷,就算是大罗仙丹,也救不了了,但往往这时亲人才发现出了事,却无能为力,因此无不在谴责懊悔中度过余生,这毒名叫恨三生,真是歹毒之极。”
虚清默默念着恨三生这个名字,突然想起双生槐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我们就是魂飞魄散,也叫你们永无宁日!”他抖了抖,蓬勃的恨意如江水般涌上心间,他一张脸阴阴暗暗,心中恨透了那双生槐,也,恨透了他自己。
那老大夫看见虚清变幻莫测的脸色,心知这毒也便是种到了他心里去,想了想便道:“老夫行医四十载,说句不自量力的话,也是那见多识广之人,我知道你们修道之人,多得是灵丹法宝,仙法仙术,你何不同师门求助一二,这毒,凡间之药是解不了的。”他顿了顿又到:“他中毒至今已经三日,这毒便是第二日发作,然后昏迷三日,便……便去了,眼下算来,还有两日,你且速速想些办法。”
“嗯,多谢老先生。”他的声音暗哑,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直到老大夫走,他也再没有抬起头来。
木门“吱嘎”一声关上了,留下屋里虚清沉重的呼吸,一盏茶的功夫,他才慢慢跌坐在虚洛床边,握住虚洛的手。
师兄手一向温暖,无论小时还是现在,他总是喜欢牵着自己,走过山间小路,走过热闹街市,走过了他大半生涯,如今,却是软软地垂在床上,冰冷寒凉,再也给不了他温暖与关怀。
倏地他好似想起了什么,猛地爬上床,伸手探入虚洛怀中,摸出了那个小巧的乾坤袋,他颤抖着手,好不容易才稳住情绪,默默运起道力,伸手探入乾坤袋内,那乾坤袋内药瓶甚多,他也不管不顾一甩手全都拖了出来。
瞬间屋内响起一片瓷瓶碰撞的清脆之声,那乾坤袋里的药瓶洒了一床,虚清一个一个抓起来看,什么清心丹,什么续命灵药,一股脑地挑了出来,这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皆往虚洛口里塞去。
日头渐渐偏西,虚清没有点灯,靠着火盆昏暗的火光,目不转睛看着虚洛,虚清几乎喂他吃了所有解毒的丹药,可是他却还是没有醒,依旧闭着眼,时有时无地呼吸着。屋里的火盆劈啪作响,虚清的心却愈来愈寒,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他三岁那年还要冷。
他慢慢偎依在虚洛身旁,紧紧拉着他的手,从这里回山门最少也得一月有余,眼下他只能静静待在师兄身旁,然后等待那一天,幽暗的火光中,虚清勾起干裂的唇,露出一个笑脸。
其实,如果没有来到山门,他可能活不过五岁的那个冬日,如今这有师兄陪伴的十几年,似乎都是上天给他的怜悯,他已经知足了。
天边的金屋已经完全消失在山的那头,月仙子悄悄爬上当空,虚清就一直那样躺在虚洛身旁,似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突然,一把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中音自窗边想起:“咦,小虚洛这是怎么了?”
虚清猛地抬起头,月光下,窗口那仙人般的男子穿着复古的深紫色长摆曲裾,袖口金色的龙纹在蜿蜒盘绕,这次的玉京子,虽然话语间仍旧轻佻,但他看着虚洛的眼神却严肃得很。
看到他,虚清心中所有的担忧都好似烟消云散,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上仙,是一定能救得了师兄。
玉京子只消看了虚洛一眼,便了然了情况,他一个飘动便站立在床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虚洛,口中的话确是对着虚清说:“我能救他。”
虚清听罢,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显出几分动容,他爬下床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上仙,无论如何,请您救救我师兄。”说罢,弯腰在地上磕了头,却也没有起身,仍旧直直在地上跪着。
玉京子看着他,表情是从没出现过的冷峻:“我救他,不是为了你,但我救活他后,他要从此跟在我身旁,你答应吗?”
虚清愣住了,却也没有任何迟疑,点了一下头,在他心中,虚洛的一切都比他自己要来的重要,便是此时玉京子想要他的命,他也都不会含糊。
“你以为自己便能替他做主不成,”反倒玉京子有些阴阳怪气,他大手一挥,便把虚清直直送到屋外,“嘭”的一声在他眼前关上了房门,他有些冷的声音自屋内传出:“我用内丹替他驱毒,你且在外面好生看守,不得叫任何人进入打扰。”
于是虚洛便坐在门外,再也没有走开,只是每天小二给他送馒头包子,他也吃得没滋没味,好歹没有饿昏过去。
直到七日之后,那紧闭的房门,才打开。
玉京子率先走了出来,他脸色有些白,双唇也有些干裂,一身曲裾许是因一直盘腿打坐,下摆也褶皱不堪,倒是精神尚好,瞄了眼已经站起身小心望着他的虚清,扭头冲屋内喊道:“出来。”
虚清激动地跑到门口,却看见虚洛呆呆地踱出屋子,他直直看向前方的双眼,没有了往日一星神采,木讷的如同行尸走肉般,整个人都好似只剩一个躯壳。
“这,这是怎地,我师兄怎么会这般?”虚清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虚洛好似不认识他般,僵硬地走到玉京子身后,站立不动。
“我救活他,你却又不高兴了吗?”玉京子道,声音依旧冷冷的:“我给他下了锁魂咒,从今以后,他只能听我的了。”他再也没有同虚清多说一句,自顾带着虚洛走了。
虚清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又怕他伤害虚清,便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那玉京子也不知怎地,道好似在带着虚洛游玩一般,带着他慢慢走遍了名山明水,名楼名城,他们三个人,从冬日一直走到初春,每每玉京子带着虚洛登上城楼,泛舟湖畔,虚清都在远远看着,从不曾叫虚洛离开自己的视线。
直到这一日,春风绿江南,满山新叶飘,三个人或近或远漫步在柳山上,这一日正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日,是曰乞巧节。
虚清正跟在漫步的二人身后,这几个月来,他风餐露宿,竟也长高不少,他正看着不远处的师兄发呆,却突然听到玉京子的声音:“又到了七月七,他便是七月七离开我的。”虚清一瞬间有些呆愣,几个月来,这是玉京子头一次冲他说话。
玉京子转身静静看着虚洛,那般爱恋,那般不舍,他好似回忆般道:“我已经等了他一千六百年了。”
他叹了口气,神色黯然:“那一年雪融之时,他被下的毒,便是这恨三生。”
“我们在一起也不过二十年,那时他正值壮年,我又甚年轻,根本救不了他,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离去。”他看着默默站在他身后茫然盯着脚尖的虚洛,“我使了千百种法子救他,却只得他最后清醒那一炷香,那短暂的时光里,他说,他最大的心愿便是陪着我看遍山河大地,陪着我白头偕老,今生眼看便是不能,”玉京子眼中莫名带着些许的执着于恨意:“那是他当年自己说的,他说便是过了奈何桥,便是喝了孟婆汤,来世他也一定上山求道,陪同我千岁万岁,再也不分离。”
风声过,吹起一片柳叶新。
“于是一千六百年来,我傻傻等在奈何桥畔,徘徊在往生池边,却也始终没有等到他,我一个人,死守着当年的誓言,等了他一千六百年。”
他笑了笑,看着同样默不作声的虚清,道:“却终于,在松墨近郊的荒茶摊里,我看到了一身道袍的他。”他眼神飘忽不定,再也没有落在虚洛身上:“许了我来生的他,却在今世有了你,当年轻轻浅浅一句誓言,终究抵不过几千年来轮回宿命,终究消散在尘埃里,我不恨,真的,我只是情难以安,我一千六百年的情,何以堪。”
虚清终于抬起头,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虚洛:“可是他这一世,并不记得。”他捏着手中的玉佩,扬声道:“这一世的他,只是我的师兄。”
玉京子默然,半饷才道:“有这四个月,我心中便已经知足,我心中的执念,不过想完成那时他的愿望,与如今,没有任何干系。”
他长袖一挥,一道金光直冲虚洛灵海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柳叶间:“如今我把他还给你,你莫要负他,否则我定要把他再抢回去,叫你今生哪里都找不见。”说罢,便再也看不见了。
站在那里的虚洛,灵海之处一道金光闪过,他缓缓抬起头,一睁眼便看见身前的虚清:“小研,为何我好似做了个长长的梦,”他左右看看,已是初春时节,草绿柳树青,“我怎么记得,睡着之前还是冬雪皑皑,然眼前,却是一片新绿,还有你,好像长大许多,”虚洛眉眼带笑,“我的小师弟,已经长成了一个俊秀的青年。”
虚清看着他,也随着他微微一笑,一阵风吹过,好似带走了他几个月来的忧伤,他上前挽住虚洛的手:“师兄我们回家吧。”
虽心中有些疑惑,但虚洛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师兄,你说我们这一世能活多久?”
“小研想活多久?”
虚清沉默一会儿,开口道:“人人要结后生缘,侬只今生结目前。一十二时不离别,郎行郎坐总随肩。”*清,黄遵宪
虚洛看向他,眉目含笑,他揽过虚清的腰,探过头去在他唇角轻吻一下:“小研这是在同我表白心意吗?”
虚洛眼角有些红,却是毫不羞赧点头承认:“是,我就是在同师兄表明心意,师兄,我要我们长长久久,这一世好好过,好好活,活到满头苍发时,便选了风水宝地,一起长眠,你说可好?”
“你说什么,自然都好,那小研,下一辈子,你便不想同师兄在一起了吗?”虚洛笑着逗弄虚清,却不料逼红了他的眼睛。
抽了抽鼻头,虚清喃喃道:“我很知足师兄,这一世,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下一世,如果能再见你,一定要抢在最前头,好生纠缠你一辈子。”
虚洛抱住他,头抵在他柔软的发间:“好好,我什么都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