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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慌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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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周围的喧闹都化作云烟,万事万物褪去颜色,连耳畔富有韵律的戏音也变成了摧枯拉朽。
她短短一句话犹如闷雷灌耳,陆令姜心中兀然一顿,很难以置信,“嗯?”
怀珠扭过头去,消极的样子。
陆令姜本能地扣住她手腕,呼吸几分沉重,神色间露出微微的紧张。之前淤积的所有不祥预感终于在此刻轰然决堤,平日稳坐钓鱼台的他,心彻底乱了。
猛然忆起在春和景明院她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他没怎么在意,以为她一时拈酸喝醋,如今她明明白白又说了一遍。
他和她同床共枕这么久,太了解彼此了。她方才的语调中带有不可回转的寒意和决绝,绝非开玩笑。
陆令姜故作轻松说:“小观音,你说什么呢,如此没边儿。”
却脸色渗白,握着她的手微微颤,力道不由自主比平日重了许多,嗓音亦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怀珠死水无澜。
陆令姜服软让步道:“……好好,你不喜欢,我们自己在东宫搭个戏台子如何?今后我们一起住,春听鸟声,夏听蝉声,我时时刻刻伴着你。得了你这尊小观音是我一生幸事,我会昭告天下你是我情之所系,永志不渝。”
他语速稍快,急于流露自己的真心,用以掩饰自己的慌张。一个平时散漫慵懒的人忽然正经起来,效果反而不如人意。
怀珠完全无动于衷:“殿下,刚才没听清我的话吗?”
“我说我与你恩断义绝,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没有瓜葛,没有任何关系,断得干干净净,也不会再见面。”
继续道,“之前老缠着殿下确实事我的错,您如今要成婚了,和平分开,对谁不都是好事吗?”
陆令姜恍若瞬间置身阿鼻地狱,又仿佛冰水兜头,一腔情慾全部冷灭下来。
她真要和他分开?
他平时对她态度一贯是漫不经心的,因为她像一只误闯温室的柔弱白蝴蝶,而他就是温室的主人,打杀或养着这只蝶全都由他。她的人、一切思想、人生都圈入他的掌控之中,永远颠扑不破。
可如今,这铁一般的定律要变了。
陆令姜掀起薄薄的眼皮,仙鹤目中露出上三眼白,下泪堂那一粒黑痣,再不似平日那般温和,而似毒蛇的眼睛,惋惜,遗憾……微微透着阴毒之意。
“你脾气见长。”
他抬高了一个音阶,“听话!刚才我和晏苏荷只是偶遇,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也从没碰过她。……怀珠,珠珠,白小观音,太子嫔?叫你什么都好,你要的我都应承,这种话不要再提。”
一旁角落的盛少暄被太子这句吓得激灵,头皮隐隐发麻。
太子为人方面宽容大度,圣人心肠,博爱一切,没半点架子,连晚苏那种婢女都能和他面对面对说话,做事都是与人商量着的。盛少暄也曾恶意取笑过他多次,太子每每总是一笑了之。
情绪方面,太子平日也笑吟吟着更多些,几乎没有什么大开大阖的脾气。
而现在,太子却从未有过的严厉,甚至微微透着命令的语气。眉骨投下卵青色阴影越发得沉重,骨节隐隐发白。
怀珠低眉未曾退让,两人对峙着,似有一根无形的纽带,一个决绝剪断,一个竭力缝补。
白老爷这时候过来,蓦然被阴沉的气氛吓一大跳。瞧瞧头顶天色墨黑,蛛丝似坠着雨,太子殿下的神色也如阴晦黯淡。
白老爷战战兢兢,本不欲此刻惹麻烦,奈何家中忽出了白老太太的丧报——白老太太今年六十,花甲之年,刚家丁来说今晨用过了早饭后就寿终正寝了。
“……臣母故去得突然,臣心中悲痛,家中更乱作一团。臣记得身上还背负着太子殿下之前的托付,特来求殿下开个恩典,允臣先行回家奔丧。”
陆令姜昨日找到白老爷,本意是白老爷乃怀珠的父亲,有斯人在怀珠必不会独自一人在承恩寺受欺负。此刻看来一番好心当做驴肝肺,全部付诸东流了。
他此时烦乱不堪,哪有心情理会什么丧事,欲叫白老爷滚,终究碍着礼数和自身涵养咽下去,淡淡对白老太太之死表示遗憾。
怀珠却也得跟着回娘家去。
她虽非白家亲生,族谱上却有她的名字,从前住白家时也是要给祖母晨昏定省的,如今白老太太身死理当棺前守孝。
山风簌簌,裹挟着凉凉的雨点。
怀珠柔弱的身子淋于风口,在陆令姜面前垂下首,征寻他的同意。她虽嘴上说与他决绝,自己却没有自由的权利。
白老太太死得实在不是时候。
但儿女尽孝,乃是人伦。
陆令姜轻轻点了下头。
怀珠一敛衽,跟在白老爷后面。她眼睛还生着病,跟盲人似的覆了条白绫,显得更清冷孤寂。
陆令姜欲言又止,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她一个神情也没留给自己,一句解释之语也没说,抛下那样不负责任的话,逃离虎狼窝似地走了。
他自嘲着,说不出什么滋味。
缥碧色的濛濛烟雨中,独自静默着,双手耷拉也没撑伞,风中凄凉,雨丝濯乱了他崧蓝色岁寒三友纹的发绦。
只是和晏苏荷巧遇而已,她至于吗?
回想她刚才的话“你要成亲了,不缠着你”云云,很明显是反话,更加确定她还在喝晏苏荷的醋。
盛少暄也呆了,白怀珠刚才那种冷漠、决绝甚至有些仇视的态度,确实有点出格,什么仇什么怨。
情之一字愁煞多少人,连陆令姜这种浪得没边儿的公子哥儿也被人拒绝了,从前可只有他拒绝别人的份儿。
盛少暄试探着劝慰道:“殿下,她今日糊涂了,你别在意。”
陆令姜默如一片影子。
盛少暄亲眼目睹了这位天之骄子太子爷的尴尬,不好奚嘲什么,只劝道:“太子殿下,说句实在话,姑娘家最看重的就是名分。你一道旨意不明不白要了她,养在别院当外室,她心里肯定会计较的。”
停了停,“……我见之前她还是十分十分喜欢你的,半步都离不开,一声声太子哥哥叫得跟小嘴流蜜似的。”
陆令姜静静说:“当初是我错了,一眼看中她确实因为她的外表。但后来我已把她当正经内眷看待,太子嫔的位份也给她了。生辰那天她穿了件银朱的嫁衣唱戏,我因母妃死时的心结失手叫她落水了,事后我不止一次地道过歉。眼疾的事我也没说不治,御医说什么就备什么。我晓得姑娘家性子多愁善感,寻常撒撒小脾气当然可以,但她说的是什么——?”
恩断义绝。
何等的铁石心肠才能说得出口。
她前些时日那样粘着他,百般小意温柔求他给位份,如今要与他恩断义绝?
陆令姜向来追求水到渠成的谈情状态,不喜欢强迫,也没对谁动过心。特别想要的,长这么大就她一个。
他也知道自己强行介入了她的生活对她不公平,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寻求弥补,对她几乎有求必应。
但这次怀珠闹脾气实在没边儿,三番两次提和离,用这种方式逼他就范,实在触了他的底线。
盛少暄道:“或许您给的位份还不够。她白小观音身负绝世美女之名,从小被男人们捧着长大的,多少得有点傲气。虽然家室不配,她心里未必没想过和你堂堂正正地拜花堂,当正室太子妃。”
陆令姜斜斜睨着远处翠微山色,呼吸着冰凉的雨气,无丝毫释怀。若光是位份的问题倒还简单了,她欲求不满时什么样他知道,这次根本不是。
多年来浸淫朝政让他早学会了隐匿情绪,可此刻隐隐的焦虑和不安几乎压抑不住,似头顶鸦雏色的天空,心浮气躁。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多年的涵养让他不可能和怀珠吵,或者再用什么其他手段威吓她,使得她越来越抵触自己。
他知道自己三眼白,又有粒克人的黑痣,不断告诫自己要时刻笑,要温润,低眉慈悲,否则自己长得一张不是好人的脸,天生就会吓跑她。
“让我再想想吧。”
清冷的西风洒面,陆令姜双肘倚在戏楼锦葵式红漆栏杆上,长目半眯了会儿。
他有点慌,却又不那么厉害,总觉得事情没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拿出诚意,让她感受到他的心就是了。
但她想离开他,绝不可能。
……
陆令姜从后园子戏楼出来,暗袍洇湿了雨痕,透出上面精绣的落花流水纹,人也跟落花流水似的。
眼前空荡荡,来此集会的男女都还在承恩寺内骚动,山脚下只有白家的家丁在静悄悄地收拾马车。偌大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他一人,耳边是临近黄昏的绕梁不散的撞钟声,和呱呱老鸦叫。
他缓缓散步着,六合靴犹如踩在棉花堆上,第一次不知何去何从。
往常,他都会第一时间回春和景明院找她,好像那里真的充满阳光春和景明。
现在一切算落空了。
远远地见晏苏荷带着两个丫鬟,拦在白家马车之前,似在特意等他。
晏苏荷奔过来,眼睛红得和桃子一样:“殿下真的收了白妹妹当妾室?方才见白家妹妹匆匆和白家老爷离开,脸色铁青,定然误会了什么……也怪我,我亲自帮您和她解释吧?”
陆令姜上下端详着晏苏荷,猜透她的心思。晏家如今捏着他未婚擅自养外室的把柄,婚事废了不说,在朝堂上随便参他一本都够他身败名裂的。
现在自然应该说几句好听的,甜言蜜语,好生巴结抚慰一下晏家。
他道:“好啊,那你去吧。去她家说我不和你成婚了,她当太子妃,把她给我哄回来。”
晏苏荷愕然。
“殿下……您……”
张口结舌很久。
陆令姜睨着她惊讶,冷笑了笑,半晌才淡淡道:“玩笑话,别当真。你平时不是喜欢我逗你吗。”
随即拂袖而去。
晏苏荷怔怔站在原地,咬了咬唇,被怼得不知所措,泪腺快要崩了,从前还真是小觑了那白小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