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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父与子 ...

  •   天元十五年春,大虞皇帝陈道韫携子南巡。
      火烧云在天边燃烧,风吹得旗帜猎猎作响,车队马匹在大道上平稳行驶,兵士身上的披挂时而发出些许铿锵之声。
      日落西山,晚霞映着厢内的鎏金雕花纹饰,又轻柔地抹在随意摆放的玉件上,绸缎制成的小帘在风中翻飞着起舞,大虞最尊贵的一对父子在案边相对而坐。
      “这霞光可真美,看来明日会是个好天。”大虞三皇子陈明杨抽出火柴,点上了悬挂的烛灯,“这样亮堂多了,爹,咱们什么时候用晚膳?”
      “还有半个时辰到南城,到地方再用膳。”大虞的现任皇帝陈道韫看着折子头也不抬,“你要是饿,就去你母妃那里吃点点心。”
      “我可不去母妃那儿自讨没趣,她还在和我赌气呢。”陈明杨重重叹气,“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母妃和外公前阵子把我找去,跟我细说了半天当皇帝的好处,让我多来讨您欢心,在您面前好好表现……我听得头都大了。”
      “当皇帝的好处?你瞅瞅爹,你看爹过得好吗?”陈道韫抬头,露出自己扑了粉都遮掩不住的黑眼圈,“全年无休,累死累活,这皇帝哪是这么好当的?”
      “爹你总跟我们说,做皇帝要对黎民百姓天下苍生负责,不能贪图享乐,抬头要对得起祖宗,低头要对得起人民。”陈明杨一脸苦相,“但外公和母妃压根不这么想,他们才不在乎老百姓吃不吃得上一碗热饭呢,这次南巡你带我和母妃出来,母妃跟我叮嘱了半天什么把握机会……还抓着我说了一宿大哥二哥的坏话。”
      “所以你就和你母妃怄气?”
      “谁都不能说大哥二哥的坏话,母妃也不行!”
      就在这时,少年腹部传来几声咕噜空响。
      “唉,傻孩子,爹这里还有几块你喜欢的枣泥糕,吃吧,垫垫肚子。”陈道韫叹了口气,“路还长呢,为了稳住你外公和你舅舅,咱们还是要把戏做全。”
      “外公他又有什么动静……”
      话音未落,马车轻缓地停了下来。
      御前侍卫头领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禀报陛下,前方疑有山匪劫掠商贩,请陛下指示。”
      “命右翼轻骑剿匪,莫让丽妃受惊。”
      “谨遵皇命。”
      侍卫退下后,陈道韫在儿子面前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
      “有山匪打?那我也要去玩玩!”陈明杨熟练地把腰间代表身份的蟒纹金丝玉佩一摘,风风火火提着剑冲出车门,“我去了,爹自己小心!”
      “唉,皮猴似的。”
      陈道韫纵容地笑了笑,喝空了最后一杯茶。
      好茶好茶,圆润醇香,回甘悠长,长得像一缕慢悠悠的线香,从深处勾出了记忆的饵。
      他看着手中的茶碗,不由出神。
      实话说,一想到等会还要去安抚丽妃,他就想摆烂,摆大烂。
      年素娥总是笑他,穿越到古代当上了皇帝,倒是对三从四德的古代女子避之不及。
      ——年素娥是他的皇后,和他一样,是个穿越者。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好几个穿越者同胞,都在一起为大虞的发展而共同努力。
      可素娥却早早地去了。
      就在陈道韫望着茶碗出神的片刻,陈明杨掀开车帘钻了进来。
      “爹,我回来啦,前面那商队只惊了几匹马,没人受伤,我都处理好了。”
      “好,没受伤就好。”陈道韫在儿子的脑门上敲了一记,“一身血,快擦擦,换一件外袍,这倒春寒来得急,别着凉了。”
      陈明杨把染血的外袍脱了,扔给马车外的侍从,取了件新的套上就大咧咧地在陈道韫面前重新盘腿坐下,重新把象征皇子身份的金丝蟒纹玉佩重新佩在腰间。
      “那伙匪徒可太无趣了。”少年嘟嘟囔囔,“南城这一带还算富饶,为何要干这种勾当?寻个营生平安度日不好么?”
      “生活所迫罢了,若是平安度日便能吃饱穿暖,谁会做这种危险的勾当?”陈道韫摇头叹息,“但即便是在我原来那个物质富足的世界,这样的罪恶也是层出不穷,屡见不鲜。”
      “安阳老师说人有劣根性,可我不这么想,我知道争性善论或性恶论没意思,但是爹你说过的。”陈明杨嘴里还在嘟哝,“我是说,爹你说过的,你说,人可以自由选择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觉得爹说得对,可为什么有的人就是要选择去当坏人呢?”
      “因为对他们而言,其实没有选择。”陈道韫用手中的红色铅笔敲了敲茶碗,“你还年轻,又是出身皇家,你要知道,选择是个奢侈的东西……阿杨啊,给爹泡壶浓茶。”
      “爹,太医说了,老喝浓茶对身体不好。”陈明杨开始熟练地摆弄茶具,“爹,你说他们没有选择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陈道韫慢悠悠地说,“人无法选择父母,也无法选择出身,假如一个孩子从小在匪窝中长大,他仅有两种选择,去官府自首,或者走父辈的老路,拿起刀剑苟活下去。”
      “没有第三条路了吗?非要这样,只能选择坐牢或者当劫匪?”陈明杨睁大了眼,“要是,要是那孩子刚好很善良,手上也没沾过血……”
      “那你就只能赌这极小的概率了。”陈道韫说,“在生存面前,谈善恶道德没有任何意义。他生在匪窝中,他的父辈都以此为生,当他杀害第一个无辜之人时,他就已经触犯了大虞的法律,理应公堂审问,然后投入牢中。”
      “没有第三种可能?”陈明杨问。
      “有。”陈道韫说,“他若逃跑,便是逃犯,终其一生都是逃犯。”
      “那假如他戴罪立功呢?这样是不是就能……”
      “我告诉过你,阿杨。”陈道韫说,“善行与恶行是不能相互抵消的,罪犯就是罪犯,犯罪就是犯罪。”
      这话说得极重,少年不禁打了个冷颤。
      “但那个孩子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啊,又不是他自己想要生在匪窝里的,我也杀过不少匪徒,手上一样沾了人血,同样是杀人,就因我们目的不同,身份也不一,我是皇子,他是山匪……我是皇子……他是山匪……”陈明杨喃喃,而后很快就醒悟了过来,“这就是爹你说的——没有选择?”
      “正是如此,阶级的壁垒远比你想得更加牢不可破。”陈道韫颔首点头,“十五岁就能懂得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陈道韫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能够选择是一种奢侈,你一身好武艺,爹也知道,但在动手之前,你也该学会辨认——面前的人究竟是恶,还是没有选择?”
      ——究竟是恶,还是没有选择?
      “爹希望天下人都能有选择。”陈道韫微笑,“这就是爹努力的方向。”
      陈明杨看着眼前的父亲,大虞的天子,他正微笑着,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慈悲、如此神圣,像极了佛陀垂眼悲悯苍生,像极了佛相不语拈花而笑,眼中倒映出的是这万里山河,是这天下百姓,是这苦难众生。
      陈明杨几乎都要自惭形秽起来。
      “没有选择……是这个道理,爹说的一点不错。”陈明杨垂下头,“爹你这么厉害,我觉得、我觉得如果我做皇帝……我达不到爹的水准。”
      “路还长着,傻儿子,别给自己压力。”陈道韫给儿子倒上了一碗茶,“你大哥沉迷岩画,你二哥醉心数学,阿章又还太小……你是目前最合适的,但不要勉强自己,当个守成之君也不错。”
      “嗯……”陈明杨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好了,阿杨,来帮爹批折子可好?”陈道韫笑着拍拍儿子的肩,“瞧见你这沉闷的脸,你师傅可要罚你去劈木桩了,到时候你师弟也要笑你不是?”
      “嗯,我知道了爹。”陈明杨打起精神,“那我来帮爹批折子吧。”
      陈道韫从自己的文具袋里又掏出一支红色加粗的铅笔递给儿子,“有不懂就问,爹可是会检查你作业的,要是批到和你外公有关的折子,就转给我批。”
      “外公他……又有新动作了?”
      “前些日子你二哥不是差点被刺吗?”陈道韫摇摇头,“此案背后有你外公的影子,但我们现在不好动他。”
      “我不是都跟外公说了二哥其实根本不想——”
      “他哪管你二哥想不想?他就是知你二哥擅术数,通人心,把你二哥当成了威胁。”陈道韫把又一本折子扔进锦盒,“被权欲蒙了眼的人,唉,他不屑这人间世道,又不晓这民生疾苦。”
      “外公他……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话,也不知道要怎么劝他,我知道我和他说的那些话,他其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陈明杨扁了扁嘴,“爹,从小我就觉得,外公对我的好,不是真正的好,而只是因为我有资格登上皇位而已……可我,可我其实也不想做皇帝啊……”
      少年垂着头。
      脑袋上搭上了一只温柔又宽厚的手。
      “别伤心,阿杨。”陈道韫低声说,“无论做不做皇帝,你都是爹的骄傲。”
      陈明杨用力点头,鼻子有些酸酸的。
      车队还在继续行驶,这对父子在宽敞的马车里头相对而坐,一人一支红笔在批折子,车里点着灯,一个侍从也没有,落日的辉光在绸缎制成的帘上晃荡,将胭脂的颜色涂抹在茶碗与素纸上。
      “那你想做什么呢?”陈道韫突然问,“和爹说说心里话吧,阿杨,假如不用继承皇位,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当个游侠。”陈明杨抬起头,眸光明亮,“惩恶扬善,快意江湖,一人,一剑,一蓑,一马足矣。”
      陈道韫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你可知爹为何匆促之间决定南巡?”
      “为何?”
      “因为前阵子戚将军好像找到了……”陈道韫沉默片刻,低声说,“我和你们说过的,你们的两个姐姐。”
      “就是阿迟姐姐和阿芷姐姐?她们也来到这个世界了吗?”陈明杨猛地抬头,“我记得,我记得爹你说过……”
      “还不能确定。”陈道韫摇头,“我要先见一见她们,以防……”
      “以防有人假冒,我知道的。”陈明杨点头,“我还记得素娥母后的事,虽然我那时还小,但我永远忘不掉……”
      陈道韫缓缓点头,眉宇间不由流落出几分寂寥。
      “别想这个了,爹。”陈明杨赶忙转移话题,“我们想点好的吧,要真是阿迟和阿芷姐姐,你想对她们说什么呢?”
      陈道韫张了张嘴,仿佛有千言万语涌上喉咙,却又在即将冲口而出时像潮水般退去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什么呢?
      前世聪明可爱的双胞胎女儿的模样又在记忆中朦胧地浮现。
      他的女儿可厉害了,前世陈道韫一提起自己的女儿就洋洋得意,跟同事吹嘘的时候,他非得逮着人说上个十来分钟才能停下。
      女儿们是他的骄傲。
      陈道韫叹了口气,可如今他都已经快记不得前世难产而死的妻子的模样了。
      这份记忆太过久远,连双胞胎女儿的模样也在记忆中模糊起来。他不想忘记,但又守着脑中越来越模糊的记忆无能为力。
      来到这个世界三十六年,他活得越久,那份久远的记忆就越是不可避免地朦胧起来,就像罩上了一层云雾,模模糊糊看不清真容。
      他不想忘记她们。
      他不想忘记。
      “爹?爹你没事吧?”陈明杨掏出手帕递过来,“爹,爹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陈道韫触到了脸上的湿润。
      天各一方,永世隔绝,在他想起她们的时候,竟还会落泪么?
      他闭了闭眼,轻声说,“我没事。”
      他没事。
      他只是……突然很想她们。
      很想很想。
      马车晃悠悠地走,时间也静静地流,不想忘却的都模糊,不想记起的都鲜明,大虞的皇帝擦擦眼泪,重新执起了红笔。
      路在前方,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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