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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视 ...

  •   忘情湖,饮下湖水,忘却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情。爱、恨、情、仇,皆消逝。

      因承载太多欲念,湖水周围始终郁郁葱葱,无论四季怎样转换,这里总是一派祥和宁静。

      徐长卿的手指触到湖水,有一点凉,他呆呆地看着湖面荡起细碎的波纹。

      他并没有真正咽下湖水,因为与紫萱的感情并不是非忘不可,他不想因此失去其他应该保留的部分。

      她追随了自己两百年,放下神的身份与尊贵,换作任何人,都会觉得感动和愧疚。

      但没有爱上她就是没有爱上她,徐长卿是徐长卿,顾留芳是顾留芳,凭什么要一个陌生人来承延全部的依恋与责任?至于林业平,那纯粹是个笑话。

      徐长卿站起身,看着左手掌心一道淡淡的痕,他当日成心用了大力,不让它消去。

      “哼!真是晦气!”

      徐长卿循着那声不满回过头去,魔界至尊重楼双手抱胸,直直看着远处湖水与天际的交界,不快直白地写在脸上。

      徐长卿皱了皱眉,转身离开。

      “你这道士,居然对本座视而不见!”重楼凶煞地瞪向徐长卿的背影。

      徐长卿停下脚步,微侧头看向地面,语气淡漠:“若在下没有理解错,魔尊大人应该是讨厌看见在下,多说无益,在下这就先走一步。”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徐长卿的礼数让重楼很受用,糟糕的心情被拯救了一些:“你来这里做什么?”

      既然魔尊想继续交谈,徐长卿只好奉陪,他侧身赏了重楼一眼:“应该和阁下的目的一样。”

      “我?哼!”重楼用鼻子发声:“我不过是要去找景天,路过这里罢了。”

      徐长卿不想与他纠缠在“既然是路过,为什么非要停留”这个问题上,他纠正自己给重楼造成的错觉:“我也不是。”徐长卿停了停,尽量使言辞里不显露情绪:“在阁下的眼里,恐怕我也没有这个资格。”

      重楼冷笑:“是不配,你根本没爱过她,不过是惺惺作态。”

      徐长卿并不恼,对方说的是事实:“没爱过她不代表不能来这里,她毕竟为我付出这么多,说来我也对她有愧。”

      “别自作多情了。”重楼不屑地接上:“她不需要你的同情,她要的是你的爱情,你给不了,并没有错,但你若自以为如此便可以施舍者的心态来可怜她,未免太恶心。”

      徐长卿怔住。

      重楼眼看那位紫衣道长一脸错愕愣在原地,不禁为自己小小的得胜而得意,却不料对方于他不防中抛来一句:“那你呢?”

      “我纯属倒霉,又不是我自愿的。”重楼不耐烦地挥挥手,锋利的刀刃划开了绿水青山的绝美画面。

      徐长卿自嘲地笑起来,带着点释然。

      重楼本还想呛上这个看不顺眼的人几句,但一回头却看到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笑得落寞又解脱,没想到他严肃的时候一本正经的,笑起来却这么傻,重楼也便不好开口了。

      徐长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转身离去。

      白云缭绕的山间,青石铺就的平整广场上,蜀山弟子的白色道袍随风而行,混合剑光与云彩融为一体。

      净明长老看着这整齐划一的身形,把着胡子欣慰地笑。

      “好了,就到这里,大家休息吧。”长老下令,弟子们集合施礼后散去。

      “掌门。”净明长老对缓步走来的徐长卿点头。

      “我道日兴隆,多亏长老了。”徐长卿微笑。

      “还是掌门的功劳,新来的弟子聪慧勤奋,都很努力啊。”

      净明长老转身正想继续,忽然有弟子急奔来报:“掌门,长老,弟子们刚才去后山散步,忽然有数人昏迷,完全查不出原因。”

      昏迷的弟子看来与平日无异,脉象也正常,却不论用什么方法,始终不见醒来。

      一筹莫展中,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徐长卿和众人走出正阁抬头望去,变幻无常的影象在深紫色的天空中猖狂大笑:“臭道士,等你们全部失去意识,锁妖塔便可被推倒!”

      “你休想!”元神长老大喝一声,不待他继续,徐长卿已腾身而起。

      金光爆涨,震开紫色天空一隅,蜀山掌门凝神静心,八卦幻象在他周身若隐若现。妖异的啸声忽远忽近,白色的烟气如流星划过天穹,穿梭流转,虎视眈眈。

      徐长卿符令既出,长剑横平,撞上来的白烟瞬间长啸着散去。

      “掌门,那里!”元神长老话音刚落,徐长卿的剑已钉向某处虚空,众人扯开缚妖网,口中诵念不断,网中异物拼命挣扎,却不能脱去。

      徐长卿伸手,剑回到掌中,他指向不可名状的妖物,厉声道:“说,这是怎么回事?”

      魔尊刚踏进蜀山大门,看到的便是这一幕,蜀山掌门一袭紫色长袍,站得笔直,眼中的浩然正气已足可杀妖,手中长剑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蜀山众人未料到魔尊也来凑热闹,心思转得快的已然把他想成幕后主使,背上立即汗湿,不禁脚下移动排成御敌站位,只怕魔界至尊发难,要夷平整个蜀山也不是难事,这绝对是一场浩劫。

      徐长卿持剑丝毫不动,眼角瞟了那边置身事外的重楼一眼,待要再严词逼问解决弟子昏迷之法,妖物忽然将整张网团了进去,身形涨大数倍,顷刻间扑到徐长卿眼前。

      “掌门当心!”众人惊呼声中,徐长卿左手食指搭剑点出,刺目的白光震退众人数步,妖物如闪电般稍纵即逝,天空恢复浅蓝,似乎连云的形状都没变过。

      蜀山弟子们放下心,徐长卿剑尖指地,踏前一步朗声道:“魔尊大人驾临,蜀山有失远迎,失敬。”

      没有问出解救昏迷的办法,徐长卿心里有些遗憾。

      整个蜀山都处在警觉中,怀疑地盯着重楼,他倒是一派悠闲,左右看看,好似一个观光客。重楼摆摆手,不以为意:“本座是来看好戏的。”

      “你!”众人更怒,这般幸灾乐祸确实不合时宜。

      徐长卿伸手示意众人少安毋躁,心平静气地问:“精彩么?”

      “没意思。”反正没花钱,戏码绝妙或演砸了,重楼都不介意,他很大度。

      “既如此,魔尊大人还请回吧。”徐长卿对门口一摊手,摆上个送客的淡笑。

      重楼不多废话,刚一转身,身后却响起怒喝:“慢!蜀山突发意外,你怎么能及时知道?你和这事真的没有一点关系?”

      重楼拿出一个莲花状的仪器晃了晃,众蜀山弟子变色:“蜀山专用通讯仪!你怎么会有?”

      重楼不耐烦了,斜睨了徐长卿一眼:“问他。”

      四下狐疑和愤怒的目光立刻将蜀山掌门团团包围,徐长卿脸上还是淡笑着,心里却僵硬,该死的魔尊只为懒得费口舌,便把乱摊子都推给别人。面对七嘴八舌的“掌门这是何故”询问之声,徐长卿一个头变三个大,不知如何解释。

      “身为掌门,还这么丢三落四,本座为蜀山的未来感到担忧。”重楼诚意地嘲笑了一句,把通讯仪抛给徐长卿。

      重楼对蜀山科技产品的蔑视打击了众人,在一片怒视中,徐长卿走上前将通讯仪递回:“魔尊大人还请收下吧,就算是蜀山的纪念品好了。”徐长卿大概是气糊涂了,这话说得自己都好笑。

      重楼也讶异,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通讯仪,而是扶住了徐长卿:“逞强。”

      妖物刚才突袭身前的瞬间已用毒雾侵入徐长卿体内,他不想众弟子担心,才勉强撑到现在。

      重楼向来我行我素,不过该懂的他也并非一无所知。照顾到掌门的身份,他的姿势看来是礼节性的搀扶握手,实际上已将一股真力输送给徐长卿,片刻便让蜀山掌门恢复了活蹦乱跳——如果他愿意。

      徐长卿收回手,身后一直担心着魔尊会耍阴狠的蜀山弟子才稍稍放下心。徐长卿沉默了片刻,看向魔尊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声调变了:“可否请魔尊大人救治我蜀山昏迷的弟子?”

      “你们刚才不还说本座是幕后主使么?”重楼背手,冷冷地看向别处。

      徐长卿拱手低头:“刚才事发突然,同门弟子受难,大家不免焦急,出言不逊,还请魔尊大人见谅。”

      “哼!”重楼不轻不重地哼声。

      救完人,重楼招呼也不打,振翅便飞。徐长卿微一愣神,急忙御剑追上。身后的蜀山众皆以不解的目光看着一道紫影急追那只黑色大鸟而去。

      “魔尊大人,”徐长卿喊道,“我相信你只是来还通讯仪的,今天的事还是要多谢你。”

      “本座不稀罕。”黑鸟的声音没有温度。

      “那魔尊大人稀罕什么?”

      徐长卿也不过就是随口一问,却见重楼忽然停下,回复人形,他摇头慨叹:“一个对手。可惜景天不是飞蓬,他不能打,也不喜欢打。”言语中尽是但求一败的遗憾。

      “那在下可否一试?”徐长卿骂自己今天好胜又冲动,回去得好好念一下经了。

      重楼看了徐长卿一眼,颇玩味地笑起来,伴随笑容而来的是一道红光,徐长卿猝不及防,全力举剑挡住,红光砸到两仪护盾上,虽未令徐长卿受伤,还是使他后退数步才稳住。徐长卿抖腕,剑气幻化成数把光影,放射状散开又聚集一起,直冲重楼而去,重楼随手一抬,轻松化去。

      魔尊还只是小试身手,徐长卿脸色很难看。

      重楼没说话,还是那么笑着,他其实很英俊,这越发显得笑容很可恶,徐长卿摆着进攻的姿势,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重楼摆了摆手里的蜀山通讯仪,对面的徐长卿理解他的意思后收剑点头,转身离去。

      重楼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后悔自己如此给他面子,其实是很讨厌徐长卿的。

      回到蜀山,确定弟子无恙,五长老在无极阁商定各项事宜,散去时天都黑了。

      常胤迟迟没走,待其他人离开,他才欲言又止:“掌门……”

      徐长卿叹了口气:“前几日我去过忘情湖,魔尊重楼恰巧也路过那里。”

      常胤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沉默着,徐长卿也不说话。两人都犹豫地看着案上的烛火,窗外的夜越来越深。

      常胤还是开口道:“掌门还是少与魔界来往为好。”

      徐长卿苦笑:“我明白的。今天之事确实和他没关系,他反而还救了我。那句‘丢三落四’也没说错,当初景兄弟也是这么拿到通讯仪的……”

      “大师兄——”常胤看着微笑而不自知的徐长卿,又听他话里多有袒护之意,情急之下失口。

      “我明白的。”徐长卿收了笑,重复一句,他郑重地看着常胤:“那些事……我早忘了。”重楼点醒自己的关键,徐长卿干脆也不说了,常胤是聪明人。他拍拍元神长老的肩,宽慰地笑笑:“我这掌门还是不太称职,幸好有你在身边。”

      “掌门也都是为了蜀山,常胤定当全力相助。”常胤点到即止,拱手施礼后告退。

      徐长卿走到窗边,深青色的天空里浮现一双红色的眼睛,衬着一份孤傲和潇洒。

      蜀山掌门揉了揉太阳穴,镇定心绪开始打坐。

      渝州城郊外的不知名小酒铺,露天的桌椅旁坐着一人一魔,正就着比油灯还亮的星光喝得舒畅。

      鉴于魔尊大人每次上门都用踹的,景老板心疼得都快心绞痛了,再加魔头那不折不扣的噩梦造型,景天决定还是和他来郊外人少处喝酒比较好。

      “红毛,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眼尖的景天把通讯仪拿过来翻来覆去看,“这不是蜀山豆腐们专用么?”

      “这有什么奇怪?你不是也有?”重楼不以为然,继续喝着。

      “我有是因为白豆腐是我的手下嘛,他又不是你的手下,何况蜀山和你的魔界,有什么好联系的。”景天用筷子把碗里的菜扒来扒去,调戏得好不快乐。

      “白豆腐?”重楼明白过来景天说的是谁,脱口而出:“我不喜欢他。”

      “我知道我知道,情敌嘛。”景天不正经地笑着。

      “什么情敌?我又不喜欢那女人。”重楼不快地皱了皱眉,“我讨厌他那副假惺惺的样子,不喜欢就直说,何必装得很同情很内疚,好象爱他的都犯贱似的。”

      “唉,不是我偏心自己的手下,”景天凑过来搂着重楼,好为人师状,“白豆腐嘛,你也知道的,他们那一山豆腐都觉得天下秩序要靠他们来维护,隔壁大妈的鸡丢了,他们也能老子说小子说的掰上一大通道理,从小就这样被洗脑,你让他别这么紧张别这么好管闲事,他反倒不习惯。所以紫萱姐那事,白豆腐自然也觉得是自己理亏。”

      这番夹枪带棒的辩护词无懈可击,重楼完全没领会景天的中心思想,相反他还很认真地抿唇思考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说的有理。”

      一人一魔碰杯,景天为自己的好口才得意,重楼为他们的志趣相投快意。放下杯子,重楼想了想又说:“这么说来,他也没那么讨厌。”

      “还好啦,除了喜欢讲大道理,爱耍帅以外也没什么了。”景天对兄弟很宽容,他想把一只脚跷上凳子,但一想到自己现在的新安当老板身份,还是忍了。他回过神来看看重楼:“红毛,你怎么突然对白豆腐感兴趣了?他是我手下,你可别抢,你有那么一大堆手下,我可只有这一个。”

      “你又胡扯什么,谁对他感兴趣,不是你刚才念了他一通的么?”重楼瞪了景天一眼,一口喝干杯中的酒:“本座找你打架,你又不愿意,害本座现在这么无聊。”

      “嘿嘿嘿……”景天展示他最无敌的混混笑,眼珠一转,灵光乍闪:“难道你想找白豆腐打?他可打不过你,你这是欺负人。”

      “是他找本座的。”重楼没好气地解释:“跟他打是我比较累才对,一个没控制好就把他打飞了,真麻烦。”

      “哈哈,没看出来魔界至尊也会怜香惜玉……嗯不对……”景天自觉这个词用得不妥,他想换一个,想了半天未果,干脆作罢,就当重楼怜香惜玉吧。

      重楼也没闲心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喝酒。自从上次在忘情湖见到徐长卿后,心情就有点怪,自己也不理解。蜀山分别后,更是时不时没理由的就想起他。重楼记得初次见徐长卿是他赶来救景天,他们打了好几回,不是为了景天,就是为了紫萱。重楼记得女娲后人拿回她的心时,徐长卿那一眼“苍生会感激你的”郑重其事,忍不住就好笑。

      “红毛,你一个人在傻笑什么?”景天在重楼面前晃手。

      “没什么。”重楼赶苍蝇般挥开景天的手。

      “你不会吧,想白豆腐想到笑,你变态啊!”景天口没遮拦。

      徐长卿徐长卿徐长卿徐长卿徐长卿……怎么连草丛里的虫子都在叫这个名字,真麻烦。重楼猛灌了自己一口酒,只可惜他从来不醉。

      “喂,常常没道理的想起一个人,是为什么?”重楼承认他不了解人的感情,这方面他愿意虚心向景天请教。

      “不是因为很爱他,就是因为很恨他喽。”景天不假思索。

      “哦。”重楼呆呆地应了:“我也常常想起你的。”

      景天弹开三尺远,蚱蜢都自愧不如:“你……你想我是正常的,我是救世大侠,英俊潇洒,富甲一方……以下省略三千字,总之,你对我有崇拜之情是可以理解的。你想白豆腐……自然是因为你讨厌他嘛。”为了避免重楼又想起决斗的事,景天把“是唯一可以与你抗衡、旗鼓相当的对手”这句忍痛给掐了,掐得他好辛苦。

      “这样……”重楼摸摸鼻子,谦虚地看向景天,“但我,也不是那么讨厌那个道士的……”

      景天重新坐下,捧住重楼的脑袋左右摇了摇,又弹了弹他的角,好象恨不能打开看看重楼今天究竟吃错了什么。重楼被摇得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景天还没说话,身旁凭空出现了一个魔,他对着重楼就跪了下去:“主人,魔界出事了,一大群妖堵住了神魔之井,说你上次破坏他们推倒锁妖塔的计划,要来报仇。”

      “哼!”重楼摔开景天,起身冷笑:“就凭他们?”

      酒铺老板吓得缩进了桌子底下。

      “喂,没事吧,红毛,要不要我去帮忙?”景天爬起来,兄弟义气他当然要讲的,反正价钱可以事后再谈。

      “你就别去添乱了。”重楼潇洒地一振翅膀,和手下一起飞走,扔下气得半死的景天。

      “这个红毛,居然敢看不起我,也不想想当初他是谁的手下败将!”景天嘀嘀咕咕唠叨个不停。

      “死菜牙!”一个红色影子怒生生奔放过来,尖亮的女声震得景老板心脏停跳半拍。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最佳位置已经被酒铺老板抢占了,他只能无奈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这么晚了也不回家,你不想活了啊!”猛烈的拳打脚踢暴风雨般招呼到景天身上,这个富甲一方、英俊潇洒的救世大侠只剩下讨饶的份。

      “是红毛,是红毛,都是他不好,他要来喝酒,我不想他再踹坏我的门,才带他来这里的!”景天护着自己的脸,一边呼痛一边推卸责任,此时不出卖兄弟,何时出卖?

      打过瘾的唐雪见回头一看缩在桌子下面发抖的老板,连忙把人扶起来递上一张银票,温柔又贴心的模样与刚才判若两人:“老板,真是不好意思,这个臭豆腐和他的狐朋狗党给你添麻烦了,这个请你收下。”

      “姑娘真是大慈大悲呀。”老板不迭地道谢。

      唐雪见转头又变成一个母夜叉,拎起景天往回扯:“跟我回去!”

      “你怎么能说是狐朋狗党呢,红毛他是魔……哎哟哎哟!”重楼甘愿跟着景天来郊外喝酒,原因之一也是受不了唐雪见活力四射的吵吵闹闹。

      “其实红毛今天有心事嘛,你也别这么不近……魔情。”景天对兄弟们当面没好话,背后又总一副他好我好大家好,唐雪见见惯了。

      “近你的大头鬼!他是魔,哪来的情?”唐雪见白了景天一眼。

      “没情也会有烦恼嘛,他今天就一直提起白豆腐。”景天嘴硬。

      唐雪见这回听不懂了:“他提徐大哥干嘛?”

      景天把话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末了补充一句:“那你说他是怎么了?”

      “这还不简单?”唐雪见美目一闪,“他看上徐大哥了呗。”

      景天像被踩到尾巴的猫那样跳了起来,吓得结巴了:“你你你,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啊。”

      唐雪见一把揪住景天的衣襟:“是不是乱说,咱们走着瞧!”

      魔尊一回来,混乱就平息了,重楼随手挥去两招,区区妖乱又能奈何。

      “魔尊大人,小的不自量力,求您饶了小的这次吧,小的再也不敢了。”妖异哀哀凄凄,连声求饶,怪异的声音听得魔尊耳朵发痒。

      “你走吧,你想再来也无妨,”魔尊重楼背手傲立,“不过下回要是功力还不精进,就别怪本座无情了。”重楼放声长笑,似乎心情极好。

      小妖连声应喏,往魔界外逃去。

      众魔正要对魔尊唱颂歌,一道金光乍起,困住了已经到出口处的妖。

      重楼回头看清情况,皱起眉。紫袍道长嘴里念念有辞,巨大的金光八卦阵护住他周身,妖与他纠缠不休,挣扎扭曲。

      “释!”念完最后一个字,徐长卿的拂尘挥向网中的妖,一切都消失了。

      众魔并不领情,吵吵嚷嚷的,质问叫骂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你是怎么进来的?”

      “臭道士,快滚!”

      “你来捣什么乱!”

      有几个冲动的已经按捺不住要冲上前,重楼喝了一声,众魔这才噤声,齐退到后面。

      徐长卿气定神闲,拂尘披在手臂上:“在下不是有意冒犯,只是在下从通讯仪里知晓这里的情况,刚才那个妖企图潜伏在神魔井入口,迷惑往来的生灵,使你们自相残杀,在下已经将它超度。”

      重楼挑了眉,懒懒的声音里满是桀骜不驯:“真麻烦,只有你们这些低等生灵才这么麻烦。”

      徐长卿也没打算听到重楼对自己道谢,他不过是来还个人情的。徐长卿平静地等着重楼把话说完,便要走了。

      “咳,谢谢。”重楼咳嗽一声,声音从被手掩着的嘴里低低发出。

      这下倒出乎徐长卿意料,他愣了一下才回:“魔尊大人言重了。”他施一礼,便要转身离开。

      “你随我来。”重楼只管发话,不由分说带头飞起。

      徐长卿只好叹口气跟上。

      他们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徐长卿还没搞清楚这是哪里,就听见重楼的声音从四周包围过来:“小道士,让我看看你精进了多少。”

      红色光球倏然炸裂,徐长卿反应奇快地召出两仪盾,轰然的光影散去后,他好端端、稳当当地站在原地,下一刻他已抛起拂尘,挥去数道金光。徐长卿进魔界时自知会引起众魔不满,所以没有带剑。

      重楼没有忽略这个细节,这个道士嘴上不说,心下处事却十分得体。重楼只守不攻,手刀轻巧地挡开徐长卿的进攻。

      这里是妖魔领地的交界处,时空混沌,眩目的气流像纠缠在一起的蛇般狂舞着,全无时间的概念。徐长卿用道光护住双目才能看清重楼的位置,多少影响了他的招式。重楼正好有了不主动出手的借口,贵为魔界至尊,他何时这般在意过一个人?

      徐长卿的心情不怎么好,他知道要打败重楼就是个笑话,再修炼八百辈子都没戏,但重楼的嚣张态度太可恨了。

      “破!”徐长卿双眼放出怒火,全身而进,手中的拂尘笔直如利剑。

      重楼被对方突如其来的盛怒干扰,他稍稍分神,一片黑羽从眼前划过。重楼眯起眼睛,徐长卿的怒容鲜活地占据了整个视界,工笔画般赏心悦目。

      “经常想起他,不是爱他,就是恨他。”

      景天那没正经的腔调适时响起,重楼确定自己不恨徐长卿,那就是……

      徐长卿没工夫照顾重楼的内心分析,他正全力攻来,魔尊的行动比思维更快,他侧身避开一招,抓住徐长卿的双手,往后急退卸去他的力道,刚一停稳便贴脸凑了过去。

      徐长卿大吃一惊,在被吻到的前一瞬大力推开了重楼,他怒火万丈,几乎可在脚下变出一对风火轮来,冲着重楼就是一连串狠招直杀过去,似乎他和重楼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重楼将自己隐没在混沌里,让徐长卿对着虚空连施了好几招,才突然现身抓住他的拂尘。徐长卿恶声:“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也不配和你打,但对尽全力的对手,你应该尊重,而不是侮辱。”

      重楼没想过自己的行为还可以被这样理解,他放开对手的武器,转开头不耐烦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长卿顾不得自己这般怒火冲天是犯了什么戒,他等着重楼道歉,却等来一句表白:“我喜欢你。”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魔尊重楼,徐长卿会施舍一个笑,以表示他很欣赏这个笑话,现在徐长卿只想把重楼碎尸万段。

      重楼左躲右闪,偶尔抓住拂尘迫使徐长卿停下听自己解释:“你不开心么?”

      “开心你个头!”徐长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清秀的眉拧成厉鬼状,台词也不符蜀山掌门身份了。

      “啊?”重楼疑惑了,隐没一刻后又再度抓住拂尘,认真地对上徐长卿的眼睛:“本座从来没主动爱过谁,这是你这凡人的荣幸。”

      “老子说……”徐长卿七窍生烟,到嘴边的谆谆劝导被狂野的怒火碾碎,他气势十足地大吼一声:“我杀了你!”

      一人一魔激战,金红色的光芒相撞、炸裂、褪色又再起,混沌时空里像有人在放烟花,不时地被点亮,几度暗淡又燃起。

      徐长卿杀红了眼,重楼又火上浇油问了一句:“你这么生气,是不是因为你也喜欢我,被点破了心事?”

      徐长卿猛地停手,未及防备的重楼刹不住地飞出去好一段才停住。

      这个魔界至尊,其实是魔界至傻吧。徐长卿看着那副英俊高大的外表,棱角分明颜色诡异的唇,再看那双无辜的眼神……他摇头叹气,重楼一直没进攻过,或许他是认真的……可笑!

      徐长卿知道他是等不来重楼的道歉了,他重重地一甩拂尘,转身欲走。

      “喂,你怎么不回答本座的问题?”重楼不满地喊住他。

      徐长卿定了定神,侧脸看着脚下,笑得很好看,也很冷:“你才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谁都稀罕被你喜欢么?”

      重楼的瞳孔骤然变成深红,尊严被冒犯的魔尊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杀气迸发,双刀相撞的瞬间他明白自己反应过度了,他下意识伸手,徒劳地想要挽回。

      徐长卿早有防备,仍被搅乱了气息,他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他始终不是重楼的对手,何况自己心浮气躁,刚才打得毫无章法,满身都是破绽,还是先撤为妙。

      徐长卿头也不回地跑了,留下重楼独陷混沌里,满脑袋的混乱就和这时空一样,千头万绪无法整理。

      “多谢惠顾,欢迎再次光临。”

      景老板笑脸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看看天色,准备打烊了。

      他没请几个伙计,都是亲自上阵,除了他喜欢干这些,也因为少请人就少付工钱,这是景老板的风格。

      “老板,还有一位客人。”伙计指向门口。

      “哎哟我们这就要打烊了,不过既然我们有缘,就绝不能扫您的兴,这位贵客,您看中什么,买二件打九折,您看怎么样啊?”

      景老板瞬间进入状态,启动标准的商人笑脸,可惜撞上了一身肃穆的紫色道袍。他的巴结表情让来客笑了出来:“景兄弟。”

      “白豆腐,原来是你啊。”景天看清来人后,立刻收起熟练的行商面孔,恢复了熟人前才有的吊儿郎当:“害我空欢喜一场,浪费我表情。”

      “景兄弟是不是不方便?”徐长卿礼貌地站在门口。

      “当然不是。”景天热情地拉住徐长卿,“知道你在蜀山上事务繁忙,来看我一次肯定不容易,怎么会不方便呢。”他一面吩咐伙计关门,一面拍着徐长卿的肩膀表示亲热,又往里面喊了一声,“猪婆,白豆腐来了,我和他出去吃个饭。”

      “死菜牙,谁是猪婆?!你也不让我和徐大哥打声招呼!”

      女孩子气呼呼的声音饱满地透门而出,景天一脸坏笑,徐长卿摇了摇头:“景夫人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她可不是什么景夫人。”景天连忙纠正,“我呢,是看她无依无靠,又受她爷爷临终所托,这才让她在我这儿打下手混口饭,该照顾的呢绝对不少,管她顿顿吃饱,长得白白胖胖,工钱也不差。但如果她要偷懒,我可绝不会轻饶!”

      “景兄弟公私分明,长卿十分欣赏。”徐长卿知道景天吃哪一套,“可为什么不娶了雪见姑娘呢?”

      “我还没玩够呢。”景天孩子气地一扭头。

      徐长卿正色:“景兄弟,这你就不对了……”

      景天抱住脑袋:“哎呀你就饶了我吧,难得见回面,别对我讲大道理了!哎,”景天指向前面,“那家店的菜很好吃,我们走吧,我请客!”

      说着便先跑了起来,徐长卿也只好对他笑着摇头。

      两人在餐馆里坐定,点好了菜,景天看看这个正襟危坐的手下,讨好地说:“今天我喝点酒,你不介意吧?”

      “我不介意。”徐长卿微笑,“其实我来找你,也是来喝酒的。”

      “咦?你开窍啦!”景天喜出望外,笑得眼睛都花了:“那太好了,我们今天就不醉不归!”

      月亮爬上屋顶,又隐没在云后,菜色香气一道道弥漫开来再散去,热气蒸腾的餐馆渐渐凉了下来,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这两人的醉意却满了上来。

      “白豆腐,你还没醉啊,怎么这么厉害了?”景天好奇地凑近了徐长卿,傻笑着翻开酒壶盖子看他喝的是不是茶。

      “是么?大概经常跟你一起喝,锻炼出来了吧。”徐长卿不自觉地也笑,有了点底气。

      “这是什么?”景天伸出两根手指,调皮地在徐长卿面前晃了晃。

      “这是‘耶~~~~~~’”徐长卿半睁着眼睛,掰过景天的手指仔细看。

      “你果然醉啦。”景天捏捏徐长卿的脸。

      “我没有醉,”徐长卿拂开景天的手,不服气道,“那你说这是啥?”

      “这是剪刀啊。”景天理直气壮地让两根手指一开一合。

      “哈哈哈……”徐长卿傻笑起来,那咧开的嘴让景天确认他醉了。

      “你可别醉得太过分啊,我可不想再背你上一次蜀山。”景天拉着徐长卿的袖子,赶紧摇他,“喂,白豆腐,你清醒点。对了,听说你们蜀山现在修葺得很漂亮,富丽堂皇的,你哪里来这么多钱啊?”

      徐长卿听不明白似的,对着景天,两人一起傻笑。

      景天忽然想起什么,试探地问,“最近红毛是不是一直找你打架?”

      徐长卿被这么一摇,更醉了,他稀里糊涂地点头:“对。”

      “哦,那打得怎么样?”景天好奇地瞪大眼睛,他酒量毕竟要比徐长卿好一点,外加有八卦听,他醉了也得清醒过来。

      “他……他混帐!”徐长卿突然站起来怒拍了一下桌子,酒杯菜盘连景天都一块儿抖了抖。

      “哎哟喂,祖宗,我知道你讨厌他,那你也不用这样,拍疼了手是你自己难受,拍坏了东西可是我赔钱啊!”景天扯着把徐长卿的衣襟把他按下,心疼地摸了摸桌子。

      徐长卿转瞬又忘了刚才的情绪,他迷迷糊糊地看了景天一会儿,坐着闭上了眼睛。

      “喂喂,别睡别睡,”景天急忙又摇醒他,“但是红毛好象并不讨厌你啊,他打伤你了吗?”

      “没有,他……”徐长卿努力从昏昏欲睡中拔出一丝理智,但记忆中的画面让他开不了口。

      “他怎么了?”景天追问。

      “他说喜欢我。”

      景天差一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拼命念着“这酒很贵,不能浪费”才忍住了:“你不是在和他决斗么?”

      “是,他看我打不过他,就戏弄我。”徐长卿再怒。

      “呃,这个……”景天把徐长卿搂进怀里,好声安慰,“红毛不是这种……魔,他如果讨厌一个人,那是连看一眼都懒得,更别提花心思去戏弄了,他才没这份闲心,我估计他也没这智商……”景天小声对自己咕哝,“总之,他要是说他喜欢你,那八成是真的。”

      “哦。”徐长卿也不知道听进了多少,他靠在景天肩头,含糊应着。

      “那你呢?你对他什么感觉?”景天托起徐长卿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

      “我不知道……”徐长卿的答案竟然不是“我讨厌他”,景天多少有点意外。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就告诉我你是讨厌他,还是喜欢他嘛,啊?”景天对着徐长卿使劲眨眼睛。

      “怎么叫喜欢啊?”徐长卿微抬起头,皱着眉不解。

      “就是……”景天捋着下巴,“看见他就高兴,想和他在一起,见不到时就会想他。”

      “那不对啊,”徐长卿摆手,“我看见他就害怕,和他在一起就紧张……”

      “那,可能,喜欢男人和喜欢女人的感觉不一样吧。”景天抹抹额头的汗,自己逗自己开心,“其实你们俩挺配的,你看你也很呆,他也很呆,都很好骗。”

      徐长卿戳了景天的额头,反驳:“你才很呆!”

      景天就着歪脑袋的姿势继续窃笑:“虽然你是我手下,但我心里还是敬你为大哥的,这样一来,红毛不就是我的嫂子?嗯……嫂子是魔界至尊,这名头说出去也蛮响亮的哦。”

      徐长卿没听懂他的话,景天自顾自笑了个畅快,笑完了他稍微认真了点,“总之,不管你是不是喜欢他,我还是希望你们俩和好喽,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嘛。”

      徐长卿看了景天一会儿,直起身坐好,用手托着脑袋,看起来很严肃:“景兄弟,我觉得我没有仙缘,三世修道都修歪了……”

      “你的意思是,你……”景天小心翼翼,循循善诱。

      “那个大魔头……”徐长卿在生气,生自己的气,他用最后一点意识告戒自己,“我是修道之人,我是蜀山掌门,我不能动心,绝对不能……”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一松,脑袋磕到桌面上,睡着了。

      “喂,白豆腐?白豆腐?”景天喊了半天,徐长卿也没醒过来,他暗自叫苦,“这下怎么办?”

      “景兄弟,怎么了?”

      重楼的声音凭空出现,把景天吓了一跳:“红毛,你怎么在?”

      “我从通讯仪里听到你说怎么办,你出什么事了?”重楼问。

      “哦我没事,是白豆腐有事。”

      景天的话才说一半,重楼的声音骤然放大:“徐长卿怎么了?”

      “哎你别急嘛,”景天揉揉耳朵,“他在我这儿,喝醉了,我是可以背他回蜀山,但是这样子我没法对蜀山的豆腐们交代啊。”

      “……你做了什么没法交代的事?”不能怪重楼起疑心,景天的话太容易产生歧义了。

      “哎,你别误会,你、你别这么爱吃醋好不好?”景天急得团团转,拿着通讯仪抓耳挠腮地解释,“我是说,他喝得烂醉如泥的样子,有失掌门威仪,我要把他送回去,那山上的豆腐们肯定都怪在我头上。”

      重楼想象着通讯仪那边景天愁眉苦脸的样子,笑了起来:“你等着。”

      不一会儿重楼就赶到了,景天把烫手豆腐转出去,揶揄地笑着:“喂,他说他喜欢你,你开不开心啊?”

      重楼点头:“开心。其实我一直以为他喜欢的是你。”

      “哎呀,怎么你们都这么说,猪婆也说他喜欢我。”景天挥手撇清嫌疑。

      看着歪躺在重楼臂弯里的徐长卿,景天忽然有点担心,他把拂尘盖在徐长卿身上,拉住重楼叮嘱:“喂,红毛,白豆腐是要修道成仙的,虽然他有点修歪了,但人家还是……你可别乱来啊。”

      重楼甩了景天一个白眼,抱着徐长卿飞走了。

      倒霉的景天负责善后,一边给钱一边自我安慰:“算了,都是兄弟嘛……哎呀我好心痛……”

      红黄蓝三原色碰撞组合,衍生的新色彩继续纠缠,交织成一片迷目的天幕,什么都看不清,模糊了天空和大地的交界,也模糊了时间的流逝。

      有双红色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深浓的红,像是燃烧的血液,不顾一切地说:“我喜欢你。”

      徐长卿慢慢睁开眼睛,脑袋立刻被一阵刺痛笼罩。待彻底清醒,他发现自己上半身赤裸。

      不是吧,又来……

      徐长卿头痛地把被子拉过头顶,想干脆再接着睡下去,等醒来噩梦就过去了。

      “你醒了?”

      这个声音……徐长卿猛然起身,瞪着对面那个可恨的高度:“我怎么在这里?”

      “你喝醉了。”重楼从巨大的铜镜前转身,第二十三代蜀山掌门的皮肤很白,难怪景天叫他白豆腐。

      “我记得我和景兄弟在一起。”徐长卿把被子拉到胸口,脸色有点红,好象还醉着。

      “我把你带回来的。”重楼实话实说,“景天说他没法背你回蜀山。”

      徐长卿皱眉低下头,怀疑又害怕地从下往上看重楼:“你……”

      重楼宽和地把徐长卿的衣服拿来:“放心,我不爱吃豆腐。”

      徐长卿的脸瞬间全白,更像豆腐了。

      “你还真奇怪,”重楼在床边坐下,看着徐长卿抓过自己的衣服往里面缩,“景天说你喜欢我,那你不是应该很高兴才对吗?”

      徐长卿哭笑不得,对牛弹琴的挫败感击溃了他:“这是酒后胡言,做不得准。”

      “酒后吐真言才对吧?”重楼没怎么见过拂尘,他拿过来瞧了瞧,把那些长须分成三股编起来。

      徐长卿穿好衣服,对着那根麻花拂尘苦笑:“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

      “为什么?”重楼不解。

      “你明白的。”徐长卿无奈地避开目光。

      “我不明白。”重楼直白地承认。

      徐长卿深吸一口气:“我是人,你是魔,两界互不来往,我是修道之人,我不能辜负蜀山众人的期望,我不能——”

      “都是废话!”重楼打断徐长卿的话,英俊的面容上浮出凶戾,“我只问你,你喜不喜欢我?”

      “……”徐长卿无言以对,半晌才开口道:“你不懂,人间的事,不是非黑即白,我很羡慕你可以无视世俗礼教,但我不是你。”

      “你——”重楼刚说了一个字,又被徐长卿抢过话头。

      “况且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自由。”徐长卿毫不畏惧地直盯着重楼,噎了重楼好一会儿。

      “我只知道,如果我爱一个人,我就要和他在一起,死也不放手。”重楼搬出景天的大道理。

      “你明白什么是死吗?”徐长卿冷漠地回敬,“你根本没有死亡的概念,就不要说这种话。”

      重楼怒吼一声,挥手砍翻了身旁的铜盆,徐长卿漠然地看着他。

      “你们人真是麻烦!”重楼快刀斩乱麻地拉起徐长卿的手:“跟我来!”

      徐长卿愣愣地看着重楼拉着自己的手,随他来到安溪海边。他诧异地看看四周:“这是当初我们来找女神水碧的地方,来这里做什么?你要去海底城?今天不是退潮日,我们也没有鱼骨。”

      “你少罗嗦。”重楼不耐烦地斜了徐长卿一眼,手上却很轻柔地把他拉到一块石碑前,“这是海底子民为水碧和溪风立的。”

      徐长卿沉默着走上前,轻轻抚摸石碑。

      “你听。”重楼把海螺凑到徐长卿耳边,悠扬的歌声如涨潮般填满他的全身。

      徐长卿把海螺按在耳边,抬头看天,既没下雨,也不是晴空万里,只是一种茫然的白,好象被水渍浸染的墙纸,留着班驳模糊的影子。海螺里的歌声是坠入爱河的甜蜜,不仅爱那个人,也爱天地万物,在歌声里,世间疾苦都消失不见,只有幸福。想到这歌声背后的故事,凄凉更甚。

      “好听吗?”重楼轻声问,他的手指和着节奏轻轻打着节拍,满脸陶醉。

      徐长卿收起海螺,斟酌着词句艰难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们和他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重楼的努力没有效果,他恼了,“喜欢的人就要在一起,即使一起死去,也很快乐。你宁可活得痛苦?”

      徐长卿笑了,他把海螺放回重楼手里:“你怎么就认定了我喜欢你呢?”

      重楼愣住,哑口无言。

      “我只是不讨厌你,仅此而已。”徐长卿淡淡地解释完,转身走开。

      重楼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伸手护住心口。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蜀山掌门将自己和这秀丽的景色融在了一起。

      徐长卿看着面前的一叶忘情湖水,晶莹剃透,映出他自己浓浓的愁色。

      他决定这次要真把湖水咽下,忘了这份心动。

      “徐大哥!”

      尖细的女声忽然窜出,阻止了他喝下湖水:“雪见姑娘?”

      “徐大哥,你快来,”唐雪见的声音带着哭腔,“菜牙……菜牙他不行了……”

      徐长卿扔掉湖水,立刻御剑赶往渝州城。

      渝州城还是那样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新安当里却充斥冬日般的沉重。

      “徐大哥……”唐雪见哭着迎上来。

      “雪见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前几天景兄弟还好好的。”徐长卿扶着雪见的肩膀,声音也颤了。

      雪见哭得说不出话,早已到的重楼从旁解释:“当初斗败邪剑仙,景天请求天帝复活死去的人,他用自己的阳寿做交换,所以他活不久了。”

      唐雪见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

      徐长卿神情悲苦:“我明白了,难怪他一直不肯娶雪见姑娘,景兄弟是不想拖累你。”

      “徐大哥,求求你,你能不能想办法救他?”唐雪见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徐长卿。

      徐长卿不敢看那双眼睛,他愧疚地低下头。

      “白豆腐……”床上传来奄奄一息的呼唤,二人一魔连忙围上去。

      “景兄弟,你……”徐长卿握紧景天的手,不知该说什么。

      “什么景兄弟,叫我老大。”景天抖着无血色的唇,还不忘耍帅,“真是的,我都说叫别叫你们来,猪婆就是不听,现在让你们看到我这副样子……”景天吃力地作出一副嬉皮笑脸样,“我演技是不是很好?你们都被骗了吧。”

      重楼和徐长卿一起点头。

      “白豆腐,待会儿超度我的时候,千万记得让我来世做个吃穿不尽的富翁啊,不然我绝不饶你。”景天硬要耍宝的滑稽浮在那张生命力匮乏的脸上,显得相当怪异。

      “老大……”徐长卿看着那张娃娃脸配着一头雪白的发,只能尽可能满足景天的愿望。

      “徐大哥,”景天换了称呼,贪婪地呼吸着,以便能更好、更有力地劝导徐长卿,“以前都是你对我说教,今天换我来对你说。你记着,修不修道,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活得快乐。”景天闭上眼睛,咽了口唾液,“当仙有什么好,别忘了我第一世就是仙,结果还不是闷得发慌。既然是人,就要享受人世间的快乐,要吃好吃的东西,看好看的风景,赚大钱,和喜欢的……魔在一起。”景天用手指了指重楼的方向,“你老问我明不明白,那你自己又明白吗?”

      “我会让他明白的。”重楼信誓旦旦地接了下来。他不明白死亡,但他知道这对人来说不是好事,尤其发生在自己的兄弟身上。

      徐长卿此时不好辩驳,只能顺着景天的意思:“我明白,我会明白的。”

      “菜牙,你不许死!”唐雪见抢过景天的手,凶巴巴地抹着眼泪,胭脂水粉都糊在一块儿。

      “猪婆,”景天闭着眼睛笑,“像我这种绝世人才是很难找了,但你也绝不能委屈自己,最低限度也要是云霆公子那样的,你才能嫁,否则——”

      景天彻底陷入昏迷。

      唐雪见哭了几声,激动地对徐长卿跪下去:“徐大哥,我求你救救他。”

      “雪见姑娘,”徐长卿把唐雪见扶起来,“不是我不救,我……无能为力啊。”

      唐雪见抹了眼泪,摆出惯常用的母夜叉状,对着景天的耳朵吼:“菜牙,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新安当卖了!把你的珍藏品都砸了!”

      景天毫无反应,身上的温度渐渐凉下来。

      “这样都不行么……”唐雪见绝望地呢喃,“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办法是有的,只是——”

      一直没说话的重楼忽然开口了,徐长卿想要阻止已来不及,唐雪见眼睛里燃起光彩:“重楼大哥你说吧,不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让他活下去,我都愿意。”

      重楼看了看徐长卿,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让重楼把话说完:“你是女神夕瑶亲手培育出来的神果,你身上的神力可以起死回生,你可以让景天活下去,但是这样,你就……”

      “那就这样吧。”雪见斩钉截铁道:“徐大哥,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但我只想要景天活下去。”

      “雪见姑娘,”徐长卿神色沉重,“你想让景兄弟活下去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觉得他能接受这样的方式吗?他当初宁愿以自己的阳寿换来大家的命,就是希望我们,尤其是你,都能好好活下去,如果你牺牲了,你就让他的愿望落空了,纵使他醒来,他也不会快乐,你擅自替他做决定,他只会更痛苦。”

      “可他当初擅自替我们做决定的时候,也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啊。”唐雪见争辩。

      “所以你要把他犯过的错再犯一遍?”徐长卿反问一句,唐雪见无言,“你应该把他的份一起活下去,而且要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这样才不辜负他当初的愿望。”

      “可是……”唐雪见犹豫着。

      “这样吧,”徐长卿苦口婆心,“景兄弟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是要让他痛苦地活着,还是快乐地死去,你自己来选择。”

      徐长卿转身走出房间,重楼看了唐雪见和景天一眼,跟了出来。

      徐长卿推开窗,热闹的人气扑面而来,他将压抑在心底的浑浊缓缓吐了出去。整座渝州城生机勃勃,他却皱紧了眉头。

      “徐长卿,你让唐雪见自己选择,你呢?”

      徐长卿回头,重楼的身影在春日暖光里显得越发英俊高大。

      “我不是紫宣,不会生生世世纠缠你,我只要你的此生,但我绝不强求。你说声不,我立刻放手。”重楼看着徐长卿微笑,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和难得一见的承诺,“但你不能欺骗你自己。”重楼对徐长卿伸出手:“徐长卿,你自己来做选择吧。”

      徐长卿看着那只骨骼分明,怀着温暖和热情的手,又看向窗外那个繁华热闹的人世,耳边响起一支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相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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