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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无情有思 ...

  •   “黎姑娘,别来无恙。”

      黎千雪披着从叶有影身上扒拉下来的粉裙,刚踏上枫漕司偏府的门阶,身后就响起了这个声音。

      他的声音温凉如水,像一剪月华从檐角跌落。

      不等她接话,冷夜已经走到了她身旁,与她齐肩。

      “同行。”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去推门,却被她低声唤住:“喂,谁要跟你同行?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冷夜笑了笑,道:“黎姑娘要对小生客气点,别张口只管小生叫喂啊喂的,多不符合黎姑娘的气质啊。”

      黎千雪道:“我没工夫和你瞎掰扯,你哪里冒出来的滚回哪里去。”

      她说着便上前一步,避开冷夜,将手搭在府门上。

      下一秒,她偏过头来。

      冷夜扶着另一边的门,正看着她,又笑了笑道:“黎姑娘分明舍不得小生走。”他的手指朝右挪动了一下,顺着门闩,摸到府门中间的那条缝,又道,“以后黎姑娘看到小生的时候,不要再说喂了,要叫冷兄,知道吗?”

      “冷兄?”她鼻里轻哼一声,“这么自信比本姑娘年纪大?你这种小白脸没准算本姑娘的弟弟呢!冷弟!”她说的略激动,手指不自觉的朝左边划了划,竟一不小心刮到了他的手指,她触电一般将手收回腰侧,低下头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轻撇了撇嘴抬起头来直视他。

      而冷夜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仍笑道:“我在我家可就是最小的,遇上你,你也非要当比我大的。”他叹了口气,摇了两下头,表示非常遗憾。

      黎千雪气的想竖起掌来往他放门上的手指处切一记手刀,咬了咬牙忍了下去。

      她道:“我真没工夫跟你闲扯,你是不是枫漕司派来拦着我的?挡在大门口不让我进去。”她用食指从自己的脑瓜顶指到了绣鞋跟,“看到没有,我是给人家来当新妾子的,你不要拦我喜事。”

      他看了一眼她的装扮,忽然觉得还是青色更衬她,又觉得粉色也衬的极美,一时语顿,而后,他终于正色道:“枫漕司今日休沐,司丞给偏府的家仆放了假,但偏府内还有巡卫。”

      黎千雪眉头一挑,道:“府内的巡卫怕是都被你放倒了吧?”

      她指了指他的袖口,袖口上沾有残余的粉末。

      冷夜眨了眨眼,掩饰了一下自己被看穿的小尴尬,抖了抖袖子道:“那个,今天有点忙,办事急了点,没顾上这点细节,黎姑娘见谅。”

      黎千雪笑了笑,道:“若是小生,还可以见谅,若是冷兄,不见。”她抬手推开了府门,又回嘴道,“哦不,是不谅。”

      她嘴上说着,眼神却和冷夜一同变得凌厉起来,对着拉开的门缝。

      然而,打开府门,偏府大院中,只有早就躺倒的巡卫。

      黎千雪走进去,看着院中的一个大水缸,啧了一声道:“喂你……冷兄你真的是有些缺德。”

      冷夜摸了摸鼻子道:“过奖过奖,我的有些缺德,和黎姑娘当街放倒迎接新妾子的巡卫还是不能比的。”

      黎千雪抿了抿唇,怒瞪了他一眼,轻轻跺了一只脚,用鞋往他那边踢了点灰尘。

      走进书房,重重书架上摆满了书册。

      她对着书册的侧面一吹,书册便能扬起不少的灰。

      坊间传闻,枫漕司的司丞傅圭是出了名的兢兢业业,连家都要建到距离枫漕司半里路的地方,这就是枫漕偏府。他的父亲是当今右相傅异。据说,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政治才能,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凭借着父亲的高职谋得官升,便放着京都的官位不要,自请到南边小城建功立业。他从一个低阶督事做起,过关斩将,逐步升至司丞。元阴十年,枫渠段曾突发洪涝,是他亲察河堤,绘制新的水利草图,救临枫百姓于危难之中。自此,他在枫漕司的权力地位和在临枫城中的口碑得以巩固。有人甚至夸奖他是“小右相”。

      他的发妻早已过世,家中唯有一子,名为傅追。也许是爷爷和父亲都太聪明耀眼,到了傅追这一代,竟呈断崖式垮掉之势。傅追好色贪赌,不学无术,恶名昭著。而傅圭对家中独子及其宠爱,已经到了溺爱的地步,彻底助长了他的狂妄。

      如今看着空中飘洒着的尘埃,黎千雪却想:这位傅司丞,怕也不是位真喜欢读书的人吧。肯定是个伪君子。

      她耸了耸自己的鼻子,忍住了不被灰尘刺激的打喷嚏,然后对冷夜道:“冷兄,现在是否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什么?”冷夜的眼神在书架与书架之间游移着,“这个傅司丞,家里除了书架,还是书架,这种地方居然能养出傅追那种东西?”他推了推其中一个书架,这书架陡然旋转起来,书架上的书忽然都晃了出来,尽扑落地,差点砸在二人脚上。

      这旋转的书架“腾空”了自己身上的书赘后,只见它的四周裂开一道罗盘状的地缝,这书架突然开始深陷地下,连带着超大罗盘状的凹陷,将冷夜和黎千雪一起带了下去。

      冷夜一手握住书架竖骨,一手下意识地去拉了黎千雪的胳膊。

      一声轰隆,震颤才从他们身上褪去。他们着了地。她先是被空气中的浮尘呛了一下,睁开眼的时候,见冷夜用手护住她的脑袋,见她看过来,又赶忙撤下手,将她推开,自己后退了半步。

      他这时倒是想起来去接那个快掉到地上的话题:“我是谁你还不知道,姓冷名夜,街头郎中一个,会些粗拙琴艺,只可惜这次没带琴来。”

      黎千雪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开,看着空中道:“我跟一位姓秦的公子打过赌,我赌偎红阁会在夺魁赛中胜出。我赌赢了,他就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他没回答我就走了。他果然是个骗子。”说到最后一句,她的目光又打回,凝视着他。

      灰沉沉的地道中,借着顶口照进来的一点灯火微光,他没有什么表情地说道:“吊人胃口,确实不好。”他上前半步,拍了拍她的肩道,“下次再遇到这位秦公子,你来找我,我帮你教训他。”

      她劈燃了一枚火折子,斜斜的影子落到他心口处。

      “你觉得,傅圭在哪里?”

      “说不定正在头顶看着我们。”

      “别说笑。我是认真问你。”

      “没说笑,我是认真答的。”察觉到黎千雪的紧张,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黎姑娘不想与小生死在一起的话。但愿黎姑娘这句话依旧灵验。”

      “你不觉得我们两个人,不清楚敌情就贸然闯到了别人的密道中,这么做很像羊入虎口吗?”

      “越危险的事情越有趣,更何况有黎姑娘在身边陪我。”

      她甩开他的手,突然揪住了他的袖口道:

      “这一次,你是不是也在引导我?”

      这一次,是她最希望从她口中听到肯定的回答。因为,她就是怀着这样的赌意来到这里。从京郊渡口——下江南的第一站开始,她每一份打算都是单枪匹马,可每迈出一个关键性的步伐,身边总有这个人的身影。她都不知道她这么独立的人,什么时候会开始有对另一个人的期待了。当然,她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致命性,则是后话。

      走过这狭长的地道,他们看见了一间宽室。

      宽室中央有一桌,桌上有一琴,而宽室上头的天花板呈六边形,数张琴案紧贴于天花板上的平滑面,而下面,除了中央一桌外,以中央的此桌为圆点,画一个圆圈,每偏四十五度角处,皆在地上摆有一琴,凑齐东、南、西、北、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八个方位。

      见冷夜略有出神,黎千雪心里的警惕达到了至高点,她摸了摸腰后绑着的刀鞘,看着冷夜道:“这傅司丞怕不是与冷兄有什么志同道合之趣。”

      他垂了垂眸,然后对黎千雪说道:“黎姑娘说笑了。”他走到中央的那一桌,在那桌前坐了下来,将手搭在琴上。他眉头紧了一紧,然后招手让黎千雪过去。

      黎千雪并没有走过去。

      冷夜道:“这个法阵我见过,叫‘十五琴案阵’。要破此阵,必须有两人联合弹琴。”他说的时候抚着琴上的弦丝,说完这句话,一抬眸,喉头便抵上一截匕首:“你如何能知道这琴阵的解法?如果你和傅圭勾结,为何不现在就把我抓起来,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话音未落,她便将匕首退了一寸,因他突然抵近匕首,匕首上落下一道轻微的血痕,很快凝固,化作淡色,却不是深黑。

      “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黎姑娘?”他的话没有什么感情,既没有伤心,也没有愤怒,似乎完全不把她对他的怀疑当一回事,也不把她刚才差点就能要了他的命这件事放在心上。

      “抱歉。”她把小刀收回腰后的刀鞘中。

      “不用。”他站起来,将板凳让了出来,示意黎千雪坐上去,“黎姑娘得封念尘郡主之时,在宫中曾受教三年,想来琴棋书画之事,应该都是精通的。配合我,应该不难吧?”

      元阴七年春,黎千雪得封念尘郡主,被送入宫中,与公主们一同接受诗书礼乐的教导。元阴十年冬,雪落宫檐。宫门外等候之人,左眼尾红痕烙雪,没有对她笑,只对她说:我三年勤苦练功,一定可以打败你。但是这样胜之不武,所以我把你接回去,回去让你练个三年,当然,这三年我也不会落后。等过几年,我们再打架。

      回忆在脑海里翻滚,如纷扬的雪花。她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坐到板凳上,侧身看着冷夜道:“从元阴十年冬出宫之后,我便不常有碰琴的机会。如果我配合不好……”

      她的手指突然被冷夜的手指贴住,他垂头,他的脸廓便侵占她余光的视野。他鬓角的发丝轻扬,擦过她的耳后,她的下颌。

      她偏头看他,两人长长的睫毛在一瞬间交乱。他退了一步,手臂仍然绕过她身后,手指贴住她抚在琴上的另一只手。她半倚在他的臂弯中,呼吸变得又轻又重。

      “记着,整段约一刻钟,前半段的指位和弦位是……”

      他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与他指腹擦过指腹之时,能感受到他指腹上的薄茧。

      他在讲琴的时候会有些激动,会不自觉的将胸膛向她的后背贴的更紧。

      她每次怀疑自己弹错,忍不住偏头看他之时,他也只是全然专注于琴上的指位和弦位,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也移目过来,她便赶紧将目光收回去。

      她不知道,他让她练的这套琴谱,叫《无情丝》。

      无情丝,勾斯魂,痴不痴,

      无情丝,不相思,知不知,

      知也不知,痴也不痴,

      知也不相知,痴也不两痴。

      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接下来,你坐在这里弹琴,记得按我教给你的办法,将琴声依次传位。我会按跟你相反的节奏来,你要屏气凝神,不要被我的节奏打乱,知道吗?”

      两重琴声响起,如同两座礁头间,奔腾起汹涌的激流。又如在房梁上一双蜘蛛结着蛛网,蛛网结乍拆乍缝,是极致的互相拉扯。琴声便如细密的蛛丝,声声迭起,一丝犹缠,一丝还乱。

      冷夜在天花板上踏着棱角,来回勾琴,这样的难度,饶是他指腹生着茧,也在速战速弹的过程中被琴弦割疼手指。

      突然,东南角的琴案朝下脱落,琴案后居然钉着一幅画卷,这琴连着这幅画一齐砸到地上,打乱了整首琴曲的节奏。

      冷夜落下地来,黎千雪站起来扶住他,看到他的右手食指上的茧竟被割裂。她刚把他的手掌摊开来看了一眼,他便将手收回去,向掉下来的一幅画卷走去。

      这画卷泛着黄,上面是一个倚抱着古筝的美人。她抱着古筝,低眸淌泪的模样,仿佛是在抱着自己的孩子。

      黎千雪指着这画中美人惊呼道:“这,这是江皇后!”

      她在宫中受教那三年,曾见过顺祺帝宫中摆着的江皇后的画像。顺祺帝思妻之情切,不忍见羞于外臣,于是整座溯黎宫中,只有他的乾坤殿里能够摆江皇后的画像。如果不是凭着夙阜指挥使这层身份,她怕是也没有福分能见到江皇后是何华容。

      傅司丞的密室里,竟然会藏着当朝已故皇后的画像。

      这可是大不敬,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傅司丞莫非是暗慕江皇后?”冷夜对着画中的美人,露出研究的神色。

      不知为何,他越看画中女子,越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他从有记忆起,便被师傅囚在寒涧洞中,饮食起居,练功学书,几乎都在洞中。元阴六年春,他曾不顾师傅严令,偷偷跑出不悟教谷,一路北上竟到了京都,后被师傅追回,打了个半死,在寒涧洞里养伤了大半年。自此,一直到元阴十九年,被师傅派去联系临枫城中的大师姐,他都没有再出过不悟教谷。这些过往的记忆中,他都不曾有机会见过江皇后的画像。他到底是为什么会对江皇后产生如此奇怪的感觉呢?

      “我想我们不用再找枫漕司在漕运上贪污的证据,或是枫漕司成为临枫地方黑恶势力庇护伞的证据了。光他私藏江皇后画像这一条,他就已经犯了死罪。”

      “仅带走这一幅画能说明什么?我们若只凭着这一幅画,一定会被傅圭倒打一耙,他誓死不认,说你我是诬蔑他。到时候别说枫溪这个支流,就是我们跳进京澜大江都洗不清啊。”

      他说着说着,突然靠上宽室的一处墙面,在上面敲了敲,笑道:“傅前辈,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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