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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仁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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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江吟晚显然没能活成白衔清期许中的‘东陵国最开心的姑娘’。
以前在外为将时她满脑子都是怎么跟魏东打一架,这会儿成了皇帝满脑子还是怎么跟魏东打一架。
唯有魏东,到点就下值,下值了就绝不加值,连休三天招猫逗狗,吟诗作赋,斗茶赏花,那是真真的活成了‘东陵国最开心的男孩’。
江吟晚是一想到这老贼在逍遥快活就恨得牙痒痒,打定了主意等三天一过就要在朝上给魏东一个好看。
为此甚至直接宿在了文德殿,只为钻研考绩,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墨水。
想她八岁接连气走三个夫子,如今二十二岁却能耐着枯燥彻夜苦读,那三个夫子若能耳闻大概也会欣慰了吧。
翌日,不知谁散播出去的关于胡尚仪因为主持斗茶得了陛下赏识,于是有些胆大的也动起了歪心思,想陛下如今后宫空置,不定自己真能好运混个位子。
于是江吟晚离奇的发现,只一夜功夫宫女们似乎都变得腿脚不大好起来。
尤其下朝行至御花园时,一个脸蛋抹的甚是娇艳的宫女突然就脚一崴,十分浮夸的掉进了莲花池。
她扑腾了半晌脸上的粉都花了,亏得是白天,若是黑夜不定像水鬼能吓死一片。
赵全对此简直没眼看,但还是意思意思询问“陛下,好像有人落水了。”
要不要救呢?
他寻思着,虽然自己瞧不上这种手段试图爬床的,可也不好说陛下怎么想。
说不定陛下就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江吟晚依旧没有看懂这当中的猫腻,所以她又去了。
赵全眼看着陛下往池边每走一步,心就痛得滴血,自己半辈子看着长大的陛下啊!贤明了二十六年的陛下啊!怎么就会喜欢这种!
然而江吟晚走到池边就不动了,她觉得给宫人普及常识任重而道远,就比如说“这水池子都没你腰高。”
言下之意:自己站起来呗。
闻言那小宫女脸一白,可想着自己如今跳都跳了,干脆搏一搏,便坚持做作的带着哭腔唤了声“陛下...”
江吟晚到底心软,见姑娘似吓的厉害,放柔和了声音鼓舞道“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小宫女一怔,一股被人当傻子的羞耻感油然而生,于是只得咬着牙垂着脑袋自己爬了上来,告退时的神情简直与胡尚仪一模一样。
这回江吟晚就是再迟钝也瞧出了那小宫女不高兴,颇为奇怪的问赵全“难道她是自尽?”
赵全压了压上扬的嘴角,彻底放下了心,应道“或许是吧。”
原来竟是自己多管闲事。
江吟晚叹息着摇摇头,女人心海底针,难猜啊!
三日后。
魏东终于潇洒回来了。
若说这二十二年里她什么时候最想要见到魏东,那一定就是今天。
以前自己和他都是臣,且自己还是地位比较低的武职,她拿他没办法。
但现在她是君,还能拿他没办法不成?
卯时,臣子们陆陆续续到齐。
魏东也规规矩矩的站在了下方。
江吟晚掰弄着玉扳指,所谓黄鼠狼给鸡拜年,笑盈盈的关切道“魏卿,这三天可好啊?”
他娘的我看你是乐不思蜀了吧,老东西!
她眯了眯眸子。
按照白衔清的脾性若是这么说,那往往就只是单纯的关怀,绝无它意。
魏东虽然不明白陛下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也没多想,同样笑着回道“劳陛下关怀,臣一切安好。”
“安好就好。”个屁。
江吟晚努力耐着性子,想这帝位坐的自己脾气当真是收敛不少,竟也能与魏东虚以委蛇。
随着殿头官一声“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先是有人启奏了关于青州修葺河堤下发拨款事项。
然后又有人说起自古‘勤以养志,俭以养德’,当行节俭之风来。
这说到节俭么,每年掏出去的银子那么多,俸禄都进了闲人嘴巴里。
江吟晚见有人提节俭,顺着就提到“如今朝中不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风,人浮于事,尸位素餐,是以,朕有意考绩,爱卿们以为如何?”
这文邹邹的词她可是背了足足三天!
考绩一出,朝臣们面面相觑,刚才还进言要节俭的竟也敛了神色,一言不发。
江吟晚仔细的将每个人的表情纳入眼中。
而魏东率先站出来道“臣以为不妥。”
“有何不妥?”
“回陛下,当权者若可至公至明,那么考绩之下,是否尸位素餐自当可查得清楚,可若当权者不公不明,那么考绩便会成为徇私、欺骗的凭借。”
“譬如亲疏贵贱,喜怒好恶,那么亲贵无能也可任官职,疏贱有贤能仍会被罢免,是以考核看的是官员表现,可审查却在于当权者之心,难免巧诈横生,真假不明。”
“且,同一职位不同环境所造就的情况亦不相同,如何以一套标准而论?可若多行标准论之,那各有各的说法,考绩岂不成笑话?”
他义正言辞。
这一套在折子里就提起过,如今又扩展了一番,但大致意思却没变。
江吟晚酝酿着,要不是早做过研读,这一时半会儿还真听不懂魏东在讲什么绕口令。
于是抬手一拍桌案,沉声怒道“魏卿慎言,你这当权者岂非是连朕一同骂了进去?难道朕,也是那不公不明之人吗!”
她知道这件事白衔清与之拉扯了数月未成,在自己手里也不会立刻就成。
所以并没指望今天提了就立刻能成,她意在施压,挫一挫魏东。
自古危及皇权多武将,文臣的存在本是对皇权的加强,重文抑武的政策也是大程度上将权力握在皇帝的手中,但显然,今时今日文官的地位太高了,他们太把自己当回事,便会忘了皇帝始终是皇帝。
“臣不敢!”
魏东跪的倒快,可他脊背却笔挺,瞧着倒真有文人风骨。
这时那本来还在提倡节俭的老头也站了出来“陛下息怒!臣以为,自古以来考绩已是层层规范,可却始终没能流传,正是因为魏大人所言,条规是死的,人心却是活的,说来说去最终还是靠人心审查,多少忠良贤德之臣,会为此寒心,多少庸碌无能之辈反任其职,考绩虽看似良策却终归是治标不治本啊!”
这话确实不假,考绩在于人心,那么便始终治标不治本。
可是白衔清所想做的也不是为了治本,他的目的本就是安个由头好大量罢黜。
江吟晚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好不容易喝进去的墨水不要原形毕露,压了压即将喷发的火气,反问“朕只是想考察考察下面人的本事,也好清理一些无能之辈,你们多番阻拦是不是有包庇之心?”
她有意敲打他们,让他们也明白自己他娘的不是糊涂蛋,知道他们心里那点小九九。
没想到魏东咬死了不认,竟又玩起老一套“陛下!臣一心忠君为国,若陛下疑臣至此,臣今日便以死明志!”
说罢便作势要撞柱。
见状,江吟晚眉心直跳,赶忙支使赵全“赵全,拉住他!快拉住他!”
顿时朝堂上乱做一团,仿佛在做什么相扑表演。
看得她脑袋里嗡嗡作响,以前总骂白衔清昏庸无能,如今自己体会了与这帮文臣拉扯才知道原是真的不易。
纵是她再不满魏东,也不能真叫魏东撞死,不然她岂不落个逼死朝臣的名声?
赵全领命冲下去慌慌张张的抱住了魏东的腿,摁着魏东双双跪在地上。
几个大臣也加入了混战“魏大人!”“使不得啊魏大人!”
“好了,都闹够了没?”江吟晚揉了揉眉心,瞧着那一团乱,嘿,没人搭理她。
那团火气汹涌而上。
“够了!都给朕安生些!安生些!”她抬手狠狠地一锤桌案,顾不得这娇嫩的掌心发痛,已经恼到想把冕冠摘下来砸到魏东头上。
“朕就问你们,如果朕非要考绩呢?”
江吟晚确实远没有白衔清的耐性,她自认能到现在不骂一句脏就已经很克制了。
东陵国实在赋予了文臣过高的权力。
结果魏东被赵全死死摁着,见她如此恼怒依然高亢激昂道“设官吏管理百姓是治国根本,依规章督查乃细枝末节,若不重视大政方针反抓细小之事,恐并不足以区分贤能与愚昧,陛下行考绩怕会本末倒置!”
其声悲恸,尽显凄凉。
“你放肆!”终于,江吟晚忍无可忍,一拂衣袖,赫然怒斥直指魏东“来人!魏东忤逆犯上,拖下去庭仗五十!”
“陛下三思!”
此话一出,朝臣们哗啦啦跪倒一片,其场景竟比自己向白衔清提议给武将升官衔时还要壮观。
“陛下!魏大人虽是犯颜直谏,却字字珠玑,是为百官为朝廷着想啊!”
“陛下,您执政以来一直虚怀纳谏,如今却动则庭仗,长此以往朝中岂不无人敢言?”
“魏大人一生为朝廷鞠躬尽瘁,您若执意庭仗恐有损清明贤德,陛下!您不怕后世史书笔诛墨伐您愧对忠良吗!”
“请陛下三思!”“请陛下三思!”
“…”
一人当罚,群臣相劝。
一句后世史书就要将她置上高架,为帝者,少不得都要顾及后世名声,她江吟晚恶名昭彰,恶名再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可是如今她是白衔清。
她不在乎,可这天下是白家的天下,这龙椅是白衔清的龙椅。
白衔清忍的快成孙子了还想平和解决,虽是异想天开,但也代表着他很是在意自己的仁德之名。
她可以信奉以杀固权,但她终究为人臣,不能就这样替他决断担上恶名。
江吟晚的火气像是迎头遭了一盆冰水,偃旗息鼓,缓缓地收回了手,紧紧蜷握于袖下。
这一刻她终究是体会到了白衔清的难处。
本以为做帝王手中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柄,本该说一不二,却原来帝王也会被束缚在世人与朝臣为他定下的道德之中。
他想做的他不想做的,竟是半点不由心。
如今这副情景,若白衔清不肯用上雷霆手段,还想着仁德,怕是要成为东陵国第一个被仁德二字压死的皇帝了。
噢,或许前几代皇帝也是被仁德压死的。
她张了张口,不甘心,亦不情愿的一挥袖子“退朝。”
那一刻朝臣们神色各异,似有松了口气,又似有些失望。
江吟晚感觉自己胸口像堵了一团什么,卡在那儿上不去也下不来。
确实,在最初她雄心壮志,以为灵魂互换她总算能一展身手,亦是斗志昂扬的死命灌墨水,想杀魏东一杀,然而也不过短短的几天,她就被迫的明白了一个事实。
而且江家世代忠良,她一时撒欢也就罢了,却也不能毁了白衔清的名声。
纵然她有她的想法,可她不能替他去做,所以她只好妥协,不是向魏东,而是向他。
但是在这群朝臣眼中那就是在向魏东退让。
她一个皇帝,没有‘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没有‘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那么在臣子的眼中她还有多少权力呢?
只要套一层道德的外壳,就可以批判她,就可以钳制她,这皇权便成了场笑话。
何止是一个憋屈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