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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青溪 ...

  •   第十七章:青溪
      十月十三,徐家满是缟素。灯笼上泛出惨白的旧色,江令身穿孝衣,跪在徐陵的灵前。
      徐陵门生三百人,入朝为官者二十又九,此时灵堂哭声不断,江令跪在其中,眼睛里的红血丝无法掩盖。
      身后来来去去的宾客不断,陈蒨罢朝三日,亲自前来吊唁。
      而今日,身后的不速之客却刺痛到了众人的目光。
      陈顼身穿素衣,头上簪着玉簪,慢慢走到了灵前。
      徐陵的长子气愤地站起来,却被身后的众人拉住了。
      “死者为大,莫要在灵前生事。”
      陈顼对徐家子孙颔首,祭拜结束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出了徐家。
      江令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中郁结更深,让他频频有种窒息之感。他想起徐陵死前对自己说得话,其实在朝者,早就看透了这一切,只不过有人选择视而不见,有人选择坚守到底。
      而徐陵,偏偏是后者。
      可那又如何呢?文人的几两风骨,永远抵不过只手遮天的皇权。现逢乱世,时代在此时有了短暂的犹疑,集权化与贵族化的两条道路摆在统治者面前,但最终他们都坚定的选择了前者。
      徐陵入殓之后,江令第一次入宫。此时陈蒨的身子愈发不好,应大臣所书,立陈伯宗为太子。
      为太子讲学之时,他第一次看到陈伯宗露出悲戚的神情。
      “老师,刺杀徐中丞的人,是不是叔父?”
      江令沉默了一下,回道:“是玉茗教的人做得。”
      “江湖教派怎会插手朝堂之事,若不是背后有人操纵,怎么会......怎么会!”
      江令不自觉站起身来,对陈伯宗颔首道:“殿下,官家已下令围剿玉茗教。”
      陈伯宗却苦笑了一下:“父皇,是不信任我。”
      “父皇不相信孤能治理好国家,父皇总盼着叔父能辅佐于我。”
      江令有些胆寒,陈伯宗远比他想象的要明白。他自小生于宫廷,见惯了这里的斗争,如何能看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殿下且宽心,官家最是重视您的学问,也是希望以后您可以为官家分忧。”
      陈伯宗明白江令的无奈,他是臣子,有些话,陈伯宗可以说,但他江令不能。
      想到此处,陈伯宗稍稍有些释然,瞥见江令腰间的那枚梅花香囊,有些好奇道:“从不见老师佩戴这些,看这香囊,倒像是女儿家爱做的玩意。老师可是有了心上人。”
      江令看向香囊,眼神里充满了柔和。这是前些天贺岚派人送来的,里面放着安神香。而在这之前,江令已经十数日未曾安睡了。
      他见陈伯宗询问,倒也不避讳道:“确有一人。”
      “哦?是哪家的女儿?孤可以为老师请父皇赐婚。”
      江令便跪下道:“回殿下,此人乃是舞坊掌乐贺氏,少时与臣曾有婚约。”
      陈伯宗立刻明白了贺岚的身份:“她是罪臣之女?”
      江令咬咬牙,回道:“是。”
      “老师真心心悦于她?”
      “是。”
      陈伯宗扶着江令起来:“既然是老师心悦之人,孤定然会成全你们。待我面见了父皇,便将她赐给老师。”
      “殿下,臣曾应过贺家长辈,要三书六礼,迎其入门。”
      陈伯宗有些意外:“老师是想,娶她为正妻?”
      江令郑重地点点头。
      陈伯宗却叹了一口气:“她如今虽是女官,却也没入贱籍,您是朝中重臣,若娶此女为妻,恐遭人非议。”
      “臣,愿承担一切后果。”江令跪下,向着陈伯宗磕了一个头。
      陈伯宗赶忙扶他起来:“您是孤的老师,此前从未开口求过孤什么,这件事既然孤答应了您,便一定为您办到。贱籍便贱籍,大不了孤请求母后认她为义女,从宫中发嫁。定然全了老师之愿。”
      江令听到皇后,下意识有些警惕:“殿下不必如此麻烦,宫中有旧例,五品以上女官者,可除贱籍。”
      陈伯宗了然:“那便让贺氏做五品掌仪。”
      他叫来下属:“传孤旨意,贺氏管理乐坊有功,除贱籍,着五品掌仪。”
      旨意下到舞坊,连崔琳都是一愣。
      贺岚是这宫中晋升最快的女官,短短一年时间,她从舞姬一跃成了五品女官,除去贱籍,真真正正拜托了官妓的名头。
      贺岚却有些不安,谢恩过后,她一直等在自己院子外的垂花门边。
      到暮色四合时分,江令终于匆匆赶来,看到贺岚的身影,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这件事,是你的手笔吧?”
      贺岚急急地问道。
      “宫中有例,五品女官可除贱籍,也可与大臣婚配。”
      贺岚更加诧异地看向了他。
      “我今日,求了太子殿下赐婚。”
      贺岚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过了头,背对着江令,眼中的泪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江令也是一惊,拉住贺岚的手腕问道:“怎么了?”
      贺岚极力压制住了哭腔:“我,我这个身份,已经配不得你的正妻之位了。”
      她可以除去贱籍,可是却不能忘记她肩头那耻辱的烙印;她可以更名为青岚,可是她不能忘记曾经自己是山阴贺家女。从前她和江令,那是清流文人和将门之女,门当户对,她可以有无限的自信。可如今,她没入宫廷,做了官妓,家族败落,再无立锥之地。
      她虽然时时伴着江令,却也不敢奢望有朝一日真的能够正大光明的陪在她的身边。
      她从前不会自卑,可如今,她不得不自卑。
      江令拉过贺岚的身子,对上自己的眼睛:“岚儿,我从前承诺过你,一定会娶你为妻。这些时日我成为太子太傅,就是希望能够完成我的承诺,将你带离这吃人的宫廷。我想给你名分,因为我想告诉你,江令会将全部的爱都给你。我不在意你是将门之女还是宫中之妓,我只在意你是贺岚,你是我江令此生唯一会娶的女子。”
      “你说会一直陪着我的,如今,你要食言了吗?”他温柔地看向贺岚的眼神,此刻,他的目光满是坚定。
      贺岚的眼眶红肿着,委屈地看向他:“我只是有些不自信了。”
      江令将她揽在了自己怀里:“你不需要不自信,其实不自信的人,该是我。”
      “你把我从迷惘中拉出来,不厌其烦地告诉我要坚定自己的初心,让我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走下去。我一直想成为彻彻底底的文人,可是这一切逼迫我站在我厌恶的位子上,如果没有你,我无法坚持到现在。”
      “所以岚儿,现在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江令温柔的眼神落在贺岚眼中,让她有些想哭的冲动。
      她眼眶里含着泪,嘴角却笑了:“若君不负我,我必不负君。”
      江令听见她答应了,心中十分欢喜,对贺岚鞠躬,郑重地说道:“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贺岚回道:“共挽鹿车,白首同归。”
      回到房间里,贺岚发现会稽同来的姐妹纷纷聚在她的屋中。黛蓝和长乐拉过贺岚来,脸上都是欢喜的神色:
      “听说太子殿下要为你和江侍郎赐婚了?”
      黛蓝的消息从来都是最快的:“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你升了五品,脱了贱籍,这件事不是板上钉钉了?”琉璃坐在绣凳上,手里攥着一把瓜子。
      贺岚被她们说得不好意思,低头摆弄着手帕。众人笑嘻嘻地贺了贺,晚间尽数散去。
      这晚,建康城落了一夜大雪。贺岚听见风雪声,披上了斗篷,推开了垂花门。
      御湖边上都是皑皑白意,雪花轻轻扫过她的脸颊,积攒在地面的枯草上。
      道路上没有脚印,暗淡的烛火可以映照出雪花的晶莹。贺岚的斗篷带着一圈狐毛,摸上去满是温暖的痕迹。
      她仍旧戴着面纱,抬头望去,眼睫上都落了雪花。
      就在这风雪夜里,玄色的衣袍撑着桐油伞,脚步徐徐地走向了贺岚。
      听见声音,贺岚下意识回头望去,就见到张景一手撑伞,一手背在了身后,在贺岚面前三步时站定,脸上带着风雪的痕迹。
      “张大人。”贺岚福身道。
      “你要嫁给他了?”
      贺岚想起那个人时,眼睛都在笑。
      张景清晰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神情,心中更是失落。
      “他深陷皇权斗争之中,今后的路,恐不会顺遂。”
      贺岚眉间闪过一丝哀伤,可她还是尽力笑了笑:“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要陪着他。”
      “孤身走夜路者,总要有人掌灯。”她温和地笑容藏在面纱下,可望着她的眼睛,张景已经知道了答案。
      “有时,江侍郎的命好的真让人羡慕。”
      “还未恭贺张大人升官,您的仕途大好,如何还要去艳羡旁人呢?”
      张景苦笑了一下。他已掌管了京城的军队,是陈蒨最信任的武将之一。除却韩子高,朝堂武将无有比他风头更盛者。但即使如此,他所感受到的孤独,不必江令的少。
      只不过,江令的生命里,有人掌灯。而他还要继续踽踽独行,走在黑暗的路上。
      “你既然心意已定,那我也不再多说。愿你,得偿所愿,长乐未央。”
      贺岚对张景行了个礼:“多谢。”
      她转身回了房间,关上垂花门的那一刻,张景望向了门中的身影。
      此门一关,他就算是彻彻底底地输给了江令。
      次日,陈蒨病重,晨起召回了陈顼,以太后想念儿子为由,恢复了他的爵位。
      这位安成王,出京几月后,再度站到了朝堂之上。
      只不过,徐陵已死,朝堂之上再无人可以弹劾他。
      此事一出,贺岚有五日没有见到江令了。第六日时,崔琳忽然来寻她,对她道:“临近年关,舞坊有些东西需要采买。你出宫一趟,”
      她压低了声音,在贺岚耳边道:“有人在宫门外等你。”
      贺岚得到消息,立刻换上常服,跑去宫门时,阿祥笑嘻嘻地迎上了她,对贺岚道:“江大人在外面等您。”
      她跑出去,看到江令立在羊车旁边,一身相思灰的常服,头发上簪一顶玉冠。
      他牵着贺岚的手,扶着她上了羊车。
      “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回家。”
      “家?”
      江令拢了拢贺岚的斗篷,俯身拨弄了一下炭火:“我在京城有一栋宅子,今后你便是这家的女主人,所以自然是回家。”
      “官家未曾赐婚。”贺岚低头,小声地说道。
      “官家近来缠绵病榻,太子不敢此时烦扰于他。但太子已应下了我,会亲自为咱们赐婚。我想着你还未曾去认家门,今日恰好沐休,也带你出来散散心。”江令轻轻揽过贺岚,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哈着气:
      “手这样冰,可是冻着了?”
      贺岚摇头:“不冷。”
      此时她心上的温度,还要更高。
      羊车停在了宅院门前,江令扶着贺岚下车,她抬头望了望门匾:“江宅。”
      江令牵着贺岚的手道:“江家祖宅也在建康,青溪旁边,午后我带你去看看。”
      他带着贺岚走进去,三进的院落,中庭种下了一棵梧桐树。
      贺岚摸着树干,想起了白山灵鹫寺。
      当年她就坐在桐花树下,看着江令长剑破空。当时他眉眼之间都是意气风发,如今那些自信与张扬,也一并葬送在了侯景之乱中。
      午后,二人牵手走在青溪边上,江令在一户空宅前停下,贺岚抬眼望去,发现上面的牌匾与江令的新宅都是一样的字迹。
      陈朝建国后,济阳江氏集体南迁,江令的名字在族谱上划掉,从此他便与济阳江氏毫无关联了。
      “我的父母都死在了侯景之乱里,济阳江氏,已无我的亲人。”江令看着宅边的柳树,与院中的梧桐树交相辉映着,只是冬日万木凋零,一片枯败之景。
      桐树外有一口井,上面的绳子已经断裂,井边也满是灰尘,想来已许久无人用过。
      再看大门上铜漆剥落,门环都已斑驳。蜘蛛网结在檐下,灯笼也被烧成了灰烬。
      一切的一切都透着破败,江令看过去,眼里充满了悲戚。
      他轻轻抚摸着门上的铜锁,苦笑了一声,道:“红颜辞巩洛,白首入轘辕。”
      今年春日里,江令曾回过一次江宅,立在门边踟蹰了许久,最终只是写下了一首《南还寻草市宅》:
      红颜辞巩洛,白首入轘辕。
      乘春行故里,徐步采芳荪。
      径毁悲求仲,林残忆巨源。
      见桐犹识井,看柳尚知门。
      花落空难遍,莺啼静易喧。
      无人访语默,何处叙寒温。
      百年独如此,伤心岂复论。
      贺岚见他心绪不佳,默默握住了他的手:“我明白你。”
      贺家满门,流放斩首,此刻山阴旧宅,恐怕也是此般光景。他们,最终都被家族抛下,成了孤身。
      江令牵着贺岚继续往前走去,临到溪边,看到远处写着“桃叶渡”,江令指给贺岚道:“这里,还是得名于东晋王献之。”
      贺岚歪头看向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传言王献之有一爱妾,便名桃叶。为了纪念她,王献之特写下了《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但更有坊间传言,说这位爱妾桃叶,实则就是王献之的发妻郗道茂。因新安公主心悦王献之,当时的皇帝司马昱便逼迫王献之与郗道茂和离,迎娶新安公主。王献之还曾为拒婚烧伤了双腿,可还是被迫和离再娶。可那位新安公主为了扫清自己进入王家的障碍,杀害了郗道茂和王献之的女儿王玉润,郗道茂为报仇,化名桃叶回了王家,逼疯了新安公主。”
      “那最终呢?”
      江令看了一眼贺岚,接着道:“最终,郗道茂中了司马氏的毒,死于北方,葬在了会稽的百里桃林之中。”
      “王献之亦追随而去,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贺岚不禁叹了一口气:“旁观者尚且会落泪,当事者又该是怎样的无奈啊?”
      “当时人都说,琅玡王氏子,终当为情死。想来魏晋风流者,必有深情。”江令和贺岚牵着手,缓步走在青溪边上。
      此刻玉树迷烟,远山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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