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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夜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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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皎皎明月下的河水那粼粼的波光,锦缎一般地铺展开;与素月的清光交相辉映,岸上树影重重,斑驳陆离,别有一番清幽素雅。一只怪鸟飞过,俯身冲进河里,从河水中叼起一条银白肚皮的小鱼,扑啦啦又飞走了。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没有将岚卿那作妾室吗?那我今天就告诉你吧。”宋云晟平静叙述道:“不过,你别指望听到什么缠绵悱恻的男女情爱,并不缠绵,更不美好。”
孟冉冉整肃面容,倾心静听。
“理由很简单,岚卿的母亲就是娇凤的娘。也就是说,她们两人是同母异父的姐妹。”
“啊!”孟冉冉还是忍不住轻声惊叫,她结巴道:“原来,原来,扬州竹西街娇凤的母亲,也是岚卿的妈妈?”
“对。”宋云晟点头:“岚卿母亲杨氏原本是扬州近郊一位李姓木匠的妻子,一家人安分守己的过着日子,夫妇只得一个女儿取名阿菊,也就是后来的娇凤,十分珍爱喜欢。阿菊三岁时,李木匠被招募去临近州府常州做木匠活,为当时新上任的按察使司大人家中营造府邸,工程繁复浩大,需要近年的时间修造。可在在他外出务工期间,家中接连出现变故,先是族人侵占李家田地,当家男人不在,家中妇孺只能忍气吞声,一让再让,可在后来争斗中李家老爷子还是被打伤卧床不起,杨氏只得将幼女交给婆婆照看,去常州找丈夫回来打官司讨公道。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到常州,好容易找到丈夫,官老爷家中大屋华厦即将完工,夫妇两一合计,决定再等两日,结算了工钱一并回家。杨氏就留在工地里给工人们烧水做饭,工头也答应临走时多给十几文铜钱给她作为工钱。没料到那位官老爷来视察房屋花园时,垂涎杨氏美貌,指使他的姨太太借口帮着做针线活,将杨氏叫入内院,趁机奸污了她。
事后杨氏哭着告诉了丈夫李木匠,李木匠自然怒不可遏,要去争论,官老爷一头里赏了几两银子,一头里说他家中的田产官司可以帮忙了结,派师爷去找他们的知县大人说情,一定将李家地产要回来。李木匠寻思了半宿,还是拿了银子带杨氏回家。
可左等右等,哪里有什么师爷来帮他们打官司,知县收了对方银子,李家输了官司,李木匠自然恼怒,带着杨氏又去了常州按察使司大人的府上。这次那官老爷翻脸了,把李木匠关进牢里,还把杨氏弄进府中供他淫乐。两个月后,才将他们两人放出来,又给了李木匠一笔钱,威胁他们说如果再敢上门,就告他们恶意敲诈诬陷朝廷官员之罪。李木匠在牢里被打折了一条腿,知道官官相护,只得忍气吞声再次回到家。谁知道杨氏已经有了身孕,李木匠心中有气,又碍于面子不肯告诉父母,只是一味的打老婆出气。同村一起常州做工的村民渐渐把杨氏被官老爷弄大肚子的消息在乡村传遍,李家全家人一出门便被人指指点点,讥笑谩骂,他家老父母积郁成疾,没等那孽种出世就陆续撒手人寰。整日被人说戴了绿帽的李木匠沉迷于饮酒赌钱,生生把个小康之家给弄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九个月后,那孩子出世了,还是个女孩子,取名叫阿萍。但她是李家耻辱的标志,李木匠一见到这小婴儿便要暴跳吵骂,拿着棒子要打死这个野种。杨氏像只护崽的母兽一样,整日将阿萍藏到东,藏到西,提心吊胆到了神经质的地步-------”
孟冉冉插嘴问道:“阿萍就是岚卿对吗?”
“嗯。”宋云晟继续道:“阿萍可真不是个好名字,命中注定如无根浮萍,无依无靠-------杨氏不堪周围村民的蔑视漫骂,在阿萍长到七岁,阿菊十一岁时,渐渐有了疯癫的症状,有时候竟然会脱光了衣衫,在村中田间狂奔乱跑。那村中光棍闲汉还会刻意的在她面前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引她脱衣服。杨氏的疯魔之症便日日加重。李木匠再也不做木工了,除了喝酒赌钱就是踢打杨氏和两个女儿。后来听人家说有乐户老鸨要来乡下买女孩子,他趁杨氏疯癫神志不清的时候,把阿萍给卖了,才换了几吊铜钱,还不够他一月的酒钱。阿菊留在家里照看母亲,可过了两年,李木匠山穷水尽时,竟然打起亲身女儿的主意,也把她卖给老鸨。李木匠得了卖女儿的钱,日日买醉,从小酒馆喝醉回家时,摔倒在路边水沟里,给呛死了。至此,李家死的死,疯的疯,两个女儿沦落青楼。”
孟冉冉心中一阵凄凉,没想到岚卿的身世如此可怜可悲,今天是岚卿的祭日,她一生何其悲凉孤苦--------
“我与岚卿初识时,并不知道这些。但我们在琴棋书画间情趣日益投合,她将我视作今生良人,我也视她为知己红颜。岚卿虽然自幼被卖到徽州乐户,但她对童年的事情仍有记忆。聪明如她,七岁时被卖时,已经将家乡所属郡县和亲人的名字牢牢记在心中。你还记得我们在荷塘边画舫上与你偶遇的那天吗?”
孟冉冉点头,那时的岚卿多么美丽脱俗,宋云晟还给她绘了一副肖像,浅窝含笑,香肌玉肤的绿衫美人,俏生生立在漫天碧叶荷花中。
宋云晟继续道:“当日,她将身世对我和盘托出,并央求我去寻找她的母亲和姐姐,请我帮她们脱离苦海,她虽锦衣玉食的生活着,但行动不得半分自由。待我找人调查出岚卿的身世和他父母的近况,我才亲自寻到她的家乡,见到她母亲杨氏躺在农田里一处茅草窝棚中已经奄奄一息,浑身恶臭难当,虱子跳蚤甚至蛆虫在沤烂的稻草堆中频繁出没。”
孟冉冉想起他刚才提到他奶娘病逝时,也是这般凄惨景象,猜到宋云晟必然肯出手相助。
果然宋云晟道:“他母亲在家乡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除了偶然几位大婶发善心给她一点东西吃,杨氏基本和野狗一样褴褛不堪地在几个村落中流浪,捡什么吃什么,眼神呆滞谵语喃喃。我使了银子,村中几位邻居大婶才肯过来帮忙收拾。有一个村民说曾经在扬州花魁大会上见过岚卿的姐姐阿菊。我带着杨氏去了扬州,想给阿菊赎身,带着她们母女去见岚卿,也好给她一个惊喜,我替她完成家人团聚的心愿。”
然后宋云晟语气转为低沉苦涩,他道:“你一定猜到了,我在扬州打听到阿菊的下落,哦,可恰恰在娇凤的书寓绣楼中见到了我的父亲。他已经将娇凤赎身,买园子置首饰,广发请帖宴请同行诸公,准备迎娶她为四姨太了。我当时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阿菊成了我的四姨娘--------”
虽然不能身临其境地了解他当时的心态,但孟冉冉还是能想象,娇凤忽然成了自己的小妈,岚卿就成了他老子的小姨子。固然清朝对娶妾比较开放,不讲究门当户对,但这种类似□□的关系传扬出去,还是会成为外界舆论的笑柄。她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么娇凤后来知道岚卿是她的妹妹吗?和她母亲相认了吗?”
宋云晟点头,道:“我在她出嫁前,带着杨氏去找过她。她见到母亲没有欣喜,只有厌恶和憎恨。她不肯认杨氏,说她是主动勾引那官老爷才沦落到如斯地步,害了她们全家,害她被人耻笑中长大,害她最终被父亲卖入青楼。娇凤谁都不愿见,口口声声咒骂岚卿是个野种,杨氏是个□□,在她即将过上好日子,嫁入豪门的时候,又想跑出来害她。话里话外透着她明明知道妹妹阿萍和母亲杨氏的近况,但她就是不肯与她们相认,心肠如此狠硬。我没再多说什么,只能带着杨氏回到徽州。岚卿见到母亲还活在人世很高兴,但她也知道了姐姐阿菊成了我爹的四姨太,当时,我们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既然不能娶她做妾,那么替她赎身后,买个院子悄悄的生活在一起也不行吗?”
“你是说蓄养外室?”宋云晟无声一笑,道:“我倒是曾经打算过,只是那时候我尚未接手船队,几万两的赎身银子不是个小数目,瞒不过我爹的。”
孟冉冉插嘴道:“出不起银子,干脆私奔好了!这样就不用面对家庭压力和外人的流言蜚语了。”
宋云晟赫然道:“你倒是说的轻巧!我是在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中长大的,从小被人伺候惯了。而岚卿七八岁上被裹小脚,除了弹琴端茶,没有一处要使力气的地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我们两人私奔后靠什么生活?而且我那时还存了个一生一世一心人的痴念头,不愿委屈了她,哪怕是做妾,我都觉得对不起她。总想着等我力量再壮大些,找个合适的机会将岚卿明媒正娶,从此白首不相离,我一生就只守着她一人。”
孟冉冉惊讶,宋云晟竟然还有一夫一妻制的现代人思想,又叹息岚卿没福气,没等到那一天就——唉!红颜薄命啊!点头道:“后来,岚卿身故后,你怎么又将她母亲送回扬州了呢?”
“原本岚卿在徽州租了一处房子,雇人照顾杨氏。她身亡后,我就继续替她照看杨氏,去年杨氏的弟弟忽然找上门,将她领回扬州。”
“哦,她还有个弟弟?怎么娘家人不知道来照顾一下杨氏呢?否则她的人生也不至于悲惨到如此地步。”
“各家有各家的苦衷吧。杨氏弟弟从小离家上山拜师学艺,所以一直和家乡亲人没什么联系。杨氏没有回扬州乡下老家,他弟弟给她在城里租了处房子,亲自照顾她。我去看过两次,她弟弟还是很尽心的,杨氏的疯病已经日渐好转,也能零零碎碎地记起一些往事,整日吵着要见两个女儿,只是娇凤一直不愿去竹西街见她一面。”
话至此,孟冉冉明白了岚卿娇凤的身世,对宋云晟与岚卿之间的感情也有了新的认识。心中倒是暗暗敬佩宋云晟的痴情和侠义。他在岚卿身故两年后还能一直关心她母亲的近况,真是难得。
“冉冉。”宋云晟忽然温和而自然的直称呼她的闺名,让孟冉冉吓了一跳,以为他哀伤过度,脑子不正常了,宋云晟却很自然的重新叫了一声,剑眉星目中满是真挚坦率:“冉冉,我知道我曾经伤害过你,害你失去了酒楼,害你不能和喜欢的男人成亲。但我会用我下半辈子尽心照顾你和牛牛,不管你的身份地位是什么,我都视你为我的妻子--------”
猛然间听到他说出这番告白不像告白,忏悔不像忏悔的话,孟冉冉一阵迷茫,好容易才转过脑筋,思索可能岚卿母亲被奸致孕,后来结局凄惨无比的景象刺激到宋云晟,使他萌生出渴望弥补过失的心态也属正常。那句“视你为我的妻子”也太夸张了,他马上要迎娶娅虹小姐为正房妻子了,还对自己开什么空头支票。告诫自己千万小心,别把心沉沦在他的美男计中,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她抵挡着宋云晟此刻的柔情魅力,拿出十二分的谨慎和认真,回应道:“嗯,我接受你的忏悔和道歉。不过你也不必太难为自己,牛牛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得到的最好最珍贵的礼物,你的好意我也心领了,但我不需要你照顾我一辈子,只要咱们的契约如期履行就行了。”
宋云晟满腹柔情被她的清醒和理智打消,他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有点赫然,点点头含糊嘟囔一句:“不早了,快睡吧。”翻过身子在甲板上侧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