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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柳梢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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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遇见了这伙人。
四个身着黑衣的男人分立于空地四边,端端被其围在正中的,不是别人,正是一位故人,如今的风雨楼楼主,戚少商。
奇怪的组合。顾惜朝想,如果再加上自己和两只羊。
他本来在溜羊,春日的微风抚过面颊,微凉中带了一丝温柔,惬意非常。他赶着两只小羊晃悠,忽然有一只扭头就往旁边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里钻,待顾惜朝赶着另一只也穿过来,就出现这一副诡异的画面。
那只惹事生非的羊混不自知地在河边喝水,似乎也感到气氛的不寻常,回过头看向顾惜朝,“咩”了一声。
脚边另一只立刻撒着欢奔向同伙。
河面上一圈圈波纹荡开来,不知道是那羊弄的,还是被风吹的。
“你们是什么人?”
在别人放羊的后院打架,至少也问问主人的意思不是?
四人向戚少商靠拢,然后齐齐转向顾惜朝,为首的抱了一拳,开口道:
“我们是金风细雨楼弟子,这位是我们戚楼主。楼主遭奸人暗算受了重伤,我们正要护送他回去疗伤。”
“哦?戚少商受伤了?”顾惜朝看去,他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有人上前掺住他的胳膊,他也无动于衷。
除了脸色有点惨白,顾惜朝没发现他身上有明显的外伤,所以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戚少商也在看着顾惜朝。
像以前很多次他们相遇时那样,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只是,眼神不同。千里追杀时,戚少商拔剑朝顾惜朝冲过来两剑相抵,眼睛亮得像火烧,那么近的距离,顾惜朝觉得自己快被他目光灼烧……多大的恨意才激起他愤怒至此?看来他真的恨自己恨得要死,于是顾惜朝不无得意地笑,戚少商眼里的火就愈发地热。
可是今天,戚少商眼里没有温度,像春天刚开化的河水,凉凉的。他眼神复杂,掺了一点悠远,一点厌倦,一点看到极不愿意看见的人的烦躁。
“敢问阁下是……”一人问,“可是我们楼主的朋友?”
顾惜朝眉梢挑了一挑,微偏过头,勾起嘴角,戏谑地看向戚少商,似在等他替自己回答。
可戚少商一言不发,依然用那种复杂的目光盯着他。好似这么盯下去,顾惜朝就会被他盯不见了。
“在下顾惜朝。”五个字出口,周围突然安静了。
顾惜朝笑逐颜开,看那四人的脸色不负众望地变了几变。
终于有人先反应过来,抽出腰间宝剑,大喝一声:“顾惜朝!你这逆贼!休要伤害我们楼主!”
余下三人也纷纷架起长剑,一脸凝重,忠肝义胆。
顾惜朝瞪大眼,没想到仅仅一个名字就引起这么大反应。
难道顾惜朝每每遇见戚少商,都只为要他的命不成?
谁说不是呢……
无论是戚少商还是顾惜朝,都曾用恨之入骨的语气指天对地地表示,我要你的命。
一个说:“我不杀你的话,老天都不答应。”
一个说:“我从不和死人后会有期。”
可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妙。当一切水落石出,戚少商不但自己不杀顾惜朝,还拦着老八,理由牵强得简直没天理。
而顾惜朝,不但千里追杀时回回都遇到活蹦乱跳的戚少商,而且在这春日的河畔,又一次和活生生的戚楼主不期而遇。
想到此,顾惜朝自嘲般地笑了。只怕老天也听多了你死我活的豪言壮语,索性睁只眼闭只眼。
不然怎么最该死的人,偏偏活得好好的……
“你……你笑什么?”一人紧张地问。顾惜朝他们是没见过,却都听过他的手段。据说此人是“玉面修罗”,看着是隽秀的书生模样,出手却比谁都狠。
“我笑,我若说,我根本不想出现在这里,你们岂不很失望?”
听了这话,四人相视一望,神色奇怪。为首一人犹豫一下,踏前一步喝道:
“胡言乱语什么!要杀便杀要滚便滚,我等定会拼死护楼主周全!”
顾惜朝低头,慢慢地说:“我这一生,已经叫两个于我很重要的人失望,而且其中一人已成追忆,永难弥补。所以——”
他抬起头,脸上是一个令人如沐春光的笑,“今天,我不让你们失望。”
戚少商的眼神闪了闪。顾惜朝声音不大,他又离得远,没有听清他到底说的是“你”,还是“你们”。
顾惜朝后退两步,折了只长长的芦苇,转过身来,手腕一抖,那经冬的芦苇头上的穗子便扑簌簌落下。
分明是一根不堪一击的烂草杆,握在他手中,竟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四人一滞之间,顾惜朝已飞身而至。他脚法灵活轻诡,步步玄妙,出手速度也极快,手中芦苇作剑,抽向一人的手腕。
那芦苇虽然中空却不躁脆,长在河边经霜露浸打,不乏韧性,抽在腕上竟疼痛非常。那人吃痛松剑,被顾惜朝接住。
他身法不停,又一脚踏向旁边一人。那人看他这脚来势汹汹似有劲风扑面,不敢硬接匆忙躲闪。
顾惜朝得空,一把抓住戚少商从缺口退出几步外,刚缴的剑顺手架上戚少商颈边。
戚少商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只是顺序得反过来,总是他的剑架在顾惜朝颈边。
有多少次?他一时想不起,不由得看向顾惜朝。
顾惜朝也皱眉,这感觉十分奇怪。他原以为轮到他把剑架在戚少商脖子上,便可扬眉吐气一雪前耻,可是真的这样做了,才发觉这感觉并不比被架着剑时舒服多少。
十里春风,仿佛都绕在剑端,贴着戚少商的颈。顾惜朝举着一把随时可能要了他命的剑站在他身边,他的心反而静了下来。顾惜朝离得很近,戚少商甚至感觉他身上有淡淡的草香,是春天的味道。
“顾惜朝!你休要伤人!”
戚少商打量着顾惜朝。脸上依旧是那副看似什么也不在意偏又一切尽在掌中的神情,似随意,似厌倦。足以令对手头疼讨厌。
可是,他的额头有些薄汗,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握剑的手还有些微抖……
一瞬间,戚少商像是发现了什么,可还没等他发现更多,就一下子睁大了眼——
顾惜朝将剑撤离他的脖子,反手就把剑尖刺入他的胸膛。
没有丝毫的预兆。甚至没来得及出现一丝杀气。
戚少商的血特别红,染红了剑身,淌下来,落入泥土里,连泥土都被染成深红色。
他缓缓倒下,心脏的位置插着那把剑。
顾惜朝看也不看一眼,挑眉望着那四人,向前踏了一步。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转身就跑,临了还传来一句:
“顾惜朝!金风细雨楼不会放过你的!”
人刚走,顾惜朝就地而坐,调了调气息才苦笑一声,他们倒是走了,留下戚少商的“尸体”给他搬,不由忿忿地踢了他一脚。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满满一院子,都是春天。
戚少商睁开眼。明亮的光线,似久违。
“你竟然没死。”凉凉的声音,带着熟悉的三分愤恨,三分嘲弄。
“没死透就起来把药喝了。”
顾惜朝立在门口,手上端着一碗汤药。
戚少商坐起身,看到自己心口有一道细细的剑口,结的痂像蜈蚣的腿,张牙舞爪。
他习惯性皱起眉,瞪着顾惜朝。后者笑嘻嘻走过来,递过碗,说:“你想问什么,喝完了我就告诉你。”
像哄小孩子。
黑漆漆的汤药,看起来十分不怀好意,这人又笑得这么开心,想来这药不会是什么好药。
戚少商接过来,一饮而尽,果然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的苦脸真心真意地笑了。
他说:“本来这最后一碗药可以在你昏迷的时候灌下,可是我想让你尝尝它的味道,特意留到你醒来。”
戚少商真想掐死他。
顾惜朝扬扬下巴,示意他问。
戚少商指着自己的喉咙,摇摇头。
顾惜朝笑:“你可以说话的。”
戚少商惊讶,试着开口,第一个字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声音嘶哑如枯木。
喝了顾惜朝递过来的茶,缓了缓才说:“我就是能说话了,也被你刚才一碗药又毒哑了。”
他的声音暗哑,低低的,一字一字像是敲在人心上。
“你怎知我不能说话?”
“你见到我哪回不啰嗦你的侠义?那么安静除非你哑巴了。你中的毒很普通,解药很好配。”
“我怎么没死?”
“人的心上有一个位置,刺中了会流出心头活血,救得及时就不会死。”
“这么有把握?”
“没把握。在晚晴的古医书上看到,一直没机会试,刚好你送上门。”
戚少商哑口无言,这人一定是故意的,就像那碗本不必尝到的药。
“你为什么救我?”
“告诉过你我要试试那书上说的是也不是。”
“别装傻。你知道那四个不是风雨楼的。”
顾惜朝还是笑:“我只是好奇你这次又栽在什么人手里,大侠爱轻信别人的毛病始终都不改的么?”
戚少商摇摇头:“我这一生只错信过一个人,已经吃尽苦头。”
这是大实话,他现在还是满嘴的中药苦味。
事情并不复杂,戚少商一早发现奸细,本打算不露声色随他们找到幕后主使,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那四人惧怕他身手,便下药散了他的内力,还把声音毒哑,想直接将九现神龙抓回去邀功请赏。
戚少商江湖上朋友太多,若遇见,听他们所言,定会帮戚少商疗伤,便可趁机偷袭。
但偏偏,遇见的是顾惜朝。
“如他们所愿,我一剑结果了你,顺理成章,他们也好交差,还让金风细雨楼把矛头对准我。”顾惜朝点头,“万全之策。”
“你的内力怎么回事?”
“你发现了?”
“你一惯斩草除根。”
“真气不济,撑不住一时三刻,与其让你死在宵小手下,不如死在我手里。”
一只鸽子从窗子飞进来,落在床边。
顾惜朝瞥了一眼,“风雨楼的鸽子还真是神通广大,这里也找得到。”
“杨总管已经跟上来了。”戚少商转过头,看着他说,“顾惜朝,跟我回金风细雨楼吧。”
“你这是趁我武功不济,要挟我?”
戚少商笑着摇头,“我这是邀请你。”
“……好了伤疤忘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