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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中的宫宴 ...

  •   “你没受伤吧。”

      梦里也有人在这样问,凤明陷入深深梦魇之中:

      那是仁宗登基后,太子监国,时逢西燕犯边,撕毁敕勒盟约,大肆屠杀三十二外族,太子景衡不顾朝臣劝阻,执意命凤明领兵二十万,抗击西燕。

      凤明不负景衡所望,不仅击退西燕,甚至一举夺回被西燕占据三百余年的燕云十六州,一把火烧毁西燕王廷,坑杀战俘八万,将西燕王带回京中。

      仁宗二年夏半,宫宴之上,西燕王伏地跪降。

      这样大的胜仗,注定被史书铭记,连一向因病罢朝的仁宗景文寰都现身宫宴上。

      那是凤明此生最开心的时候。

      他二十一岁封狼居胥,得胜回朝,百姓夹道相迎,意气风发。

      这一年,景衡在,仁宗也在,皇后也在。

      满朝喜欢找事的一众文臣,也都含笑看着自己。

      他们夸景衡识人善任、用人不疑,夸凤明天纵英才、功比卫霍。

      就好像,他是大齐的英雄。

      两年前,奉天殿中,景衡力排众议,执意将二十万大军交给凤明。

      凤明挂帅出征,援驰万里,贺兰山下病阵如云、羽檄交驰。
      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北的寒夜又冷又长。

      如今一切都已结束,西燕覆灭,中原大地被外族践踏的屈辱成为历史,那写满血泪与欺凌的一页,在今天彻底翻过。

      凤明终于为大齐荡平贼寇、收复失地,他所愿所想,如今俱已实现。

      他心中畅快恣意,听着西燕王哭着歌颂他的功绩:火烧王廷、坑杀战俘。

      坑杀战俘算什么,鸡蛋都给你摇散黄。

      要不是西燕在敕勒牧场大肆屠杀外族、屡屡东犯,他何必用离京这么久、离开景衡这么久。

      西燕王涕泗横流:
      “胡巫山前,狼王现世,天神为陛下临梦与我,我族感知陛下天威,三次上书表降,然凤明将军拒不领受,执意进军。齐军的铁骑踏碎了胡巫山的宁静,漫天的大火啊,胡巫木桑河流淌着鲜血;仙境一样的绿洲啊,化为焦土;可怜可悲的旅人,再也不能在胡巫山神的庇佑下,穿过沙漠。”

      西燕的城邦藏在西北深处。胡巫山地处沙漠腹地,是西燕王廷和最近城池间的中间点,从嘉峪关一路西行,若无胡巫山补给,即便骑着骆驼都很难穿越这么长的沙漠。

      凤明烧了胡巫山,如同斩断西燕与其他城邦的联系,西燕人若无别族帮助,是活不过旱季的。然西燕本就是三十二族的叛徒,仗着兵强马壮在敕勒川横行霸道,这次元气大伤,三十二族趁机压制尚且不急,又怎会帮助西燕复起?

      “真可笑,他拿汉人头颅盛酒时怎生不哭,这时候鼻涕拖得老长,好恶心。”汪钺在凤明耳边小声说。

      汪钺也是宦官,打小跟在凤明身边,随军征战西北,是凤明的心腹。

      凤明饮下一盏酒,他本来就不想把西燕王带上宫宴,此举过于危险,西燕人狡诈至极,言而无信。
      他曾因怜悯放走一个西燕男孩,那男孩当夜就将狼群引向了他的营地。

      那个男孩当时也是这样哭的,他是西燕贵族幼子,会说汉话,他哭着叫凤明‘大哥哥’,并发誓永不与汉人为敌。
      凤明杀他时,他的眼神就像一头狼崽,盯着凤明恶狠狠说:“汉人惨叫的声音真好听,是不是啊,大哥哥。”

      “仁慈的君王啊,”西燕王一声高呼,打断凤明回忆:“八万亡魂在风沙中哭泣,旱季已到,他们的妻儿都将死于干渴。西燕灭族了!”

      西燕王伏地痛哭,大殿上议论声渐起。凤明微微抿唇,他耳力极佳,自然能听清这些窃窃私语。

      先是有人觉得西燕全族何辜,竟被困死在沙漠之中。

      再接着,有人说:坑杀战俘,亦是有违天和。

      他们还说:凤明好大喜功,拒不受降,手段狠辣,过分嗜杀。

      说:阉人无德,不知仁爱,心思诡谲。

      大殿上,只有景衡神色不变,依旧含笑望着凤明。

      皇上、皇后的神情迟疑起来的那个瞬间,凤明知道,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这样,结束了。

      好短,好短。

      凤明失落地坐在堂下,深思恍惚。

      陡然间羌笛声起,刹那以为自己尚在西燕,手不自觉扶上腰间,没有摸到长剑定山河,这才反应过来他己回京城,刀光剑影俱成过去。

      凤明武功卓绝,世人难出其右,手持定山河荡平西燕,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但凡与凤明对战,无论是民间高手还是外族将领,就没有不折戟的;只要是凤明今夜要杀的人,就没有能活过子时的。

      看得见的敌人,凤明无所畏惧。

      凤明太年轻了,天赋太高、运气又太好,一生未曾遭遇险恶挫折。所以他不知道,击败英雄的又哪里是真刀真枪,往往都是那些看不见的阴谋暗刃。
      是项羽的乌江,是吕布的下邳,是韩信的长乐宫,是岳飞的风波亭。

      非战之罪,盖诡计蓄意也。

      “将军,西燕王的女儿向圣上献舞呢。”汪钺小声说。

      凤明颔首:“让人都警醒些。”

      西燕王的女儿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五官深邃,长得倒是很美。不过跳舞着实差劲,可能也不会别的动作,只一直转圈,转的凤明眼晕。

      凤明夹了个酸果吃了。
      压压恶心。

      正此时,变故恒生。

      方才为显天子仁爱,西燕王的座位设立在太子景衡下首。
      西燕王女则在舞蹈中斟满一杯美酒,正欲献与圣上。

      顷刻间,西燕王父女二人同时发难,一人扑向皇帝,一人扑向景衡。

      锦衣卫狂奔护驾,却仍不及!

      太近了!

      二人的武器并不锋利,可若有心杀人,哪在乎武器是否锋利呢?

      大殿上尖叫声起,宫宴乱成一片,凤明只觉寂寥,这场忽如其来的行刺中,像个局外人,格格不入。

      他心想:【我早说过了。】

      可他终难置身事外,除了太子,圣上是他最亲的人,亲人可以昏聩、可以偏信、可以误解。

      但不可以死,他不舍得。

      凤明利落起身,侧头寻个好角度,先后将手中两根竹筷掷出。

      西燕王父女动作极快,化作一道残影。

      两只竹筷先后破空,发出尖锐啸响,犹如水龙吟鸣着追赶而来,势必将两个刺客咬穿击毙。

      噗嗤一声,几乎同时咬上西燕王父女二人后颈。

      因二人皆背对凤明,角度不好,凤明便多用些巧劲,这竹筷刺中后,余劲不止,直穿而过,直到插穿喉间动脉,才堪堪停下。

      一截筷子从、喉咙处穿处,后颈破出圆形血洞中,鲜血刹那喷涌而出,溅出三尺不止。

      血洒高阶,染红汉白石雕。

      大殿上的尖叫声起此彼伏,甚至比西燕王刺杀时还要响亮。

      皇帝身体本就虚弱,连翻惊吓之下,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凤明垂手看向皇帝,皇帝目光惊疑不定,扫视众人,并没有看向凤明。

      皇帝在害怕吗?是怕行刺...还是怕他?凤明有些委屈,却仍温驯地弯下膝盖,跪在原地。

      他微微低头,背却挺得极直。

      护驾的锦衣卫一时失了目标,怔忪一瞬,兵分三路:两队人分别围住西燕王父女的尸身;一队围住凤明。

      凤明觉得好笑:原来他才是那个异类。
      还有,刚才那颗酸果也太酸了。

      “皇上!”一位老臣喊得好似被刨了祖坟:“凤明胆大妄为!竟敢在大殿上杀人--”

      “太过猖狂!”

      “实在狠辣啊,断不可轻饶啊--”

      “皇上!西燕王竟敢刺杀,当务之急是纠察同党,而非责怪凤将军。”

      嗯?竟还有人为自己说话。
      凤明被锦衣卫团团围住,看不清哪位义士如此清醒。他微微动身,想从人缝中望上一望,他不过动了下肩,锦衣卫便如林大敌,一柄绣春刀是横在凤明颈上。

      好没意思。

      “住手!”景衡高坐殿上,看到锦衣卫竟拔刀威胁凤明,顾不得皇上还未发话,先行出言喝止。

      景衡站起身,走下高台。

      “太子殿下,此子危险,您不可靠近啊!”一名锦衣卫挡在景衡身前劝谏。

      景衡没有理会。

      “太子殿下小心,这西燕王可是凤明带进京城的。此事尚未查清,您......”

      景衡兀自走向凤明。

      七皇子景朔越众而出:“父皇,儿臣愿以性命担保,凤明与行刺无关,请父皇明鉴,请勿听谗言,委屈有功之人。”

      “太子。”皇帝终于回过神来“你先回到座上。”

      景衡转过身,凝睇高位之上,那位过于仁和的君王:“父皇?”

      怀王景沉犹豫片刻,亦跪倒求情:“皇上三思,凤明长于宫中,恭顺温良,忠心可见。”

      皇后心中不忍,劝了声:“圣上......”

      皇帝见凤明跪在刀斧之中,心中有些心疼,凤明是他和皇后看着长大的,一向恭顺,毫无城府。
      他真是慌了神,居然怀疑这孩子。

      皇帝刚要叫起,太师陈元山跪地谏言。

      陈元山的谏言角度清奇。
      他说:“圣上,西燕王行刺有备而来,凤明将军出手救驾之时,依微臣所见......”

      凤明因这半句话如坠冰窖,屏息发抖。

      不要说,求求你不要说。

      他知道错了。

      他再也不敢了。

      守着凤明的锦衣卫心想:不知陈元山要说什么,竟将一向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凤明吓成这样。

      难道是凤明武功太高,引人忌惮,要请求皇上废除凤明武功?
      还是看到了凤明和西燕王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此次刺杀是凤明一手安排的?

      陈元山继续道:“如果微臣没看错的话......凤明将军先出手救了太子,才出手救得圣上。那不知在凤明将军心中,究竟是忠于圣上、还是忠于太子?”

      原来是这样,凤明引起了一场猜忌,那是君王对储君的猜忌。

      景衡冷笑一声,置若罔闻,向凤明走去。

      凤明从小养在宫中,皇上、皇后都十分喜爱他,太子更是将凤明视为弟弟。
      哪怕凤明是一个太监,却与诸位皇子一同长大,相处自然随意。

      太子从不吝于说:“凤明就像本宫弟弟一样。”
      时间久了,皇帝、皇后都会说:“如果再有一个孩子,太子定会像宠凤明那样宠他。”
      宫里宫外,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像家人一样。

      整个大殿静极了。

      众皇子听闻此言,不敢再开口,父皇久病少理朝政,朝中事本就是太子代行天子之权,如今天子与太子放到一处比较,事涉皇权,谁敢触着霉头。

      只有景朔像个傻子:“凤明视父皇为君为父,为父皇开疆扩土,立旷世之功,儿臣听闻,在西燕时,西燕王诈降,诱凤明前往胡丹戈壁,凤明身中数箭,九死一生,请父皇垂怜--”
      景朔长长叩首:“求父皇垂怜。”

      仿佛过去很久,又恍若只是一瞬。

      挡在景衡前的一名锦衣卫率先收刀,结束了这场闹剧。

      太子附身,去扶跪在地下的凤明。

      凤明手很凉。

      就像十年前,在嘉荣殿雪地里冻僵时那样凉。

      可这次凤明没有回握景衡、也没起身。

      凤明跪在地上,垂着头,仿佛他才是这场宫宴之上,那个一败涂地的罪人。

      大殿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盯着景衡。

      政治嗅觉敏锐者,在心中揣测着皇上的心思。不会和从前一样了,当‘忠于圣上、还是忠于太子’这个问题一旦抛出,这对一向和睦的天家父子之间,便只余君臣。

      景衡也清楚,殿堂之上,皇上在看他、皇后在看他;殿堂之下,皇族宗亲、满殿大臣都在看他;周围的角落里还有无数的太监宫女、锦衣卫、禁军都在看他。

      大殿上还有两具尸体,一地的人血。

      真不是个好时候,景衡心想。

      他附下身单膝跪坐,拥住凤明。

      他拥紧凤明,对他的父皇说:“他吓坏了,父皇。
      好在,他的父皇是一位非常、非常仁爱的君主。圣上的仁爱可以给西燕王,自然也不吝于给凤明。

      皇帝怒斥:“陈元山!”

      凤明年纪不大,因得太子青眼,在宫中总被众人捧着,鲜活笑闹,无拘无束的,现下纸人似的被他儿子揽在怀里,不哭不动。

      见此,皇帝简直气极:“陈元山,你居心叵测,公然挑唆朕与太子,该当何罪?”

      天子一怒,众臣无不惊惧:“圣上息怒--”

      景衡回过头,可惜圣上的仁爱也会给陈元山。

      那个令人生厌的陈元山。

      景衡于心中起誓:他要给予凤明无上权力,让凤明站在大殿上,受万人跪拜,再也不受任何人攻讦刁难。
      他的手在凤明背后轻拍,哄孩子似的,微微侧首,嘴唇几乎贴着凤明耳朵,轻声问:“你没受伤吧。”

      凤明如坠深渊,这一刻他终于得救,急喘几声,抓住景衡冕袍宽袖,他把头埋在景衡的颈窝里,偷偷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谁哭了,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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