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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〇八】素手擎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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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平整洁净的青砖地,业已处处狼藉;年前才粉过的照壁更是溅上了猩红血点,仿佛雪地里盛放的梅花。无论是家丁还是地痞,此刻双方全都住了手,各个面上惨青碧绿,将一具仆倒的尸身团团围在当中。
沈管家还未挪动一双老寒腿赶至近前,鼻端便已嗅到浓重血腥。果然,排开众人一看,那死者的后脑分明生出个鸡蛋大的血洞,红白流溢,已然断了气。
老福头不禁暗抽口凉气,心道这下不妙。
他环顾四周,厉声喝问:“是谁干的?”
人群中棍棒落地,“乓当”脆响,有人双膝软倒,带着哭腔答道:“爷……爷爷……孙儿不是有意的……爷爷救我……”
待沈福看清这人面目,但觉脑海中“嗡”的一声,险些背过气去。这罪魁祸首不是旁的,竟是他唯一的嫡亲孙儿沈寿。因沈寿年纪轻,又不通经济之道,便索性做了沈家的武管事。孰料今日分明使的是钝器,竟会莫名失了手,将一件小变故闹成大祸!
算来也巧,被那沈寿误伤而亡的,恰恰是今次领头闹事的草包败家子;这下,沈家一个“因宿怨故意杀伤人命”的帽子可是难摘掉了。
沈家众人自然又惊又惧,那些跟着死者而来的不速之客们却是又惊又喜。他们都是宛平城中数得上的泼皮破落户,惯会恶形恶状讹诈钱财,素日就是没理也轻易不饶人的,何况现在偌大的把柄落在自己手里。只愣片刻,便忙不迭鼓噪起来,口口声声只说“沈家杀人”。
沈管家自然没有白活五十七载春秋,毕生大大小小的风浪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可如今牵扯到自己的血脉香烟,未免关心则乱。沉吟片刻,他将手中木杖狠狠一顿,喝道:“休要胡言乱语,不过是误伤;何况尔等故意闹事,本就有错在先……来人,先从帐房支三百两银子,作安葬费用……”
一口上好的厚板寿材,也不过三十两上下,这三百两说白了就是给那些泼皮们的封口银钱。可事到如今,区区三百两怎能填满无边欲壑?但见市井无赖中领头的一个忽然窜出来,飞快从沈寿脚下捡起那根依然还沾着血迹的木棒,牢牢握紧,冷笑一声道:“老人家,虽说你们沈家家大业大,虽说我们穷鬼的命不值钱,但人证物证俱全,就是告到皇帝老子那里,我们也不怕!”
他话音未落,四周已响起七嘴八舌的附和:“就是,谁怕谁是丫头养的!”说完哄笑一片。
沈福眉头紧锁,好半晌方咬牙道:“你们究竟想怎样?”
“不想怎样;”那无赖头子嘿嘿笑答,“先把那三百两拿来,给我们这位兄弟买口棺材,其他的以后再说。”
其余人更是怪叫起来:“是啊,先买棺材,然后再买香烛,买坟地,以后再说……”
——言外之意,这些人是打算借此机会讹住沈家不放了。
沈福心中一千一万个明白,此时此刻自己若点了头,从今以后便难免被这些无耻之徒彻底拿捏,到时候不知道要有多少银钱去填这个无底大洞。可自己若不点头,恐怕这些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当真就敢转身去城督衙门告状,如今家中并无一个拿事的人,那更是没完没了的风波。
老管家深觉对不起少爷和少夫人的重托,心中焦急羞愧,两难之间实在无从取舍。终于,他狠咬牙,断然道:“既如此,老夫便和你们一道去衙门;是老夫命人动手的,老夫死在堂上,给他偿命就是!”
——这边闹到沸反盈天,圈子之外,一位身着孝衣的年轻女子终究是长叹一口气。她的声音并不高,甚至还轻飘飘的,却莫名传入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莫名清楚明晰。
“且慢!福……福爷爷,请听婢子一言。”
***
如今的丁琳娘——或者说“曾经的”白嫣然实在并不愿此刻现身的,她可巴不得变成一张影子,不声不响贴在角落里,平安挨过这段草木皆兵的日子。但无论怎么说,沈福与她也算有七年的交谊,对这个忠心勤恳的老管家,她实在颇有感情。她知道若自己当真不管不顾,凭这老人的倔强性子,说不定真的会来一个自刎谢罪,酿成不可挽回之事。人命当前,其他的也只有从权了。
沈福哪里会知道她的心思?他与丁琳娘,其实只有除夕宴上的一面之缘。此刻见这个沉静女子忽然插进话来,他一时之间倒愣住,全然不知她所欲何为——不过,总归不会更坏了;总归这个有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般的女子,见了这血污狼藉的腌臜场面,竟然没有吓昏过去,只这点,也许她的话就值得一听。
“……好,你说吧。”于是他点头道。
白嫣然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开了口:“福爷爷,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婢子以为,心术不正的小人断然纵容不得,否则难免成为他日祸端……今日之事,沈家并未理亏,何必畏首畏尾?若有人想要对薄公堂,我们奉陪便是。”
众人听到这里,各个瞠目结舌。这女人是天生愚钝,还是得了失心疯?分明一条人命摆在眼下,还敢口口声声说“并未理亏”?
白嫣然毫不理会他们的错愕,转头招呼远远躲在众人身后的翠绡,把她唤至近前,低声嘱咐了几句话。翠绡脸色剧变,狠命瞪向她,嘴唇微微发抖,却无法发出声音。
还是沈福心中意动,道:“翠绡,既然这……这位姑娘有主意,你就照着去做。”
翠绡的两只眼睛里直直射出利箭,却终究还是一扭头,转身跑开去。
一旁的无赖们自然心生狐疑,互相对望两眼,还待生事;却听白嫣然声如击玉,已朗声道:“诸位大哥,可曾听过这样一句俗话:‘天下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本朝官薪微薄,城督府尹的年俸不过六十两。而我们沈家别的没有,这黄白之物却是不缺的。若我们肯送五百两进去,任他什么样的人命官非,只要不是关节大案,即使不能当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拖那么一两个月倒也轻而易举——而在这一两个月里,说不定原告就闹了七灾八病呢——人有旦夕祸福,那都是难以预料之事……说到底,在我们沈家眼里,五百两根本不算什么,就是两千三千、五千六千,也不过我们老爷一匹好马的价钱。这一日一日拖下去,沈家有钱,沈家自然不怕,可你们呢?”
这番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泼皮头领顿时双目暗红,怒道:“你敢威胁我们兄弟?”
白嫣然展颜一笑,当真艳如春花。她摊开双手:“怎可能?小女子能懂什么大道理,不过随口讲两句玩笑话,给大家醒个脾罢了……诸位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们沈家是做生意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唯有和气才能生财。若当真玉石俱焚,于彼此又能有什么益处?”
她这连串软硬兼施、连敲带打的说辞,分明不带丝毫火气,却比一千句喝骂一万句叫嚣还要厉害。看似礼貌谦恭,其实绵里藏针,直叫一众恶徒心中栗六,且偏偏发作不得。那泼皮头领自然也尝出了厉害,却又不肯服输,怒道:“那又如何?我们兄弟无牵无挂,不过赤条条一个身子,大不了舍了这条贱命,下辈子说不定还能投胎吃香喝辣。你们沈家就是有遮天的本领,咱们也能拼个鱼死网破!”
自从这个丁琳娘说出第一句话起,沈福的心里就越来越惊异,以及比惊异还要深厚数倍的——钦佩之意。他忍不住想起七年之前,自己初见到白嫣然的光景,也是这样不温不火的态度,也是这样举重若轻的手腕,让人不免心生折服。
他为人虽端直古板,却并不蠢笨,此刻自然听出那起子恶徒虽仍旧态度凶狠,其实已有些色厉内荏了。便刻意咳嗽一声,插口道:“姑娘说的是,和气生财,我们沈家也有错处,各退一步吧……”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方才跑回后院的翠绡已急急奔了回来。她大口喘着气,手中捏着一张薄纸和一只小匣,脸上的神色惊疑不定。
白嫣然施施然伸出手去,翠绡用某种复杂的眼神望了她好几眼,终于还是将两样东西递了过来。
“您说的是,我们沈家也有错处;”白嫣然转身向老管家福了福,毕恭毕敬奉上薄纸,“福爷爷,劳您大驾,陪这些大哥们往衙门里走一趟吧,明镜在堂,一定会给彼此一个‘公道’的。”
沈福大惑不解,这分明已能私了,为何还要去衙门里枉添事端?半信半疑间,他接过那张纸,打开一看,脸上空茫片刻,便再也按耐不住,猛地大笑起来。
“好,好,好!”老管家几乎老泪长流,“少夫人果然是神仙人物,再也逃不出她的神机妙算!”
——那张薄纸不是别的,正是十多年前,这败家子前岁去世的老父亲,因生计无着,举家投靠沈家为奴的卖身契。上头分分明明写着自身以及妻儿的名姓,还盖有清晰可辨的血指印。白嫣然虽然将这败家子赶出了沈家,却依然留着这张凭证,说明当初并未让他脱去奴籍,他依然是沈家的家生子。依照本朝律,主人杖杀家奴,最重的惩罚不过是三十脊杖、罚银五十两为抚恤罢了。若再有一个“恶奴犯上”的由头,那更是死了活该。
果不其然,老管家将纸上的内容一读,眼前众多穷凶极恶之徒当即各个面如死灰。沈福陡然间觉得自己连腰杆了都直了三分,当即从鼻孔中冷冷哼出一口恶气来:“如何?我们沈家的‘家务事’,不敢劳动诸位了吧?”
一干地痞无赖心知今日这煮熟的鸭子真的是要飞走了,虽恨极欲狂,却也无法可施。谁知这当口,方才那软硬不吃的女子竟忽然俯下了身段,将方才翠绡拿来的木匣打开,递向那领头的泼皮。
“这是我家奶奶随身契一起留下来的十两黄金。当日她曾对婢子说过,老掌柜在世时劳苦功高,虽家门不幸逆子不肖,但实不忍心罔顾旧日交谊。这些黄金,是想等李小哥浪子回头改邪归正时,与他安身立命的,既然今日他不幸……那么自该交予他的兄弟们,为他作丧葬之资。”
这话出口,众人更觉出乎意料,甚至比方才拿出契纸时更加讶异三分。其时金贵银贱,一两黄金足足可兑十六两白银,再加上木匣中这个小金锭子一看便知成色极好,若是兑了与人打首饰,换二十两也是说不定的。一众泼皮全没料到,眼看算盘落空,却又有意外横财从天而降,各个大喜过望,方才的愠怒恼恨,尽皆不翼而飞了。
可是奇怪的事情还没有完,那泼皮头领并不急于接过木匣查验黄金,反而是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白嫣然好几眼,忽然换作一种全然不同的口气——那股暴戾和粗鄙,彻底荡然无存:“在下周靖,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白嫣然也是一愣,她身上装扮分明云英未嫁,这姓名是闺中隐秘,怎能说给不相干的陌生难人知道?
那泼皮头子周靖见她不答,倒也并不动怒,反道:“在下并无他意,只是觉得姑娘实在……不俗,倒配做在下的朋友。”
沈家诸人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全都笑起来,怎么这如同渣滓般的市井无赖,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白嫣然却没有笑,她又躬身福了一福,将金子捧得更高,口中道:“这都是我家奶奶留下来的吩咐,婢子不过是个传话的人,贱名不足挂齿,兄台……错爱了。”
周靖灼灼的目光盯死在她脸上,直盯了许久许久,忽然一伸手,将那匣子抓在掌中,再不说半个字,便领那十数泼皮,抬着李家儿子的尸首,如风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