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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〇六】情绝恩断 ...


  •   丁琳娘瘫软在白嫣然房门外的青石阶前,沈清都风也似的从她身边掠过,径直进了屋子——她的泪终是一滴一滴落在尘埃里。

      昨夜,她独对着那件“冷烟裘”枯坐到天明。大厅里一场闹剧过后,阖府人更是没有半个愿意搭理她。平素便瞧她不顺眼的,心中自然暗自叫好:一味乔张作致,还真以为夫人青眼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而那稍有些良善的,倒也可怜她平白被夫人拿了来煞性子,夹在两个主子之间,从此做不得人。
      ——可无论是幸灾乐祸还是心生怜悯,每一个曾经或多或少暗暗羡慕过丁琳娘好运的丫头们,昨夜都不由庆幸,当日那个“好运”没有落在自己头上。

      除夕之夜,昏黄的灯光下,丁琳娘一遍一遍自问,自己何以落到如此境地?若他不曾救她,若她不曾那样虚情假意应允她,若她不曾被漫天飞雪里的一带鲜红迷惑——若她正直却清贫的可怜老父不曾去世,一切是否就会不同?真的会不同么?出身寒门却有一副上品姿容,本就是薄命的征兆;若除了这姿容外还有颗不甘的心,那便更是自求死路……到头来,她一样逃不脱。
      在吴媒婆找来之前,她本已绝望,她本想着对城督公子假以辞色,先将老父安葬,再一头碰死在坟前,也就不枉自己干干净净的生下来。可谁知沈夫人从天而降,将她从那必死的境地里拯救。她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只当自己遇见了活生生的菩萨……
      原来这恩也是假的,情也是假的。原来还是自己心志不坚,被那个雪白的影子乱了魂魄。她发了愿,当为老父守丧三年,她也发了愿,绝不屈身为妾玷污了书香门楣——可她一样都没守住。坐在白嫣然下手,颤巍巍要给沈清都敬酒的时候,她的心里早已忘记了自己全部的誓言——活该落到如今地步,活该成为阖府人的笑柄!

      灯影闪烁,她朦胧间看见了紫纭那满脸的鄙夷:“我还道你是个有骨气的呢!”
      ——她原来终究没有看错她。

      ……只是……不甘。明知不甘毫无益处,可那口郁气偏偏压在胸口,压得丁琳娘喘不过气来。她虽身贱命薄,她虽连小小的誓言都守不住;可她到底是个人——难道她的命便不是命?她的情便不是情?
      丁琳娘虽家徒四壁,到底是秀才公的独女,自小是女儿的身子男儿的教养,虽无锦衣玉食,却也并没受过半点委屈……凭什么?凭什么!

      她越是枯坐枯想,渐渐便入了魔障——
      ……不如死了罢……倒真不如死了。世间万事,原来事事皆苦;本无不可哭之事,又全无值得哭之理。不过是一生一死、一情一爱;说是抛不开、放不下,可若真放下了,也不过是那样而已。

      ——她痴痴想了一整晚,直想到日上三竿。然后便起身梳洗,换上自己的丧服,捧着那件冷烟裘,去找白嫣然。她已什么都不怕,拚着责罚,拚着白活了这一生,定然把那份不平说出来;从此恩恩怨怨,生生死死,再无牵挂。
      ——可谁能料到,夫人竟然会在这个当口,突然消失了!

      ***

      屋内没有人,空荡荡的。窗子开着,雪后的清冽香气扑面而来。屋角一盆残水早已冷透,帐幔、床铺、甚至床铺上沈清都的衣裳都收理的整整齐齐,就连床下的一双绣鞋也端端正正并排放着,一丝不苟——只这屋子的主人仿佛在风里化掉了似的,就这么……不见了。
      沈清都的面色坏到了极点,跟在他身后的沈福也是一脸不解和无措,庄子就这么大,上上下下几十双眼睛看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么可能说没了就没了?

      “……全找过了?”沈清都冷冷问。
      “回老爷,全找过了……确实……没有。”紫纭吓得浑身打颤。
      沈清都的眼睛又在屋内扫了一圈,见今早拿进来的新衣和鞋子都在,白嫣然即使能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出了庄子,也断不会在这数九寒天里只穿着中衣,赤着脚乱跑吧?
      ——除非,不是她自己走的,而是有人偷进了庄子,掳了她去。

      一念及此,沈清都连忙吩咐两个丫头:“你们,去把夫人所有的东西翻找一遍,少了一块布一根线,勿论巨细,全都如实报上来。”自己则一纵身,从敞开的窗子跃了出去。窗外是花园,大雪初霁,处处银装素裹,煞是好看。无论再怎样手段通天的贼子,在雪地上也必会留下蛛丝马迹。可找来找去,竟然全无收获——窗前确是有一行脚印,可那偏偏是自己凌晨时分从外面回来时留下的,除此之外,满眼皑皑而已。

      沈清都游戏江湖十载有余,自然不会没有仇家对头。但他的仇家之中,实在并无一个有如此手段、敢捋虎须之人。一则,他的师父燃灯老人是黑白两道共仰的前辈大豪;二则,他的义兄展秋池是新一辈的人中龙凤、众所周知的昆仑派下任掌门;三则,他自己行事又是一味挥金如土,纵情纵性狂狷不羁……是以□□、白道、以及那些身处正邪之间的怪客畸人们大多还都卖他三分面子;即使再胆大包天的狂徒,也知道和“霁月刀”沈二公子为敌,不是什么聪明举动——他出道这么久,何曾吃过如此大亏?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妻子竟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没了!

      沈清都越想越是气填胸臆,正暗自发誓,必要将那贼人找出来抽骨扒皮,突听得屋里一声低低惊叫,紧接着便是沈福万分焦急的喊声:“少爷,少爷,您快来看!”

      满屋子丫鬟仆役跪了一地,沈福手里则捏着张小小纸条。老家人哆哆嗦嗦地把纸条递上前,嗓子暗哑,哆哆嗦嗦道:“少爷,这是在夫人妆奁里头翻出来的……”

      纸条上是娟秀的八个字:“时至缘尽,恩断情绝。”

      ***

      十年之前,沈清都初见白嫣然,是在岳阳城里、长江之滨。那是戏文中再老套不过的故事:年少英俊的侠士急人之难义薄云天,救了某位身染沉疴的弱女子。

      那时候她一直昏睡,一直高热,后来终于醒了,愣愣看了他好久,最后一字一顿说道:“你救了我,我必报答你。”
      听她这样郑重承诺,沈清都不由笑了;他是家世豪富的风流侠少,救她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怎会在乎她的“报答”?
      可那少女却不依不饶,沉声续道:“我知道你救我,不过和救只猫儿狗儿一样,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可对我来说,没有你,我已经死了……所以你还是我的恩人,我必报答你。”

      沈清都愣住,这小小女子句句古怪,怎么好似猜透了他的心思?于是他开口安慰:“你是人,不是什么猫儿狗儿,莫轻贱自己。”
      可那少女躺在榻上,只是缓缓摇着头,削瘦的脸孔上只见一双亮眼闪闪烁烁。她不住低喘,不住摇头:“我从不轻贱自己……我以前……没受伤之前,若是心情好,看到可怜的人也会伸手相救……可在我心里,不过把他们看的和猫儿狗儿一个样——难道你不是么?”

      难道我也是这样?难道她的一句话就道破我的“公理侠义”?
      ——沈清都竟被这个小丫头说得一时语塞。尴尬沉默间又听她斩钉截铁:“我……白嫣然有恩必报,有仇必报;你记得了。”

      原来她叫白嫣然。

      白嫣然“有恩必报,有仇必报”,她从来言而有信。
      伤渐渐好了,初见时那样形销骨立的样子,后来竟慢慢变成了绝色丽人。她从不谈及自己的身世,甚至不太说话,只是默默跟随着沈清都漂泊江湖、四海为家。

      分明手无缚鸡之力,却有种常人所不可及的镇定冲和。他要救人,她就研药;他要杀人,她便磨刀。只要是他吩咐的,她便去做;他不吩咐的,她也一样做到最好。白嫣然竟是那样虔诚缄默,以至于有一天沈清都终于无法忍受,说够了、足够了,各人都有各人的道路,人生不过萍聚云散,那样认真又何必?
      她便抬起头来看着他,回答:“我欠你一命,却不能还你一命,只能把这人世光阴赔给你。我做的够不够,我心里很清楚。”

      ——她这样说,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在那些古老的戏文里,英俊公子救了落难小姐,那女子便只有一个选择,从此“以身相许”。
      可是戏文只是戏文,就如同他只是她的恩人。
      纵然白嫣然美艳绝伦,可这天下之大,美貌绝伦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鲤。江湖人送沈清都一个“霁月公子”的雅号,除了暗指他的成名兵刃外,还是在称颂他如雨过天青、头顶皎皎一轮朗月;让人只见一眼便觉神清气爽、心明目净。像他这样的男子,这样的家业师门,这样的人品风神,从来惟人求我,我不求人。
      太多的芳心轻许,太多的青眼频仍,他要爱、他要恋、他要怎么样的笑容和眼泪都太过轻而易举——无论是冷傲如莲还是煦暖如风,无论是千依百顺还是不让须眉,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哪个不可爱?哪个不能爱?
      人世青春不常留,你若无心我便休。

      白嫣然跟在沈清都身边整整三年,她成就了他极尽风流的名声;也因为他的名声,让自己变成了江湖上首屈一指的神秘美人。随后,他们的故事终于还是落进了“以身相许”的窠臼。
      倒不是他历尽百花,终于真心诚意爱上了手边这一朵;更不是她情窦初开,混淆了恩与爱、仰慕与倾心——只是那三年将近时,沈清都的大哥突发急病故去了。他该回去,可他又是不能回去的——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尽的仇人头,如日初升的一代名侠怎能被俗务所困?于是便只有她,顶着个“少夫人”的名头替他回了沈家庄。

      之后七年,沈清都继续闯荡江湖、快意恩仇,继续锄强扶弱、纵酒狂歌。之后七年,白嫣然劳心劳力整顿经营,拓展祖业纲纪门户,从族里的老叔爷到跟了三代的家人沈福,上上下下各个交口称誉。

      三年如影随形,七载几不相闻。举了案,齐了眉,假夫妻终是变成了真夫妻;而今,她只留下了八个字,便在这个新年的第一天里从沈家消失。

      十年之前,她从生死线上挣扎着醒过来,望着床前面如冠玉的陌生人,曾经那样沉静地说过:“你救了我,我必报答你。”
      十年之后,她在和夫君颈项缠绵间,依然是那样沉静地说着:“我把这十年光阴还你,也只不过两不相欠……”
      ——原来只是恩!原来她要的、只不过是一个“两不相欠”。
      时候到了缘分便尽;恩既断了情亦无存。她替他最后一次梳了发,披着他的衣裳笑吟吟目送他出门;然后便一了百了,清白干净。

      ——白嫣然,你够狠!断得如此毅然决然;断得如此潇洒利落!我沈清都二十八年来从没服过什么人,我今日却真真切切服了你!

      ***

      ……老家人沈福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走上前去,轻声对他从小看到大的二少爷说:
      “少夫人那样的人品相貌,那样的性情手段,老头子我翻来覆去想着,越想越觉得不像是凡间人物……该不会、该不会是沈家祖宗有德,感动了天上的仙子,来帮咱们沈家光大门楣的吧?天上神明怎能常留人世,时候到了,便这样消失不见了……也未可知……少爷您千万别再伤心难过了,好歹先吃些东西……”

      沈清都手中捏着柄牙玉小梳,满脸倦色,定定听他说完,突地一笑:
      “福叔,天上仙子又怎样?她是我沈清都的妻子,我不写休书给她,黄泉碧落,她都是姓沈……”
      “少爷,您……”
      “吩咐下去,给我备行李马匹,我要出门。”
      “少爷!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您想到哪里去找少夫人?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她?您这一去,何时才是归期?沈家又该怎么办?”
      “福叔,不用再劝;我的性子你最清楚,劝也没有用。沈家有你,我很放心……”

      ——白嫣然,我不管你是是天上的仙子下凡尘,还是地上的花鸟成了精。我救过你一命,你此生此世都欠我的。十年算什么?十年就能“恩断情绝”?你想得未免太天真了。告诉你,我沈清都要做的事,从没有做不成的;我沈清都的恩我沈清都的情,你此生此世都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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