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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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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温泉别院之前,辛野裳又去容时晴的卧房走了一遍,她有一种预感,今日离去,以后只怕再也不会回归此处。
她看到那张熟悉的桌子,在这张桌边,她跟容时晴肩蹭着肩,头碰着头,谈笑无忌,如今斯人却已然如烟。
而桌子也被烧得只剩下了半张,被烟熏火烧的如嶙峋的断残骨架,辛野裳怔怔凝视,却意外地发现在桌子底下,跌着一块砚台。
先前她央求容时晴帮她画那画中人的样貌,便是用这块砚台磨墨的。
望着那砚台,辛野裳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泪盈于睫,她俯身探臂,想把那块砚台拿起来,这毕竟也算是容时晴的一件遗物了。
可猛然间辛野裳愣住,她看到砚台底下露出一点白色的痕迹……心有灵犀般,辛野裳掀起砚台,果真发现底下压着叠起来的纸块。
纸上还留着揉过的痕迹,辛野裳惊愕地盯着,慢慢展开,果不其然,正是那夜所画之图,只不过如今这图上多了两个字。
辛野裳心头狂跳,定睛细看,见上面俨然是一个“东”,字迹隽秀,是容时晴的笔迹,而下面那个字却几乎称不上是字,这显然是在仓促着急中所写,只有模糊而扭曲的半边。
看着这两个字,辛野裳几乎能想象到当时那种惶急的情形,容时晴必然是在性命攸关的危难之时留了这两个字,而且把这张纸放在了砚台之下……大火烧屋子,砚台是最坚固的,砚台在桌子之下,贴在地上,所以这张纸才能避开火焰而残存。
可,这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
天气阴沉沉地,小风飒飒,辛野裳立在废墟中,突然觉着沁凉扑面,抬头才见细雨如织。
辛野裳慌忙把手中的纸折起,小心放在怀中,又掏出一块手帕,将砚台裹住,收拾妥当转身,却见容均天不知何时静静地站在院门口处。
容世子一袭白衣,银色长冠,他单手撑伞,左手负在腰后,眸色沉静地望着她。
辛野裳深深呼吸,走出废墟来至容均天身前:“世子哥哥。”
容均天道:“知道你必又来了这里,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辛野裳答应了声,抬头看向容均天,见他面无表情。
昨日辛野裳主动跟容均天提出要假扮容时晴的事,却给他断然拒绝,如今想要再度开口,又觉着既然他不答应,自己这般上赶着,犹如胡搅蛮缠,于是欲言又止。
容均天垂眸扫了她一眼,转过身,默默地将伞向着她的方向一倾。
冷风裹着细雨,把个晚春吹的像是寒秋萧瑟,两个人都没有言语,一径出了院子,门外婢女侍从已经林立等候多时。
辛野裳正要上车,回头看看萧瑟的别院,鼓足勇气道:“世子哥哥,我还是留下来陪着……”
容均天皱眉,忽然道:“先上车。”
辛野裳纵然有百般的不愿,却也不能违抗他的意思,含泪登车,才在内坐定,车门口人影一晃,竟是容世子也到了里间。
辛野裳一惊,却也反应过来,容均天必定还有话要叮嘱自己,所以才如此破例逾矩。
两个人对面坐了,容均天果然说道:“此处我已经妥善安排人手,等跟西都使者会见过,自会回来料理。你若是久在此处,府里必然生疑。”
他看了眼辛野裳,低声道:“过几日,我会借口时晴暴病而亡,公布丧讯,你切记的不要对任何人泄露真相,倘若给人知道时晴是被谋害,传扬出去,到了那些无知好事之人口中,定会滋生许多流言蜚语,我不想妹妹去后还要被人不堪议论,坏了她的清白名节。”
辛野裳只觉着容均天所思所想实在缜密仔细,点头道:“还是世子哥哥想的周到。”
容均天道:“你能体谅,自是最好。”
说了这两句,他看了眼辛野裳的手,自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手上落了灰,擦一擦吧。”
辛野裳看看自己的手,因先前拿那块砚台,砚台上的灰以及墨,把手沾染的污脏不堪,她本来无心理会这些,又见容均天的帕子乃是一方极洁净不染的素帕,便道:“不必了,回家去再洗就是。”
容均天见她有点窘迫,便道:“别动。”说着竟握住她的手,仔细给她擦拭起来。
“世子……”辛野裳叫了声,却又觉着此刻抽回的话,岂非辜负了容钧天的好意,又何必如此。
容均天从旁边水囊里倒了些水浸湿了帕子,慢慢地给她揩拭,忽道:“先前看你捡了什么出来?”
辛野裳应道:“是一块砚台。”
容均天颔首,却理解她的心情,只轻声道:“你也有心了。”
辛野裳鼻子一酸,重新低了头,突然她想起自己收起来的那张纸,自己不认识纸上所写的那半个字,若给容世子看,以他的智计以及对于容时晴的了解,应该会为她解释。
“世子哥哥!”心念转动,辛野裳叫了声,抬手入怀便想去拿出来。
容均天抬眸:“嗯?”
目光相对,辛野裳的手忽地又僵住了:给容均天认字,自是等闲,可要是给他看见纸上陌生男子的半张脸,又该怎么解释??
她跟容时晴之间闺中情意,倒也罢了,容均天却是个男子,且又向来规谨端正,辛野裳着实有点胆怯。
容均天的目光转动,早看出她戛然而止的动作:“怎么了?”
“呃,”辛野裳支吾,终于还是把手讪讪地放了下来,“没什么。”
容均天却宽容地淡淡道:“你要是还肯叫我一声‘哥哥’,便是不把我当陌生之人,我自然愿意把你当作……”
话未说完,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辛野裳只顾听他说话,被晃得一摇。
容均天忙张开手臂将她护住,辛野裳便撞在他的肩头。
正在此刻,外头马蹄声响,不多时,有人来至车外,道:“世子!西都使者在前拦路。”
容均天有些愕然,扶她坐正,转身问道:“确实是西都来使?”
车外的侍从道:“正是。”
容均天皱眉:“知道了。我即刻便去。”
侍从先去通报,容均天便对辛野裳道:“没想到他们来的这样之快,你家里重光他们还未来接,你且暂时留在车上,等他们来到再说。”
看着容均天要下车,辛野裳道:“世子哥哥,小心应酬。”
容均天蓦地回首,四目相对,他竟微微地笑了笑:“竟让你这小丫头担心我了?不过……”
转身之时,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方才有那么一霎……几乎以为是、时晴还……”
辛野裳看着他掩去一丝悒郁,纵身跃出车中,心狠狠地疼了疼。
容时晴出事,连她都痛心彻骨,何况容均天向来宠爱妹妹,可他却得掩下悲伤,振作精神,因为还有整个襄城亟待他的谋划支撑。
此时此刻,车中的辛野裳突然想起容时晴那天晚上跟自己说的话,“我一个女子,又不能上阵杀敌,这是我能为哥哥做的唯一的事了。”
当时辛野裳还并未感同深受,直到这会儿,她很想帮着容均天做点什么,不管是什么都行。
从怀中把之前藏起的那张纸重新拿了出来,辛野裳仔细又看了会儿,从字迹转到男子的眉眼,到底看不出什么,“东……东……”
她念了几声,直到望见男子的长冠上镶嵌的那三足金乌,她猛然震动,想起容时晴在提到这个的时候曾说过:“东平!”
脱口而出,辛野裳仔仔细细看向那两个字:不错,这应该是“东平”,但为何要留这么两个字?尤其是在那样生死悬命的时候?除非,这是比性命还重要的,比如……
当今天下,东平皇朝雄踞中原,统领北方,而西川跟南越,在西南地界,平分秋色。
但这局面也非一成不变的,前两年,东平皇朝派了派兵南下,意欲先攻西川后拿南越,一统天下,当时西川跟南越联手对敌,才总算让东平无功而返。
但东平皇族野心勃勃,迟早还会卷土重来,但西川内部,国主昏庸,内忧已现。
比如这次针对襄城,若襄城不献郡女,引发战事,对于东平皇族而言,自然是河蚌相争,渔翁得利。
辛野裳紧握那张图,如今她在意的已经不是图上男子,而是那两个字,莫非刺杀容时晴的便是东平的细作,想要以此为契机,挑起西川内乱?
容均天策马上前,迎接西都使者。
那来使正是国主身边近侍秦兴,一向深得重用,在西都出入宫中,人人谄媚,如今见了容均天,他竟并不下马,只问道:“世子这是要回城?”
容均天身后几名侍从见状,各自动怒,容世子面不改色:“不知大人来的如此之快,有失迎迓,不如进城细说。”
“不必,”秦兴摆摆手道:“不知郡主何在,为何不来相见?”
容均天眉头皱起:“小妹……偶感风寒,于庄内养病,容改日再见。”
秦兴啧了声,哼道:“世子何必如此,方才本使已打听清楚,郡主是跟世子同行的。我虽在西都,常闻郡主秀外慧中之名,既然今日相遇,又有什么不能见的?还是说,世子另有打算?”
这话里,已经藏着骄横要挟之意了。
容均天还未开口,他身后一名校尉挺身暴喝道:“你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跟我家世子说话,还敢不下马!你好大的架子,莫非把襄城也当你们西都了么!”
秦兴吓了一跳,他的那匹马也跟着窜了两下,几乎把他颠落地上,两边众人急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救护。
秦兴滑落马背,给众人围在中间,怒道:“你是何人,敢对我无礼!”
容均天已经将那将校拦住,向着秦兴行礼道:“大人莫要见怪,此人乃是襄城武官,一向鲁莽……”
“我看他分明是不把本官放在眼里,哼,襄城难道不是西川之地?还是你想反叛?”秦兴不由分说,指着道:“还不给我把他拿下!”
若不是容均天压着,他身后那些侍从武官早就按捺不住了,如今见秦兴越发气焰嚣张,众人也都激愤起来,正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发生了何事,如此喧闹。”
暴躁的武将们顿时鸦默雀静,有人退开,中间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走前几步。
秦兴正不可一世,忽地眼前一亮。
那少女并无浓妆艳裹,通身装扮甚至称得上素淡,站在一班彪形大汉之中,像是春雨后的袅袅栀子,甚至能嗅到那沁甜的香气直入肺腑,令人心旷神醉。
这少女自然正是辛野裳,她从容走到容均天身前,行礼道:“哥哥。”
容均天微微眯起双眼:“你不在车中等候……出来做什么?”
辛野裳还未回答,秦兴反应过来,原本骄横的神情突然变得谄媚,连声赞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郡主何止是秀外慧中,简直、简直是天人下降……”
容均天皱眉:“大人。”才唤了一声,便给辛野裳握住了手腕。
秦兴毫无察觉,兴致勃勃地靠近,低声笑道:“世子,郡主这等姿容,合该是入主西都的,国主的那些妃嫔,跟郡主相比,简直庸脂俗粉,毫无可取之处。国主见了郡主必定喜爱,到时候连世子也会跟着青云直上。”
容均天的目光几度变化,终于沉声道:“多谢大人吉言,也有赖大人照料了。”
因辛野裳的及时出现,把一场冲突消弭于无形。可西都使者蛮横无理,而容均天骑虎难下,短暂的权衡,便顺势答应了让辛野裳代替容时晴入西都。
只是对于辛野裳而言,当“容时晴”,却跟当她自己要难多了。
规矩礼仪,梳妆打扮,辛野裳竭尽全力,毕竟是女子,专心学起来也并不为难。
可是居然还有王府的礼教司仪女官负责教导她侍寝种种,实在叫她忍无可忍。
尤其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来袭,辛野裳在场面变得不可控制之前,语气有些生硬地:“我累了,改日吧!”
身后的两名女官对视了一眼,她们都是容均天亲自挑的王府老人,十分妥帖谨慎,看出辛野裳的不悦,便答应着先行退出。
辛野裳缓缓地松了口气,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道:“原来,你长的还真不错。”
她心中一惊,目光所及,却是铜镜中自己的样貌,此刻她明明是在看着自己,但却又是从另外一个人的眼中,在自我审视。
“就是实在太小,才几岁,就要侍寝了?”那声音里透着几分调侃。
辛野裳的脸突然红了,她想也不想,拉起旁边的一块帕子把铜镜遮住,打量了一眼屋内并无别人,辛野裳恼道:“你到底是谁,为何总是不请自来。”
“孤……我也觉着奇怪呢,”楚直沉吟,自顾自抬手把那块帕子扯落,一边细看镜子里少女的容貌,他笑说:“总得有个缘由,才会如此。”
辛野裳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手,恨的又将帕子盖上去:“你不要放肆,休要反客为主。”
“小丫头没有良心,”楚希正一笑,不跟她犟,气派很足地换了个坐姿:“难道忘了上回是我救了你的性命?”
辛野裳一个恍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双腿叉开,大马金刀地坐着,这样子若给方才的女官们看见,怕是要把她的手打烂,她赶紧把腿又并起来。
宣王皱眉,低头望着自己“女孩家”的姿势,想了想,还是不跟她计较:“丫头,你叫什么?”
辛野裳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希正当然是有所图的,只要问出名字,他立刻就能把她揪出来,其实就算不知名字,他已经看到了这张脸,只要画出影貌图,就算天下之大,他也能立刻将人找到。
何况,他还知道了一个最关键的信息:侍寝。
“你若不告诉,也无妨,”他有恃无恐地重新抬腿,抖了抖脚,故意说道:“我即刻叫人进来,或者出去……自然有一万个法子知道。”
辛野裳心头一惊,自己正假装容时晴,若是消息透露,岂不坏了大计。
“你别胡闹……”她警告楚直:“万一给人看出来我举止失当,以为我是失心疯了,我倒霉,你也讨不了好。”
最后这句本是随口要挟,不料却说到了点子上。
楚直沉默了会儿,把袖子拉高了些,看着纤细的手臂上那道伤痕。
辛野裳随着他吃惊地打量,又忙将袖子扯落:“你干吗?”她能感觉楚直的目光并无恶意,但仍是有些怪怪的。
楚直笑道:“我在想,你说的对,我也舍不得你这小丫头有个损伤。对了,你什么时候要侍寝?”
侍寝这个词对楚希正而言本不足为奇,但令人为难的是,他如今拿不准自己什么时候会跟着丫头“合为一体”,倘若是她侍寝的时候……
辛野裳哪知道他在想什么,心头一乱:“跟你无关。”
楚直道:“真的无关?”
辛野裳微怔,突然意识到确实跟他有关,她想了会儿,嗤地笑了起来,这是连日来她头一次发自真心地笑。
楚直望着镜中若隐若现的明丽笑颜:“笑什么?”
辛野裳道:“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楚直哑然:“谁怕了?”
辛野裳伸出手指刮了刮脸,笑吟吟地:“你说是谁?”
她是个正当妙龄的少女,做这种娇憨动作,乃是发自天性,自然而然,但对于楚皇叔而言,就有点儿大不相应的变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