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梦》大大大石头

102、冥界之中

　　待到鬼节那日，简恒白天先去了京中的城隍庙，弄到一张冥途路引，然后再备了些纸钱。

　　入夜后，她弄了个空棺材，找了个鬼气颇重的地方埋下，往棺材内撒了一圈石灰粉。

　　这是她第二次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棺盖压得死死的，时间好像完全停滞了一般。

　　“会不会真的就这么死了？”她脑海里闪过悲观的念头，但很快就被外面的声响打断。

　　一阵阴风拂过，棺材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异响，身旁的石灰粉上，蓦地出现杂乱的脚印。

　　“鬼差来了。”简恒察觉动静后，当机立断，先是逼出自己的魂魄，再用留识法，留了一道神识在自己体内，以免日后找不到自己的身躯。

　　到底是鬼节，这次一连出动了十几个鬼差，每一个身后都跟着一长串鬼魂。

　　有批头散发，伸出长舌的吊死鬼，有孩子模样的夜啼鬼，还有时常在墓地出没的墓鬼……

　　简恒选中一个鬼差，跟在他队伍最后，借强大的鬼气，捏扁了自己的脸。

　　鬼差办事时，和人界的官兵一样爱发牢骚，这时已经你一言我一语的，埋怨起这不好办的差事。

　　“一直举着镰刀，都快累死了。”

　　“每年节日前后，不都这样吗？忍忍就过去了。”

　　“还不知足啊，今年勾的比往年都少，就是……”

　　话音未落，前头忽然传来一阵乱动。

　　吊死鬼吐出一截鲜红色的舌头，缠在前面的夜啼鬼上，夜啼鬼哇哇大哭起来，一旁的墓鬼跟凑热闹似的，手中变出好几团冰蓝色的鬼火。

　　场面一下有些失控。

　　“三鬼作祟，捆牲锁来。”鬼差大喊一声。

　　他手中黑光一闪，变出捆牲锁，把这三个突然作乱的鬼魂，捆在一起，威吓道：“都给我老实点，不然现在就把你们劈了。”

　　那三个鬼魂，因为鬼气强弱不同，分别变成猪、牛、羊的模样，一下就都安分下来。

　　捉人的鬼差牵着他们继续向前，自然而然补上了前文没说完的部分：“少有什么用，一个个都这样，跟得了失心疯一样。”

　　其它鬼差搪塞了句：“还是别管那么多了，干完差事就行。”

　　鬼气浓郁，他们丝毫没发现多了个简恒，一路又收服许多鬼魂后，启用阵法，终于回鬼门关交差。

　　一阵天旋地转后，简恒眼前出现的，是两道高耸凌厉的山峰。

　　森森阴气化作朦胧的白雾，让人看不清山顶在何处，但两峰中间有一处微微凹陷，自成一道关门，上方浮着一道血锈般的横匾。

　　赫然入目的是骇人的“鬼门关”三个大字，一旦别开眼，想再望得远些，白雾就挡住视线，什么都看不真切。

　　“这就是闻名丧胆的鬼魂关吗？”直到此时，简恒还有种不真切的矛盾感。

　　她一边觉得这里极为熟悉，是最适合她的归处，一边又因为这里的阴森恐怖而心惊。

　　两旁站着几个鬼差把守，一个个花颜色绿，姿态各异，但手中都拿着一本簿子，一支笔，核对着鬼魂的来历和数量。

　　“冯小花，因难产亡于家中，化为难产鬼……”

　　“阮大志，因科举屡次不中，郁郁而终，化为科举鬼……”

　　“林硕斌，误入山中，被老虎所食，化为伥鬼……”

　　简恒听着一个个不同的死因，看着前头队列里的鬼魂们，纷纷消失在白雾中，忍不住把手中的“冥途路引”握得更紧了些。

　　等到队列中，轮到她时，身前的鬼差前后翻着簿子，有些疑惑：“怎么回事，簿子上没有你？”

　　简恒立刻跪倒在地，说着事先编好的谎话：“鬼差大人，您行行好吧，我被拘魂鬼迷惑，多亏家中亲人，为我烧了这纸牒文，我才能顺利来到此间。”

　　拘魂鬼经常出双入对，打扮的与黑白无常过于相似，常用喊名的法子，拘住一些魂魄，妨碍鬼差拿人，是鬼差们最痛恨的对象。

　　简恒递出那张路引时，顺便在下面垫了好几张纸钱。

　　“原来又是拘魂鬼捣乱！”那鬼差轻咳一声，看似极为不满，但把路引还回来时，已然不动声色地收下了纸钱，“你能找回来，也真不容易。”

　　那鬼差递了盏鬼灯给她：“跟着这盏灯走，如果灯芯是白光就一直往前，变红则往右转，变蓝就往左走，到了转轮镜台，明确身世来历后，再判定你该去何方。”

　　“多谢，多谢。”此话正中简恒下怀。

　　多演了几次戏，她眼下已能做到收放自如，如果不是此刻面目全非，五官除了一张嘴外，都黏连在一起，说不定还能挤出两行泪来。

　　“别高兴的太早。”鬼差告诫一句，“最后你入哪个道，得在转轮镜台，判别后才知道。”

　　简恒急急应了声“好”，就提着手中的鬼灯，拨开白雾，朝鬼门关里面走去。

　　她一路顺着鬼灯颜色的变换，朝冥界深处走去。

　　一路上静得可怕，静得诡异。

　　如果心脏还在，只怕此刻早已怦怦乱跳。

　　她不住安慰自己，鬼差抓人多按生死簿记载，像她这样完全不知来历的游魂，并不多见。

　　手中的引路灯，在白蓝红三色之间不断变换着，就好像她此时飘摇不定的心绪。

　　拐了好几个弯以后，她眼前终于出现一个七角星的平台。

　　平台前有九道阶梯，向上望去，是一面漆黑的镜子，不同于铜镜那样镜面平整，这些黑色，更像是一股暗流，正汩汩涌动着。

　　铜镜边上，有一块方正匾额，冒着莹莹的光芒，上面写着几行字。

　　“前尘过往虽可知，纠结往复尽虚无，过尽千帆皆不是，还要再入红尘中。”

　　简恒恍然间，有了种笃定的预感——这会是一切的起点，亦是终点。

　　她深吸口气，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向自己的过去。

　　站定在黑色的轮转镜前时，她发觉映在镜面上的，是自己原本的面目。

　　苍白缥缈的身影，仿佛一片孤帆，没入沉寂的黑海中，一时间竟是如此渺小。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寒风，吹灭了她手头的引路灯。

　　她无法再看见自己的身影，就连整个冥界都不复存在一般。

　　唯有耳边回荡着那个熟悉的声音：“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

　　他似乎很懂怎么撕裂她内心的伤口，故意嘲讽着：“我以为，你和他如胶似漆，最后会一起来，没想到最后，来的却只有你一个。”

　　话里的“他”，显然指代陆笙，明明那个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但听在简恒耳中，充满了“怎么连他都不要你”的羞辱意味。

　　简恒心中并不好受，但也没因此乱了方寸：“既然你的目标，一直是我，我来了，你还不知足吗？”

　　“的确。”那人竟是露出满足的笑容，“带着他，实在碍手碍脚。”

　　镜面上窜出一股黑气，像触手一般缠住她的身子，将她拖拽到镜中。

　　眼前出现一个用六根骨头搭成的骨架，包括脖子、身子和四肢，唯有头颅处还空着。

　　那个熟悉的声音，继续说道：“那么多回忆，光看转轮镜怎么行，当然要让你亲眼见到。”

　　一股劲风袭来，简恒的魂体突然间缩成头颅大小，贴合地安在那具骨架上，仿佛她原本就是那具骨架的主人。

　　骨架上闪着些许金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肉和血脉，像春日里正破土的新苗般疯长着，慢慢变成一具完整的身躯。

　　一双手才刚有了些触觉，那人的手就覆了上来，微凉的掌心轻柔地摩挲着她手背，竟是有无限缱绻。

　　就连他的声音，都有了温度：“和你一起回忆，总好过只有我一个人，惦记着那些过去。”
　　简恒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那些画面像是打乱的七巧板，却硬要往她记忆里窜，她不禁头痛欲裂。

　　过了好一会儿，那些画面才逐渐拼凑起来，让她看到两人过去经历的一切。

　　和阴森恐怖的地狱不同，回忆始于一汪清澈的泉水，和泉中一朵傲然盛放的金莲。

　　金莲的花瓣层层叠叠，带着些圣洁的意味。

　　蓦然间，简恒看到自己一身白衣，就在花心中央，而一汪清泉边，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仙人。

　　赫然就是她见过的福运仙，而她此时，还是个名叫依晓的散仙。

　　经过清池莲至纯的仙气洗涤后，依晓身上的七根仙骨已除，换作仙脉。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是被送去冥府。

　　福运仙大手一挥，自手中变出一个晶莹剔透，样子十分别致的铃铛——正是平日向仙帝汇报消息的宝物，传语铃。

　　只听福运仙对着那铃铛行了一礼后，朗声说道：“启禀仙帝，已然成功了。”

　　传语铃中，响起一道低沉肃穆的声音：“这就送去吧。”

　　“是。”福运仙领命后，唤了依晓过去。

　　他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她，最后只是轻拍了拍她的肩，叮嘱道：“依晓仙人，此行艰险，你要多加珍重啊。”

　　当时的依晓，只觉得此行身上责任重大，郑重答道：“您放心，定不负使命。”

　　福运仙听她如此笃定，竟是用怜悯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若有什么不适，记得随时回禀。”

　　“多谢您的照拂。”依晓道了声谢。

　　随即，两人乘云飞行，一路飞往东海度朔山。

　　一落地后，就见蜿蜒起伏的山地上，长着一颗极为粗壮的桃树，枝干密密麻麻的，足足向外延伸出三千多里。

　　两人朝东北方向望去，其中两根桃枝中间，已然出现一个黑色传送阵——那就是通往冥界地狱的入口。

　　浓重的鬼气扑面而来，光是看着就充满压迫，依晓刚从清莲池出来，这时胸口发闷，忍不住皱了皱眉。

　　福运仙作了一揖，跟她道别：“依晓仙人，我便送你到此处，接下来的一切，都看你自己了。”

　　依晓点了点头，迈入黑色的阵法中。

　　她身子倏然一轻，向下跌去，直直跌入一个深沉的沟壑中。

　　眼前一会儿是剑树刀山，一会儿是鲜红血池，到处都是残忍的酷刑，到处都是在此地受罚的人。

　　这是她在仙界从未见过的惨状。

　　她心头一惊，打了个寒战，身子还在不住下坠，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才终于停下，落到一个密封的宝塔中。

　　塔中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依晓本欲用仙力变出火光，但一想到此刻就在地狱第十八层底下，整个冥界鬼气最重的地方，不如还是省点力气的好。

　　或许，这是她要找的人，故意为之。

　　正自稳住心神，塔内顷刻间亮起一道微蓝跳动的鬼火，还蓦地响起一道声音：“想见我的话，就先抓住它。”

　　这声音，像是地狱发出来的那样，虚无缥缈，却又带着强烈的敌意。

　　依晓只觉得脖子一紧，像被强烈的鬼气扼住咽喉，险些就要窒息。

　　她起先不想理会这无聊的把戏，好声好气劝道：“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为何而来，我并无恶意，还请你尽快现身，不要这般作弄。”

　　那道声音嗤然一笑，嘲讽道：“怎么仙人都和你一样，胆小如鼠吗？”

　　依晓坦然承认：“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现在的确很害怕。”

　　“怕什么？”那人声音更冷，但似乎对她接下来的回答很有兴趣，直接现了身。

　　他长了一张简恒最熟悉的脸，一张和陆笙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