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沈从意

1、第 1 章

　　琼花城下了好大一场雪。

　　琼花城内很少下雪，这次却从早下到晚也不见停歇。温颉扶着窗框呆呆的看着漫天飞雪飘落，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只是一瞬便化成了水花。

　　他想起来了很多很多年前，当时也是这样的一场连日大雪，于漫天柳絮中温颉遇到了那个如瓷器般漂亮的人。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人，幼时的惊鸿一面深深的刻印在他的心中，以至于后半世不管如何颠沛流离都难以忘却。

　　“他叫什么名？多大了？”

　　她浅浅笑着，牵过温颉的手问着身旁的人，一双纤纤玉手如春笋，指尖泛着胭红，软若无骨却又冰冷刺骨。

　　“温颉，前日刚满七岁。”

　　“温颉……颉云而飞，真是好名。”女人浅笑盈盈，美目流转，神情中难掩欣喜之情，转而又被思念占满，“原来已经七年了……温郎他……他还好吗？”

　　“承蒙贵妃厚爱，原来娘娘还记得温郎。”秦容桀然一笑，眉眼中却是凄苦与惨淡，“温郎现在不过一介平民何德何能烦扰贵妃挂心。”

　　“阿容，连你也要与我这般生分吗？”

　　“民女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阿容……我很想你，我们七年未见了，宫中寂寥，你……能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吗……”

　　“温郎重病在床等候民女回去照顾，贵妃若是想与民女叙旧可以再挑个时日。”

　　“温郎病了？严重吗？”

　　“温郎是民女的丈夫身份卑贱恐受不住贵妃的关心，也无需贵妃挂心，民女是他的妻子自是会尽力照顾，而贵妃你还是早些回宫吧，听闻皇上一刻也离不开贵妃，可莫让皇上久等生气了。”秦容字字铿锵，撞入秦六儿耳中，一道一道的剜着旧疤。曾经闺中嬉笑承诺就算嫁人也不断绝联系的二人，七年后重逢却是如此冷漠的拒她于千里之外。

　　“好、好……你走吧……”秦六儿如梦魇般念着，眼中的情绪复杂又纯粹，清澈通明中似乎有水光掠过。

　　被秦容牵着离开，温颉频频回头望去，看到秦六儿怔怔的立在原地，影影幢幢。红色的斗篷被点落片片飘絮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高挑华丽的发髻上插着繁琐精致步摇凤钗，长长的流苏重重垂下，重得仿佛要将她压倒。而她就这样立于风雪中，单薄无力却又坚韧异常，末了又重新勾起一丝苦笑，朝他挥手告别。

　　温颉也怯怯的挥手回应。

　　那是他们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从那之后，温颉再也没有见过她，只在一些坊间传闻中听过。

　　秦贵妃秦氏以美色惑主，使皇上贪图享乐不问政事致使朝中大乱，整日娇奢无度劳民伤财，秦家凭借秦六儿得宠便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受秦家欺压的百姓连连叫苦，各种劣迹斑斑引得四处唾弃谩骂。就在国家群龙无首混乱之际，一位朝中老臣力挽大厦将倾，派了一位剑客设计在秦贵妃路过的太平巷中将其刺杀，妖妃秦氏身死之事在全国传开，闻者无不高呼大快人心，一时间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秦贵妃身亡的麻衣巷从此改名为太平巷，而那位刺杀她的剑客也因此一举成名。

　　那位剑客温颉曾见过，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粗糙的脸上长着浓密的胡子，鼻子上还有条横跨半张脸的疤，眼微微一瞪便将温颉吓哭，直缩在娘亲怀中瑟瑟发抖。这名剑客跟那个柔弱的女人比起来，似乎这个剑客的容貌更加骇人，然而漂亮的人成了人人唾弃，这个长相凶狠的剑客却成了救国英雄。

　　年幼的温颉小小的脑瓜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他无法将传闻中骄奢淫逸祸国的妖妃和那个温柔又脆弱的女人重合到一起，为什么那么好看的人会被万人谩骂，而那个将他吓哭的剑客却能受到万人敬仰。

　　直到多年后温颉才明白，这一切的目的不过是一场做戏，做给天下人看的戏。是为帝者将自己的过错强行推卸给一个柔弱的女人，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却全都选择缄默观看的戏。

　　在那帝王的眼中，他爱的从来只是她的容貌。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太平时的玩物动乱时的替罪羊而已。

　　或许从被扯出花轿的时候，秦六儿的命运已经注定。

　　与温良玉指腹为婚，大喜之日嫁衣如火，八抬大轿，锣鼓喧天。

　　她慌乱着、挣扎着、哭喊着，眼看着自己的花轿被塞入了另一个人送到了未来夫君的府上，而自己被送入了皇宫，成了皇帝众多妃子中的一位。

　　新婚之夜，新郎发现妻子被换奋不顾身入宫寻她，只求能得天地动容还他一个道理，却没想到天大的道理都敌不过天子的一句话，没有寻回她反而惹得一身罪状锒铛入了寒狱，最后带着一身顽疾被家人用重金才得以赎出狱。

　　深宫阴冷凄凉，嫁娶之日被强取豪夺入宫的她整日以泪洗面，皇帝见她梨花带雨的艳丽容貌后欢喜异常，至后便承宠不休日夜荒淫无度，她被说成美色惑主。

　　皇帝见她整日哭泣，寻来了各地珍宝首饰锦衣玉食只为搏她一笑，她被说成娇奢无度。

　　家人不懂她难处，只知她深受皇宠，自此开始横行霸道专横跋扈任性妄为，惹来许多朝中大臣不满，她被说成妖妃祸国。

　　闺中姐妹也不理解她，少时互吐心事互相许诺，多年再见却是这番生分多呆一刻也不愿意。

　　历经的种种让她尝遍了人世的苦楚，没有人能懂她，到最后身边连个能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唯留她形单影只。

　　“秦氏之女，祸国殃民心如蛇蝎，吾携黎民百姓之志特来除你，只为还我朝盛世。”

　　在麻衣巷中，剑客持明晃晃的长刀立于巷中，一身肃杀。而身边的侍卫无动于衷，皆拔出武器指向她。她不过一介弱女子，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的人，何方如此大费干戈？

　　秦六儿看着四周冷漠的士兵和指向自己的武器，回顾自己的一生，可笑，却又可悲。

　　又或许她的一生，从出生时就注定了。

　　温颉父亲逝世的那日，天现异象，后院中梨花一夜盛开，又一夜凋败。白色的花瓣随风飞落到地上，就好像下了一场大雪一样。

　　温良玉从牢狱中出来后便带了一身的顽疾，日渐憔悴。枯槁的手从枕头下拿出一纸红色信笺细细地抚着，纸上颜色早已褪色花白，上面用墨迹依旧清晰，写着‘订婚书，男：温良玉，女：秦六儿’。一纸未能兑现的婚书，过去了几十年已然失效，即使没有失效，那纸上的二人，早已是物是人非奈何相隔了。

　　温良玉卧病在床时，常常思念至极的时候便从枕下拿出来细细端看，如视珍宝，现下却将这封婚书交到了温颉的手中，幽幽的说道：“烧了吧。”

　　故人已不再，他抱着遗憾和思念活了后半辈子，如今事事皆休，许是释然也许是临终前的绝响，温良玉长叹一声与世长辞。

　　温颉来到母亲房间的时候，秦容正坐在铜镜前拿着木梳细细梳着长发，可是，不管如何梳洗都遮盖不住青丝中的枯白·。

　　“娘，爹去了。”

　　秦容手中木梳砰一声掉地，之后便没有别的反应，异常的平静是冷漠也是绝望。

　　她自生下温颉后便与温良玉赌气分居两地，他们虽有夫妻之名，却从来没有过夫妻之情。她知道，她的丈夫心里住的永远都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从来都不是她，也从来都不会是她。她嫉妒、她不甘、她不认命，她不愿意这样被一直冷落下去。她曾主动过、争取过、努力过拼了命的示好，到最后得来的只有更加冷漠的对待。不管她如何做、如何吵、如何闹，那个人都不会对她分出一丝丝，甚至一点点的爱意。

　　日子久了她也累了，便也妥协认命了。从开始的设法的取代那个人在他心中的位置，到不管他心中住着谁，只要将他的爱施舍给自己一分便好。到最后跪着求他，求他能和自己多说几句话，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她就能满足，就很高兴了。身段低得不能再地，爱得愈更卑微，然而他的丈夫对她依旧冷淡不闻不问，活像在守活寡。

　　以至于现在得知丈夫的死讯，她的心中平静无波没有片片涟漪，甚至还有一丝解脱的喜悦，勾了勾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或许她的心早就死了，被无尽的折磨死了。

　　“娘？”温颉试探的喊，走到秦容身边。

　　温颉至今都还记得他娘当时的表情，是她脸上从未出现过的，一边牵强笑着，一边无言哭着，眼中无尽的悲伤。

　　温良玉去世后，秦容一直寡居山林，采薇度日过得甚是凄苦，于十年后去世。去世时别无长物，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把香木梳，木梳被常年使用得釉光发亮，那是温良玉送给她的唯一之物。

　　温颉掖了掖衣袍，冻僵的手中接了薄薄的一层雪花，一滴滴化水从指缝滑落。大雪如旧而人非，当年的人都已不再，不管是至亲之人或是惊鸿一面之人，皆已化作尘土，如今天大地大只剩他一人孤独于世。

　　笑声传来，窗外有两个女童嬉戏，穿着大红的袄裙，白嫩的脸颊圆嘟嘟的十分可爱，抵足互相在对方的小拇指上缠着长长的红线。

　　一女童歪头，天真的问道：“缠着这个做什么呀？”

　　“月老的红线可以让人夫妻恩爱生死不渝，我的红线也能让我们永不分离。”

　　“这缠着我要怎么回去？”

　　“你回不去那就不回去了呗，嘿嘿，这样我们就不分离啦。”

　　“可是……我娘说，我们俩日后都要嫁人的，嫁人之后就得一直呆在夫家那边，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也没关系呀，只要这根线连在手指上，我们能找到彼此就行了。”

　　“那如果我找不到线了怎么办？”

　　“那我就顺着线来找你，不管你在哪，我一定会过去找到你！”

　　恍惚间，温颉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两个少女在闺中互相许下誓言的情景。

　　“如果我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那我就去找你，不管你在哪，我一定会过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