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日记》东星也

1、第 1 章

　　我飞升那天是惊蛰。

　　皇帝祭了天又拜了地，封我为兔神，紧接着，就有神仙姐姐来引我上天。

　　同我一起的还有一个桃花妖，说得准确些应该是桃花精。

　　他的精魄在人间游荡许久，直到皇帝登基，封他为桃花神，才借势炼出人形，只可惜没在人间多呆一会儿，也被强拉着上了天。

　　皇帝封我们的理由看起来离谱却又很合理。

　　我死的那天是秋天，当时皇帝还是个不受宠的小皇子，他被大皇子派来的杀手追杀，逃到一处无人知晓的洞里。

　　一连饿了好几天，然后碰上出来觅食的我。

　　真好。

　　于是我就被烤了。

　　他吃我之前也是拜天拜地，但我并不能理解，就像此时此刻站在天宫之外，看着这些冰冷的玉宇琼楼一样，我不理解为什么人人都想当神仙。

　　那个小桃花和我一样，站在天宫外的时候他好像还没有睡醒，知道自己身处天宫，他只是生无可恋地冷笑了一声：“早知道当年就不开了。”

　　没错，他被小皇帝封为花神的原因，是十九年前的那年冬天，小皇帝出生之前，他在寒风中打了个喷嚏，将自己惊醒，恍然间以为惊蛰已到，于是匆忙便要开花。

　　等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迟了，开错了时令，原本应该受到重罚。

　　但那些无知的人类将这当做神迹，一时之间都将他当做神树供奉起来。

　　小桃花有些后悔，因为那件事之后没多久他就死了，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准确，因为他的根留在皇宫里，而精魄却去了其他地方。

　　人间何处烟火气最足，他便去那边走一遭。

　　原本闲看人间花开花落，自己无事一身轻，快活逍遥得很。

　　结果小皇帝登基，将他册为桃花神，又硬生生将他拉了回去。

　　现在到了天宫，这地方简直比人间的皇宫还要可怕，四处都是银白色，高高在上的神仙们没有一点生机。

　　他是花啊，他最看不得这些了。

　　小桃花有些气愤，从地上到天上一路都没有说话，我只能和那个神仙姐姐聊天。

　　她说：“你们可真是有福，我在天上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们一样，只修了一世便能成仙的。”

　　我说：“都是皇帝仁慈。”

　　小桃花终于说话了，他冷哼一声：“他既然仁慈，又为什么要烤了你。”

　　我想了想：“他饿了。”

　　小桃花又冷哼一声：“看来最仁慈的是你。”

　　他太讨厌了，我不想再和他说话了。

　　我只是安慰自己而已，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个小兔子，只是想出门找点吃的，结果就没了命，这个世间还有比我更冤的兔子吗？

　　况且，事情已经这样了，难道我该在神仙姐姐面前痛骂那个小皇帝吗？

　　当然不可以，我现在是神仙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便。

　　神仙就要有神仙的样子，就像眼前的神仙姐姐一样。

　　神仙姐姐听见我们的对话轻笑了一声，随后又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化为男身的花精，今天可是长了见识了，不知道花神宁和见了你会是怎样的反应。”

　　小桃花听言又生气了，他说：“那你们可真没有见识。”

　　-

　　神仙姐姐没有像我这样跟小桃花生气，她笑语盈盈地将我和小桃花带到一处高耸的银塔之中，坐在高位的老头有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和银白色的胡须，我觉得很神奇，因为连他手里握着的笔都是银白色的。

　　他高高在上地扫了我和小桃花一眼，随后挥毫在空中一点，道：“去花神岛。”

　　然后我只觉得眼前景象一转，便出现在了一块石碑前。

　　原来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是看不到天帝天后的，亏我紧张了好久。

　　小桃花还是那样，他才看不上什么天帝天后，也看不上那个白胡子老神仙。

　　他不想等什么通报宣传，只是自个儿走到结界边缘，伸手轻点了下结界，——结界泛起涟漪，但并没有伤害他。

　　我看呆了，只是愣了一下，小桃花就撇下我，径直走了进去。

　　“等等我！”

　　我着急的时候就真的是一只兔子了。

　　我蹦跳着跟着他走进结界，眼前的一幕却彻底将我惊呆。

　　偌大的花神岛像是浸在斑驳的虹光里一般，各色花朵争相绽放，香味浓得像酒酿，险些要将我熏醉。百花仙子们各自围在一起，喝酒，聊天，作画，写诗，还有唱歌与跳舞的。

　　这里也太美好了吧。

　　众仙子都被我和小桃花吸引了目光，她们停下手中的事情，满眼惊奇地望着我们。

　　目光太热烈了，我有些承受不住，只好转移目光，想看看小桃花是什么反应。

　　他比我想象中要冷静很多。

　　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下来，他只是看向远方——花神岛最中间的池子旁，坐着位红衣仙子。

　　她的衣服像红光弥散的晚霞，纯粹又干净，满头青丝如雾，只是缀着几朵花，张扬中是说不出的宁静。

　　“宁和姐姐，我们岛上来新客了。”

　　红衣女子闻声回头，远远看着我和小桃花，然后笑眯眯地朝我招手：“是小兔子啊，来，到姐姐怀里来。”

　　我不想成为那种没有灵魂的、唯命是从的神仙，可是她自称姐姐还叫我小兔子哎！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化回兔子身，朝红衣姐姐蹦去。

　　“你是新来的桃花神？”红衣姐姐抱着我，自池子边站起来，脚上的水从地上蔓延开来，红衣沾上水滴，颜色显得更加浓烈，她眉眼弯弯，一边抚摸着我一边询问小桃花。

　　“是……”

　　我在姐姐怀里看热闹，看见小桃花的反应几乎要笑弯了腰，原来他也会害羞啊！

　　“我是百花之神宁和，你既然已经到了花神岛，便好好做你的事情。上一任桃花神因渎职而被罚回人间，你莫要步她后尘。”

　　这是花神姐姐的忠告，但我觉得她完全不用费这个心思，因为小桃花肯定会因为渎职而被罚回人间的，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是。”

　　意料之中的回答没有出现，小桃花规规矩矩地应下花神姐姐的话。

　　太奇怪了，我有些不敢相信。

　　-

　　花神岛上的每一个花仙姐姐都很好，她们喜欢我，因为我是岛上独一无二的兔子。

　　但是小桃花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来花神岛的第一天就被花神姐姐叫去种花——上一届桃花神被姐姐罚去人间，临走时生姐姐的气，把所有桃花都带走了，于是花神岛成了没有桃花的花神岛，花神姐姐为此难过了很多天。

　　小桃花好像只听花神姐姐的话，但好像又没那么听话。

　　他种了整整两天，才在花神姐姐的洞府边种上一排桃花，花神姐姐说：“这样就够了，让它们开花吧。”

　　小桃花却说：“我只在冬天开花。”

　　花神姐姐很平静地看着他：“花神岛没有四季之分，若你愿意，可以把现在当做冬天。”

　　小桃花说：“惊蛰已经过了。”

　　花神姐姐没有再强求他，但是小桃花还是按照她的话叫那排桃花开了。

　　因为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人告诉他，桃花可以在冬天开。

　　-

　　我还是不喜欢小桃花，尽管他比以前要听话很多——仅仅是在花神姐姐面前。

　　为了百花司花之事能够顺利进行，众花仙依照花神姐姐之令，需常常去人间巡视百花，以防出现差错。

　　但是小桃花初来乍到，花神姐姐并没有安排他去人间进行司花之事，而是要座下其余花仙代行桃花神令。

　　于是他又不高兴了。

　　大概是人间二月底的某天，因为时令未至而在天清池休息的荷花仙子前来告状，说小桃花偷摘了她的莲叶去做帽子，好不容易结出来的莲蓬也被摘了，更可恶的是小桃花嫌弃她结出的莲子不好吃。

　　这怎么可能！她可是荷花仙子，天下不会有荷花比她结出的莲子更好吃的了！

　　原想着这两天就取了莲子给宁和殿下做莲子羹，结果被这个小桃花搅黄了，荷花仙子又急又气，直接在花神姐姐的洞府里哭起来。

　　“等他回来我就罚他，以后他的桃花做成的桃花糕都给你吃。”花神姐姐脾气很好，花神岛有很多事情要做，而她作为百花之首，更是常常忙得难以言说，但她永远都那样温和那样有耐心。

　　荷花仙子不想花神姐姐为难，但是还是觉得很委屈，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抽泣道：“可我还是觉得我的莲子更好吃。”

　　“是啊是啊，小桃花他臭臭的，做出来的桃花糕哪里会好吃，荷花姐姐千万不要放过他！”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如果这次不让小桃花长点教训，他下次肯定还会去欺负其他仙子。

　　我在花神姐姐怀里打滚，但她们只是笑个不停，根本没有把我的建议听进去。

　　花神姐姐问我：“为什么说他臭臭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大概是我闻不惯桃花的味道，因此总觉得比起桂花姐姐的浓烈醉人的香味，以及荷花姐姐清香淡雅的味道，小桃花他就是臭的。

　　我还没有回答，门口忽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花神姐姐和荷花姐姐止住笑看向门口，只看见小桃花头上顶着莲叶，手里握着莲蓬，脸色沉得好像要滴出墨水一样。

　　他一句话没有说，只是瞪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去。

　　荷花姐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我不生气了，我不生气了，小兔子替我报仇了。”

　　-

　　小桃花欺负荷花姐姐的事情传遍了整个花神岛，于是所有仙子都不愿意与他说话了。

　　花神岛南边有座望云山，小桃花常常去那里发呆，花神姐姐也喜欢去那里——在整个花神岛，花神姐姐最喜欢的就是望云山和天清池。

　　但他们去望云山的目的不一样，花神姐姐站在望云山的天台之上，向北回望整个花神岛，看见这里百花安宁便觉得心里高兴，而小桃花从望云山向南眺望，穿过云层便是烟火气十足的人间。

　　他想人间了，在他生未生，死未死的时候，在他还自由的时候，他也曾经无限接近于凡人。

　　但他现在做了神仙，离人间越来越远了。

　　我有些后悔，早知道他会听见那句话，我就不说了。

　　但他确实很过分，安慰他的事情轮不到我来做，只是过了两天，花神姐姐就亲自去望云山找他。

　　除了我之外，她还带了从梅花姐姐那边讨要的香膏，因为那天之后小桃花曾去找梅花姐姐讨要香膏，却被梅花姐姐拒绝了——任何欺负荷花仙子的神仙在她那里都得不到好脸色。

　　花神姐姐知道这件事，去劝了好久，才让她勉强不要生气。

　　我和花神姐姐到望云山顶的时候，小桃花像块石头一样坐在山上，他面前是云海波涛，身边是千枝万叶的绿色。

　　“还不高兴？”花神姐姐抱着我坐到小桃花的身边，这一次小桃花没有抗拒，但他也没有搭理花神姐姐。

　　姐姐又道：“喏，这是梅花仙子给的香膏。”

　　小桃花瞥了那香膏一眼，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想要了。”

　　“真的？”花神姐姐觉得他是在怄气，于是装模作样地收起香膏，摇头叹气道：“实在不想要就算了吧，我就不硬塞给你了。”

　　小桃花还是那样认真的神情，他道：“我现在想要桂花香味的。”

　　“……”花神姐姐将香膏攥在手中，看着他：“嗯？桂花香膏？那我们一同去找桂花要吧，有我在，她不会拒绝你的。”

　　小桃花不语，他低头笑了一声，随后目光落在花神姐姐身上，绵延悠长，一刻也不移开。

　　花神姐姐在他的注视之下逐渐红了脸，我只觉得莫名其妙，靠在姐姐怀里蹭了两下，隐隐桂花香入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天，他在说什么东西？这是我这种小兔子能听的吗？

　　-

　　喜欢花神姐姐的神仙有很多 ，小桃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那天我偷偷从花神姐姐的洞府溜出去，看见小桃花坐在洞府前的台阶上看月亮。

　　他身边是正在忙碌的梨花仙子，我挪到小桃花身边，同他一起坐在台阶上，然后问梨花仙子：“这么晚了，姐姐怎么还不休息啊？”

　　梨花仙子抱着几株梨花勉强直起身子，她说：“我要搬家！”

　　“搬家？”我看着她眨眨眼睛，花神岛就这么大，她能搬到哪里去？

　　梨花仙子又说：“我不喜欢小桃花，我要去和海棠妹妹一起住。”

　　说完，她朝着小桃花冷哼一声，小桃花不搭理她，只是继续看月亮。

　　直到梨花仙子收拾好一切，带着她的梨花离开——她手里抱着几株梨花，身后还跟着十来株梨花，小桃花才勉强看她几眼。

　　他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我彻底被惊住了。

　　花神姐姐！你的梨花树连夜拔腿跑啦！

　　我真是一只没有见识的兔子，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梨树走路。

　　小桃花撑着下巴继续望月亮，不得不说，他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很好看。

　　岛上的花仙姐姐们每天都穿一样颜色的衣服，只有小桃花和花神姐姐不一样。

　　花神姐姐的衣服是百花所赠，所以各式各样的都有，而小桃花的衣服……

　　好像是他自个儿变的，作为花精，开花是最基本的能力，小桃花飞升花神之后，要学其他的法术，变衣服好像就是他后来学会的。

　　他白天穿了一身金丝镶边的白袍，到了晚上就换成了黑色银丝绘云的劲装。

　　对于这一点我很羡慕，因为每当我化成人形的时候，只有一身白色长裙，连个花纹都没有，真是太丑了。

　　我看着小桃花，觉得这个时候不管说什么都会伤他的心，所以只能默默抠手。

　　“宁和殿下睡了么？”

　　小桃花突然说话，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像是嫦娥仙子对他的馈赠。

　　“睡了。”我说。

　　花神姐姐真的太累了，她不仅要管百花枯荣之事，还要管岛上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小桃花欺负荷花仙子，还有梅花仙子讨厌小桃花这样的事情。

　　明天早上起来，她大概还要去劝梨花仙子。

　　做花神真的好累啊，还好我只是只兔子。

　　小桃花也开始抠手了，他问我：“我是不是真的很讨人厌？”

　　这要我怎么回答，总不能实话实说“嗯，没错，你真的是个讨厌鬼，啊不，是个讨厌神！”吧，我很善良，才不会像他一样说出这样讨厌的话来。

　　所以我纠结之后，我还是决定撒谎：“还好啦，不算很讨人厌。”

　　“……”

　　看来我这个慌撒得有些明显，他一点儿也不相信。

　　“真的不讨人厌，我们小兔子是不会撒谎的。”我低下头，无地自容到化回兔子形，紧接着就被花神姐姐捧了起来。

　　她一声不响地站在我们身后，关键时候出来帮我解了围。

　　小桃花的目光从月亮移到了花神姐姐身上，我感觉这一片的氛围都变得奇怪起来。

　　原本已经空了的土地突然冒出一株又一株桃花，填满了梨花的空缺之后，开始竞相绽放。

　　我们花神岛离月宫是那样的近，近到面对月光，每一朵花的贪婪吮吸都可以视作寻常。

　　小桃花的眸子里只有花神姐姐一个人，他说：“我没有欺负梨花，她是自己走的。”

　　“嗯。”花神姐姐托着下巴坐在台阶上。“我知道。”

　　那姐姐知道你的梨树也长腿跑了吗？

　　我强忍住心中的疑问，没有出声打破此时此刻的气氛。

　　花神姐姐拨弄着我的耳朵，笑眯眯地看着小桃花，忽然举起手就要将我放到小桃花的怀里。

　　救命！救命！

　　我原本打算挣扎打算嚎叫，实在不行打算再次化为人形踹小桃花一脚。

　　但是花神姐姐动作太快了，我还没有做出反应，就落在了小桃花怀里。

　　我几乎要哭了，但是小桃花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嫌弃我将我推开。

　　他像花神姐姐那样将我抱在怀里，这种感觉让我觉得有些熟悉，不是错觉的话，他身上的灵力应该和花神姐姐的是一样的。

　　怎么可能，他只是一个小小桃花神，怎么会有上古神的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