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的眼泪完》竹叶清秋

2、眼泪

　　4
　　我一直知道，半年对于凤凰，是那样的短暂。可是，当天边扬起彩虹般七彩的粉尘时，我依旧是恍如隔世的错觉。
　　大哥浴火重生。
　　我慌张的向东方飞去，我听见李墨在我身后大声的唤我。我回头，看着他墨色的瞳孔，然后是他身边的阡云。我转身不再回望的飞走，他既是有了阡云，哪里还再需要我这只笨拙的鸟，心中终是有了那一些的怨恨。
　　我想这半年于我，是太过漫长了。我走在梧桐叶铺满的小道上，暗色的树叶让我几乎窒息，我开始觉得，或许我是真的永远失去了大哥。
　　深渊的烈火坛曾是我逃避大哥时，最喜欢的地方。我喜欢看那些火红的颜色在眼前跳动，我会想，日后我浴火时，重生的那只凤凰会不会如大哥般，有着美好的嗓音，会不会能早一点长出七彩的翎羽。
　　我走得缓慢，两旁的凤凰都给我让出了道路，偌大的烈火坛上，满满的全是凤凰，却只有我一个能记得，烈火的燃着的，是我至亲的兄长。只有我，还未能浴火，只有我，还残着原初的记忆。
　　原来，原来，这才是凤凰最大的悲哀。
　　那究竟是重生，还是死去……
　　我揪着翅膀上灰色的羽毛，我想让这痛提醒我，还活着。
　　终于，当天色渐渐转暗时，烈火中挣扎着走出了一只小凤凰，他是那样的小，那样的纤细，那样的像着我的大哥。
　　他走向我，直直的看着我，而后脆声声的问我，他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楞在那里，发不出声音。我伸手想要去触及他的额头，却被身旁的凤凰一把的拉开，他指着我对小凤凰说，她不会说话。其中嬉笑的语气那么的明显，我知道，我唯一的靠山，如今却连我的名字都说不上来，这族群中，再也没有谁，能护得住我。
　　我轻轻的笑着，我记得很多年前，我被这只凤凰欺负时，大哥曾告诉我，他的前世，是我的叔叔，是最为疼爱我的小叔叔。只是，他已是不能记起丝毫，只可惜，他不能听我叫那一声叔叔。
　　伸手将大哥生前最爱的那颗青石放在小凤凰的手中，我亲吻着小凤凰的前额 。而后在一阵杂乱声中，径自的离去。
　　我知道他们在诧异什么，我化作了人类的女子。
　　那一瞬间，我开始害怕羽化，害怕重生。我怕有一天，我会认不出李墨的样子，我会忘了李墨曾笑着对我吟出的那些诗句。我知道这样的自己很可笑，我知道等到我羽化的那天，李墨早已不知轮回了几生几世。忘记这一切的会是李墨，不是我。
　　但是，我依旧是害怕着，仿佛所有永生的喜悦都变成空无的咒语，将我紧紧的束缚。它一遍遍的提醒我，终有一日，我会遗忘这所有，大哥，李墨。
　　5
　　我沿着那条并不宽的小道一直走着，我看着自己脚下的红色绣花鞋慢慢的褪去了它的鲜艳，那是大哥最爱的鞋子，那是大哥在我可以化作人形时，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我笑着，嘴角有一丝苦涩，我的大哥，我已经没有大哥了。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我看着结冰的河水已消融在河的堤岸，我看着河水中的自己已是及腰的秀发，我才知道，原来我走了整整一年。
　　我已经长出了那七彩的翎羽，我想，李墨再也认不出我来了。
　　李墨，李墨。这名字像刺一般的扎在我的体内，想起时，总是揪心的疼痛。
　　我想我该去看看他了。
　　再次见到李墨时，他的门前已满是灰尘。仅是一年，我似乎便错过李墨整个的人生。我迈步向前走去，风扬起，将我的发吹满整个脸颊，很凉。
　　我听见李墨的声音，多了几分嘶哑。他看着我，突然的起身，桌上的酒瓶摇晃之后，落在地上，一声清脆。
　　李墨走向我，我看着水滴从他的眼角静静的滑落，我想，这便是眼泪吧，我没有想到，凤凰所没有的眼泪，竟是这般的剔透盈亮。它在晚霞中，恍如精灵落尘般的动人。我站在那里，张了张口，却依旧是没有话语。原来，我永远都是说不出话的。我轻轻的笑了，对着有些迷茫的李墨。
　　“阡云，告诉我，你是阡云，对不对……”
　　我用手拨开挡在眼前的发，我忘了，我忘了李墨是有妻子的。我忘了……
　　“阡云，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知道的……”
　　李墨一把抱住我，他颤抖的将我的发揉乱在手中，他的泪沾湿了我的锦袍，我却没有推开他。我抬头看着那棵仿佛已是久别的榕树，它摇曳着碧绿的树叶，我知道，它在笑我，它笑我竟然应着那个我厌恶的名字，我竟然厚颜的冒充着李墨的妻。
　　我将李墨扶进门去，他扯着我的锦袍不肯放手，他喃喃的念着阡云的名字，我捂着胸口，几欲痛死过去。
　　我抚上李墨的脸颊，李墨瘦了很多，他身上的那股墨汁气味已被酒水完全的湮没，我在想，这一年，他是怎么过的。
　　我记忆里的李墨从不会这样的忧伤，即便他是罪臣之后，即便是饱读诗书，却不能展以宏图。他依旧是微笑着的，每日每夜。
　　从未有谁告诉我，何为情爱。
　　我只是单纯的想着，或许阡云之于李墨，便如同李墨之于我一样。
　　原来，李墨与我，有着同样的伤痛。我想我是该开心的，毕竟我难得能与李墨找到相似之处，可是，抵在胸口的指尖阵阵颤抖。我将脸颊贴在李墨的掌心，我幻想着自己只是那人类一个普通女子，我也可以伴在李墨的身边，就像，曾经的阡云一样。
　　6
　　夜晚的风，夹着几丝泥土的气息，我飞身又一次的站在了榕树的顶端。李墨终是睡了去，那梦中却仍不忘着那女子。李墨，李墨。我轻轻的叹着，翅膀上新长出来的羽翼在月光下，格外的鲜亮。
　　“灰乾。”
　　我猛然一颤，回首看去，竟是李墨站在树底。
　　他竟能认出如此模样的我。我想我应是笑着的，除了阡云，他还能记得我。
　　我飞下榕树，立在他的面前，我已几乎与他同高。
　　“灰乾，你真的是灰乾。”
　　我点头，我看着他眼中的泛起的欣喜，突来了一阵失落，我知道，大哥说的话很快就要灵验。
　　“灰乾，我没有想到你会是一只凤凰。”李墨探上我的翅膀，他几近贪婪看着我七彩的翎羽，我几乎不能认出他来。
　　“灰乾，给我一滴你的眼泪好么……”
　　我低头，他抓揪我的羽毛，有些痛。
　　“灰乾，我真的不能没有阡云，我求你，我只要阡云能够回来……”
　　我摇头，任着他用力的将我摇晃。
　　李墨，他依旧是我认识的那个李墨，他不贪富贵不想荣华，他要的只是心爱之人能够回到自己身边。
　　李墨，你依旧是那个我日日牵挂着的李墨，只是，李墨，即便如今的灰乾已是成年凤凰的清卓，我仍是无法帮你唤回阡云。
　　李墨，凤凰是没有眼泪的。
　　“灰乾，你念我曾救你，我曾养你的那半年，你便施我一滴眼泪吧，我只要一滴，一滴便好……”
　　我又一次的看到了李墨的眼泪，它落在我的羽翼上，很烫很烫。
　　李墨，若我告诉你，灰乾并不欠你那救命的恩惠，你舍于灰乾的那些饭菜，灰乾也从未动上丝毫。那么，李墨，你可能甘愿的放过灰乾。
　　“灰乾，你怎能这样的狠心，灰乾，灰乾……”
　　李墨一遍遍的唤我，我张开翅膀拥他进我的怀中，我再次的化做女子的模样，我抱着他，他那满是酒气的味道，我几近窒息。
　　“灰乾……”
　　李墨看着我，竟是只有那些许的诧异，却无其它的惊慌。
　　我微笑着点头，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此时幻成人形，我想我终是自私的，我妄想着能在阡云不在的短暂年华里，将李墨占为己有。我希冀着，能有那么一天，李墨的眼中会是我，无论是灰色的灰乾，鲜丽的清卓，还是人形的我。
　　我张口，我多想能在此时唤他的名字，我多想能听到他的名从自己的口中呼出。我拼命的用力，却空得心中一阵抽痛，抬手拭去他眼角的冰凉，原来，眼泪的是苦的。我含着手指，那轻轻的苦涩顺着我的咽喉，渗进我已经裂开的心中。
　　7
　　我随着李墨进了屋里，他抱着我，已不再央求不再哭闹。我当他是累了，将他扶上仅有草席的床上，他阖着双目，我却能看到他额头上的青筋跟跟暴起，我想，他定是在做着很难的抉择。
　　于是，我笑着任由他猛然的跳起，将我捆绑起来。我知道的，就如同我，若是能让李墨伴在我身边，或许不管怎样逆天的事，我都会去做的。我摇头，依旧是无言。
　　“灰乾，对不起，灰乾，对不起……”
　　李墨跪在我的脚边，我看着他将我的绣花鞋缓缓的映湿，我想要抬手抚上他的青丝，才想起，我已被他束住了手脚。
　　“灰乾，灰乾，求求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的一滴眼泪，我什么都不要……”
　　李墨抵着我的膝盖，他剧烈的颤抖着，我知道他是善良，纵使知道我并非人类，他也依旧不想伤我。
　　只是，他也不再要我，他只要我的眼泪，他什么都不要。
　　“李……墨……”
　　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的嘶哑，那样的无助。我看到猩红的液体落在锦袍的腰带上，我不知道那是嗓子裂出的鲜血，还是心中。
　　“李墨，若我说，落泪之后我便会死去呢……”
　　那么，你还要这滴眼泪么……
　　我说的很缓慢，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还能说出话来，我也没有想过，原来李墨的名字，唤起来是那样揪心的痛。
　　李墨抬头看我，我看不懂他眼中的情愫。
　　“你一定是在骗我，你骗我的，对不对……一滴眼泪而已，怎么会死去呢……”
　　李墨拼命的摇晃着我，有泪沾湿了我扬起的发。李墨，聪明如你，怎会不知道我是否在骗你。我并非人类，你当知道……
　　“灰乾，我要你的眼泪……”
　　我轻轻的笑着，我不知道为何此时的自己还能笑的出来，我一点点的感觉着口中血腥的苦涩。
　　他果然是不在乎的，他不在乎我的生死……
　　我起身站了起来，草绳断在空中，凌乱的落于脚边。
　　李墨诧异的看我，却也是须臾间便恢复了平静。
　　我既能轻易的化做人形，如此，怎能困得了我。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冷笑，还是苦笑。
　　“李墨，我是清卓，唤我清卓……”
　　“清卓，求你……”
　　我抵着胸口，我听见破碎的声音。
　　“呵呵……”
　　我笑出声来，原来我的名字从李墨的口中唤出是那么的生涩，很苦，很苦。
　　眼前渐渐的黑了下去，我踉跄的摔在李墨的面前，我看着他无措的样子，我想，我不可能等到浴火的那一天了。
　　我听到李墨大声的唤着什么，我听到他语气中的欣喜若狂。
　　他说，眼泪，凤凰的眼泪。
　　我阖上了双目。
　　李墨，你可知道，凤凰是不会哭泣的，因为凤凰唯一的眼泪包裹在心中，心碎了，眼泪才能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