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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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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玉笙寒
长夜未央,灯火辉煌。
独自一人,她立在窗前。远处的大殿里,依稀传得过,醉人的彻夜笙歌。
也难怪,三年来最大的一次胜仗,叛军本已兵临城下,却在突然间,摧枯拉朽般,兵败如山倒。帝都子民感慨,三年了,年轻的新帝,终究是被老天眷顾的啊。这太平日子,也终于看得到一丝希望了。
她抱了臂,俯首轻笑。到底是他呢,她倾慕了这么多年,从不曾让她失望的他。
晚风渐急。窗外的疾风猝不及防地吹动她的长发。除却了多余坠饰,及地的缎子般的长发裹了她的身体轻舞。轻罗锦缎,称了那如花般的容颜,灿若星辰的双眸,一向沉静得如波澜不惊的寒潭,却也多多少少地,掺了些期许到狂热的颜色。
宫里的昙花,刹那间盛放,诡异得如同预知了死期,把这残留的生命一并,放肆地挥霍。
飞泻的瀑布。
黑白棋盘。
一旁独置的紫玉萧。
“这情字,最是让人看不开啊。”
“谁知道,这本就是身在其中才明白的事。我等旁观之人,还是莫问的好。”
“也罢,看了这一出,暂且消磨过这许多时光。”
锦被轻裘,拥了怀中的她,他轻抚开遮了她脸的长发,俯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问:“明月,愿不愿和朕一起,看城外那群人,如何迎来,他们的末日。”
她骤然一惊,抬眼时,却看不见他眼中的神色,只见那张坚毅一日往昔的脸,没有半分神情。
她只得犹犹豫豫着开了口,声音颤抖得如同今夜风中的红烛:“我……愿……”
这夜色,突然冷得像冬日的寒冰,谁又曾听得到,那凄婉到啼血的,一声叹息。
风云色变。
昨日深夜忽降的暴雨,洗刷着地狱一般的修罗场。
她握紧了双手,全身上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想逃离,却又执念地不挪动脚步。
她悄悄回了头,看到他的眼睛,倒映了血红的杀戮,有些诡异的颜色。
是不是错觉,她恍然觉得,他的唇边,带了些压抑很久的满足的笑意。
不,不会的,她猛然摇头。他是这世上最正直的人,是最适合做明君的人。所以,先帝才会选择了他,而不是他的那个孪生弟弟。
她恍然一惊,不由地往后一缩。她还记得那个人的惨状。他们兄弟俩太像,当鲜血蔓延到她脚下,她竟有错觉,面前这倒在血泊中如此惨烈的躯体,竟是他对她,最后的告别。
但是今日,她却觉得近在身旁的他突然遥远,陌生得让她不敢接近。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无助的小兽,看着身旁的猛兽慢慢觉醒,露出嗜血的獠牙。
雨出奇的大,泛红的水滴划过染血的锋利的刀刃,闪着嗜血的寒光,吸满了地上纵横的血迹,渗入地底,等待来年,长出疯狂的青草或是绝望的花儿。
城下的战争,不,是杀戮,已经结束。他挥了挥手,下面的兵士开始清理战场。
她紧了紧披风,这狂乱的大雨,遮天的阴云,弥漫的血腥味,让她寒冷,让她如此迫切地想要逃离。
沉默着裹紧了衣衫,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去。
不敢再看,身后那些慢慢倾倒的身体,还有那铺天盖地的凄烈的血红。
那些缓缓蔓延的惨烈的颜色,在昏暗的天光里,凄惨得仿佛能哭喊出瘆人的哀鸣。
“王兄。”一声清丽的呼唤,终是略微驱散了些这压抑的气氛。
来人一把掀开沉重的头盔,露出一张有些经历过风雨的沧桑却依然稚嫩的脸庞。她怔怔地看了半天,才终于认得出,这是他的妹妹,风慕嫣。从小便不似寻常女孩,酷爱舞刀弄枪,尤擅弓箭。本是先帝和他都极宠爱的小公主,却在战火纷飞时,执拗地违了他的意愿,硬是扮了男装,固执地上了战场。今日终于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也算是彻底安了心。
慕嫣突然转头,看到她一身华服出现在这血雨腥风的战场,也是惊诧了一下,才恍然醒悟,急忙问道:“明月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么多的时日,却放佛是第一次听到如此鲜活而有生气的话语。她突然觉得所有的力气都回归了自己的身体,刚刚见到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她只要醒过来,醒过来,就好。而这女孩清脆的声音,就是拉她走出梦魇的那双手。
这孩子,出去几年,还是一点没变呢,自始至终地称她为姐姐,固执地不肯换。
“嫣儿,怎么还是这般乱叫一气,几年军营也没把你调教得乖巧点?”他在旁边开口。她的君王,风若轩,声音一如往昔的平静,看不出见到最疼爱的小妹妹归来时的欢欣。
如此陌生的他,让她不由自主的害怕。
是他变了,还是这么多年的相守,终究没叫她看清了他?
这世上,一直不变的,是不是,只能相信面前这个明媚无瑕的孩子?
素手拈了一枚棋子,却不急着落下,只在指间轻轻把玩。
不远处的飞瀑,匆忙地泻下,溅起惊云的水花。
隐隐中盘旋环绕的箫声,平静,而略带忧伤,一如这林中终日不散的袅袅的雾气。
“你不该去的。”
“我知道,但是……
“我很好奇呢,这几个人,能给我一个怎样的传奇?
“我能给他们的,只有生命,而命运,将借由他们自己,还与我,一出盛世繁华……”
解下多日不曾离身的弓箭,一身铠甲换回了娇艳的红妆,回归女儿身的风慕嫣,也终于现出了军营中不曾显露的带着一丝英气的娇媚。
她立于深宫中的荷花塘旁。已是夜深人静,晶莹的星光倒映于漆黑的湖水,泛着斑驳凌乱的光芒。夜色中不肯安歇的晚风,悄悄拂动接了湖水的柳条。簌簌的声响,仿佛深夜中执念的人声,寂寂的,不愿睡去。湖中将残的荷花,摇摇曳曳,荡出缕缕凌乱的波纹,悄悄颤抖着,一如……
“真像呢,因恐惧无法入睡的……”
她顿了顿,抿嘴笑了,笑容有着孩子般的单纯干净。
“……人心。”
“明月姐姐,把你的回忆给我,我还你真相,好吗?”
她垂首,唇贴了冰冷的玉箫。湖中粼粼的波光映于箫上,忽明忽暗的光影摇曳,清澈而沧桑的箫声袅袅响起,轻如叹息。
“知道吗,这支箫的名字,叫回忆呢……”
“明月明月,快来,湖里的荷花开了呢!”
迎着他急切的眼神,她有些踌躇地望了望身前还未临完的帖,犹犹豫豫地说了句,“可是,先生留的功课……”
他宽慰地一笑,“怕什么,又耽搁不了多久,回来再写好了。”说罢拉起她的手,快步跑出有些阴暗的厅堂。
“若轩哥哥,你跑慢点,明月……明月要跟不上了……”
像是应了她的话,一路跑着的若轩突然停下,身后的他来不及停住,狠狠地撞在他的背上。
“坏哥哥,明月撞疼了。”
她正要哭闹,手却被紧紧地握住。
“明月,别闹。听,荷花在悄悄地开呢。”
她看着他一脸安静肃穆的表情,也似懂非懂地停下来,悄悄地,同他一起,安静地看着湖中轻轻绽放的碧绿明红。
那时的风,安谧而温馨,恬静地,走过两人的身旁。
她在午夜时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他是她的小哥哥,安静温暖的小哥哥。
从小就是这样啊,他总是有一种力量,能让她乖乖的安静下来。
如他一般的安静。
记不清了呢,有多少年,她再觉不到他那神奇的力量,那么安静,却每一次,都让她那么的心甘情愿。
她转了个身,面对着他,悄悄看着他的睡脸。
也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睡梦中,他都带着微皱的眉头,看得她那么那么的心疼。
她的小哥哥,到底是在怎样的担忧着?
她伸手轻抚着他的眉间,一下一下,说不出的疼惜。
心目中永远那么安静的小哥哥,什么时候才能找回,如年少时的,淡泊安宁?
一早醒来,那阳光便明媚得有些过分。
她遮了眼,一身素衣,漫步于宫中小径。不知不觉,一抬眼,却是接天的碧玉般的荷叶。
不由自主地住了脚步。她自嘲地笑笑,前日的梦,竟忘不掉了啊。下意识地,便走到这偌大的荷花塘边。只是和当年不同的是,这湖中的荷花,却是将残的。有些衰败的颜色,渲染得这日光,也有了些萧索的味道。
很久很久了,没看过那盛放的荷花。
说不清,是时光欠着她,还是她欠了时光。
她似是无奈地笑笑,正待转身离去,却见湖边柳下,像是恶作剧般,伸出了一截锦绣的裙角。
她洞悉似的走过去,只见素不安分的小公主,枕了粗大的树干,睡得正酣。
她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推了推安睡的孩子。
风慕嫣摇摇晃晃地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仿佛完全没看到她一般伸了伸懒腰。她不由好笑,故意做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嫣儿,昨晚是不是又没回去?”
慕嫣正欲站起,突然被她的话吓得一个趔趄,别在腰间的紫玉萧也滚落在草地上。仿佛是刚刚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慕嫣惊道:“明……明月姐姐,这么早,你……你怎么会来的?”
她却顾不得回答,俯身拾起地上的玉箫,拿在手中看着,低声问道:“这箫,嫣儿你是怎么得来的?”
慕嫣却也不急了拿箫,只专心看着她的神情,答道:“没什么,战场上偶然而得,姐姐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她却摇了摇头,将手中紧握的玉箫还给慕嫣,“好好保管吧,这箫,一看便知不是俗物呢。”
慕嫣将箫接过收好,抬眼看她,眼神澄明,却是丝毫看不出刚刚才从睡梦中醒来,“这荷花盛开的时候,我怕是还在战场上吧。真是可惜呢,有多久没看过这满湖的荷花了。”
她不语,只是抬眼望着将残的荷花,眼神中有着些许的涟漪。
慕嫣看她一眼,突然狡黠地一笑,故意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明月姐姐,若是你一个人,可千万别靠近了这湖。这湖中,可是有故事的。”
她低头看一眼慕嫣那煞有介事的神情,不由笑道:“那你怎么还在这儿,还彻夜不归?”
慕嫣没想到她竟反应如此平淡,煞是泄气,只赌气地说了句:“我怕什么,战场我都回来了,还会怕旁的东西?”
沉默一阵,她眼见女孩的脸越来越沮丧,终于安慰道:“好啦,告诉我吧,这湖中,到底有什么故事?”
听见她问,慕嫣一下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起来:
“这虽是宫中的湖,但这故事,在宫里时我却从未听过。只是在外的这几年,听见一些村民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湖里,曾经淹死过人的。
“据说是前朝的某个皇子,被害死了,还死得极惨,到不知是被谁害的,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兄弟吧。宫里的明争暗斗,谁说得清呢。当年我硬是学了兵法骑射,二哥还不是处处暗讽,也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终究不会抢了这皇位,还有大哥处处护着我,要不然……说得远了,还是说这皇子吧。据说死得就像二哥那么惨呢。可是人们都说二哥是自尽,我却始终不信。而这皇子死后,他唯一的妃子,也在那一夜,投了这荷花湖。正是盛夏荷花开得最艳的时候,第二日人们发现,满池的荷花都变作了鲜红色,之后当天,便全部凋谢了。
“那妃子,终究是怨念太深啊。”
她一直沉默着听完这似是荒诞的故事,却莫名其妙地认定,这是真的。虽然经过了那些乡村野夫的各种夸张,但是剥去了那层荒诞的外衣,这故事,却是血淋淋的真实。
若她是那妃子,而他离去,想必,她的选择,亦是一样的吧。
她明白的,有时,失去了一个人,便是得了天下,亦是无法解脱的孤寂。
一旁的慕嫣自言自语,“我看这故事也像是编出来的,说是前朝也不说清姓甚名谁,还搞得这么神乎其神,连宫里的人也未曾听说过这般荒诞不经的事,可见不是真的。”
她哂笑,“你自己都不信这是真的,却还说来吓我。难道我比你这小孩子还好骗?”
慕嫣未曾料到她竟真的不信,也不由呆住。
她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只道:“整夜不回去睡觉,在这湖边贪玩,还不快回去洗洗干净,当心陛下见了,又是一顿教训。”
慕嫣听罢,吐了吐舌头,却仍是无奈地回去了。
她却没走,只盯了那荷花看。
这湖里,真的有吗,那么悲愤哀戚的灵魂?
午后的暖风柔柔地吹进空旷的大殿,直吹得人醺然欲睡。
风若轩正对了满案的奏折,手中的朱笔顿在空中,像是不知该如何落下。冷不防一双手从面前突然拍下,将他手持的奏折重重地按在桌上。他猛然一惊,手中的笔在华贵的纸上划下一道鲜红的痕迹。
抬头却正对上一双纯净剔透而充满期许的眼眸,风若轩似是极苦恼地低了头,手指重重地揉着额头。
“哥!”慕嫣见殿中没有什么人,叫得也甚是随意,一边喊着一边满脸热切地盯着风若轩,“哥,天气这么好,陪我去骑马吧!”
风若轩有点头疼,却又不知怎么打发开这个缠人的丫头。
见他不说话,慕嫣更是变本加厉地粘到他身边,抱了他的胳膊,“哥,去不去啊?”
风若轩皱了皱眉,极其无奈地从她紧紧抱住的手中费劲地把手抽出来,“嫣儿,没见我正忙着吗?”
听他语气似是有些不悦,慕嫣忍了忍,也没再坚持,只嘟了嘴辩解道:“你还说我,我还不是想让你歇歇吗?”说罢赌气地转了身,径直走出去,不再理会她背后无奈的兄长。
所以她没有看见,风若轩无奈的眼神,慢慢带上了某种坚决的意味。
等着侍卫替她牵出一直跟随它的神驹,慕嫣笑盈盈地抚了抚马儿光洁的皮毛,然后翻身上马。
有时候,她会有刹那的恍惚,只有在马背上,她才能抛开这一切纷乱繁杂的身份和规矩,戎装萧飒,横刀立马,她风慕嫣本就该是这策马扬鞭的冷傲将军,而不是窝在这深宫里,生生地,看了年华和才气一并逝去,英雄迟暮,红颜不再,一切再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不由重重夹了夹马腹。银白色的马儿像是了解主人心思,瞬间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刺了出去。
猎猎的风响在耳边。有些久远的回忆悄然浮现在几个人的脑中。模糊的影像,渐渐清晰。
“这支箫的名字,叫回忆……”
“陛下陛下”风若轩仍紧锁了眉头对着山般的奏折,突然宫中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边跑边慌慌张张地喊着。
风若轩有点不悦,也不抬头,闷声问了句,“出什么事了,大惊小怪的。”
那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回陛下,小公主她……她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了。”
手中的笔突然落在地上,沉闷的响声突兀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这孩子她难道就不懂得让人省点心吗?”
风若轩赶过去的时候,一眼便看见明月守在小公主的床前。
他走上前,低声问道:“嫣儿,她没事吧?”
明月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大碍,只是腿摔伤了。”说罢看了眼床上缩在被中的小人儿,不由好笑。
“明月姐姐,要是哥他说我,你帮我拦着点他,好不好?”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似乎还在眼前晃动。
“你能不能让人别整天提心吊胆的?”风若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明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却只看见他的背影,只听见一句冷得毫无温度的话:
“以后小心着点。”
她不由语塞,怔怔地回身看躺在床上的慕嫣。锦被蒙住了大半个脸,只留一双乌黑晶亮的眸子在外面,一眨一眨的,长长地眼睫跳动着,像小小的蝴蝶双翅轻扬,某种像是哀伤的东西,从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幽幽飞出。
她看得心里一疼,却只见那清秀的脸上,忧伤的阴影一闪而逝,明快的颜色像是终于穿透阴霾的阳光,闪烁着明媚的光芒。慕嫣一把掀开蒙着脸的锦被,大口地喘了口气,“大哥今天居然没骂我,真是罕见哪。”
明月微微怔了怔,这孩子,她从来就不曾担忧过什么吗?
“明月姐姐,”慕嫣挣扎着坐起来,牵动了她腿上的伤,不禁是一阵龇牙咧嘴。明月赶紧扶了她一把,“怎么,又想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了?”
慕嫣撇了撇嘴,一脸委屈,“什么呀,我只是想问问你还记不记得我小的时候,你和大哥带我骑马的那次啊?”
听她这么问,明月顿了顿,却也不由笑道:“我说怎么会想起那么遥远的事情,原来是今天也像当年那样摔伤了啊?”
“明月姐姐!”慕嫣大声地抗议道,“你怎么就知道挖苦我?”
“我没有啊。”明月微笑着辩解道,“我只是在想,当年那么小的孩子都长得这么有能耐了,怎么还会出同样的意外呢?”
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子,那至今未变的如阳光一般明媚的笑容,还是那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哥,带我骑马嘛!”人还没有一匹小马高的慕嫣,仰着头望了兄长,撒娇般地说道。
风若轩有点无奈地看着身前的小妹。眼神对上那乌黑清澈的双眸,愣了一下,居然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好。”
小小的风慕嫣雀跃着扑上若轩的身上,双臂吊着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狠狠亲了哥哥的脸一下。
“哦,我就知道大哥你最好了,我最喜欢大哥了。”她依然自顾自欢快地吊着,丝毫不管若轩已经越来越支撑不住的脸色。
一双温柔的手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把她轻轻地抱下来,“嫣儿,不是要骑马吗,姐姐带你去啊。”
“明月姐姐。”慕嫣转头看见是她最喜欢的苏明月,脸上笑容愈加灿烂,“替我向苏伯伯问好!”
“爹他一直念叨你呢,”明月盈盈地笑着,“他可是一直记得你说以后要成为像他那样的大将军呢。嫣儿,你可要争气哦。”
“嗯。”慕嫣重重地点了点头,却又突然转向若轩,狡黠的一笑,“所以呀,哥你要好好带我骑马!”
若轩一楞,抬眼却见明月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笑笑,突然一阵懊恼,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答应了这小丫头,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怎么跟父皇交代。
“哥,走啦。”慕嫣压根就没注意到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拉了他的衣袖便是往外跑去。
风若轩小心翼翼地把小妹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握了缰绳,又用双臂把慕嫣小心地护在身前。
“嫣儿,马背上可别乱动啊。”明月骑了另一匹马,在身旁仔细地叮嘱道。
“知道啦!”嘴上这么答道,可马背上的慕嫣却一点都不安分。她身后的若轩只得苦笑一声,驱了马慢慢地前行。
“哥,你倒是快点啊!”慕嫣分明是有些不满他的小心翼翼,想了想,突然又变了脸色,嬉笑着说,“哥,你看着我哦!”
说罢居然慢慢地扶了若轩的胳膊,用力一压,身子便在马背上悬了空,“哥,你看我能在马上站着呢!”
风若轩根本没想到妹妹居然这么大胆子,不由慌了神,本想腾出手扶着她坐下,却无奈手被紧紧地压着,根本腾不出来,眼前视线也被她挡住,不由自主地用力勒住了马。
突然停下来,本来兴高采烈的慕嫣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便向旁边倒过去。若轩一惊,也顾不上什么,一反手把慕嫣揽在怀里,身体却因为这用力的一下,也失了平衡。两个人便一起摔下马去。
落地的姿势,若轩后背重重地着了地,慕嫣毫发无损地躺在哥哥的怀里,但是显然被吓得不轻,飞快地爬下来,蹲在若轩身边,小声地问道,“哥,你没事吧?”
之前只听得见明月一声惊呼,刹那间若轩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却仍是硬挤出一丝笑,“没事,嫣儿,别怕。”
明月忆起当时情景,那天的风忽然间在记忆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毫无征兆地温柔吹过。她突然有一瞬的恍惚,那个有着明媚笑容的少年,原来,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天下。
她看了眼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慕嫣,其实,她同她一样,亦是无比地依赖着那个人。只是,那明媚温暖的微笑,恍惚间,永远停在了少年模样。
“嫣儿……”她欲言又止。
“嗯?”床上的女孩转过头,轻声问道,“姐姐怎么啦?”
“你这次回来……有没有……觉得陛下有些……变了?”她斟酌着开口。这样的话,也只能对面前这个人说了吧?
“嗯……好像我闯祸他不再教训我了,”慕嫣俨然一副大大咧咧的形象,“这样不挺好的吗?”
说罢偷眼看了看有点失望的明月,突然笑道:“明月姐姐,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啊。哥他就是太累了吧,没时间没精力去管别的事,没关系的。”
她一阵恍惚,果真是这样吗?
原来是她,任性地,不肯理解了他……
她愣神的那一瞬间,女孩的眼里一丝忧伤的光芒瞬间掠过,却又迅速隐去,恢复成那一片波澜不惊的深邃。
“嫣儿,别怕。”
白衣的女子望了飞泻的瀑布,一声呢喃被震耳欲聋的水声遮去,不留一丝痕迹。
又是突然低头俯视脚下轻轻的绿草,一抹笑意在唇边缓缓地浮现。
“这回忆,我一直都记得呢。”
“她不能容忍你被伤害,我,亦不能。”
那么直射进心底的笑容,若有一日被埋藏进凛冽的深渊,要她怎么敌得过,这一季冷冷的寂寞?
“今年的菊花开得愈发艳了啊。”
风渐渐带了些萧瑟的意味,越过高高的宫墙,染得整个宫中秋意愈发浓重了。
苏明月伴了风若轩,两人漫步在花园曲径。身侧菊花开得纷乱,重重叠叠的颜色,胜过了天边的浮云。
风若轩解下披风,搭在了明月肩上。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举动,却惹得明月突然间想要流泪。
“是啊。”她轻轻地答。
“如果明月你喜欢的话,我便让那花匠,挑几株开得最盛的,移到你院中,如何?”
“谢陛下。”
于是她刚刚扬起的心,又缓慢而沉重地落入谷底。
他忘了吧,她不喜欢这萧瑟凌乱的花儿,便是开得极盛,亦是脱不掉那层忧伤惨淡的颜色,看一眼,便惹得人黯然伤心。
那些旧时的过往,留下的,究竟还剩多少?
“明月,你有个弟弟吧?”他突然开口。
“回陛下,是。”她在心底暗暗嘲笑着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永远都变成了敬称?
“嫣儿那孩子也大了,有些事,还是早点办了的好。”他幽幽地说,听不出有任何感觉。
“陛下的意思,难道是……”没来由的,她突然有些心慌。那个单纯的孩子,不知不觉的,竟已这么大了……
“过几日的菊花宴,便定了这事吧。”
几日后……只有几日了吗?曾经纯良灵动的孩子,终会有一日,脱去了那层稚嫩的外衣。到那时,她还能不能再见得到,那双如阳光般纯净温暖的眼眸?
恍惚间,她似有预感,即便是从小便看着她长大,这孩子,她终究是要失去的……
失去了,是永远吗?
慕嫣手捧了加急的战报,眼神灼灼地盯了负手站立的兄长,满眼的恳切,“哥,你让我去好不好?”
风若轩没说话,只看了天边翻滚的浮云,不曾回头看一眼小妹恳求的目光。
慕嫣见他沉默,似是赌气一般,也不说话,只是立在他身后,执念地等了一句回答。
“嫣儿,”许久,若轩幽幽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你已经是有婚约的人了。”
“那只不过是你的一句话!”女孩的眼里突然噙了泪,她还记得当日的震惊,似乎这件事是她十几年来最耻辱的记忆,“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什么要嫁人!”
“你还要胡闹多久!”他突然转身,眼里亦是她从未见过的震怒,“一个女孩子家,是要让人笑我朝中无人吗?”
眼中泪水颤抖着,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落下来。她抬手,拭过湿润的眼角,纤手遮掩过脸颊,再落下时,却已换了雨霁天晴的神色。
她转身,轻声呢喃:“哥,你从不会这么跟我说话的。”却又回转了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淡然明媚,风若轩突然有些恍惚,直到女孩口中吐出一句话,一字一句,缓慢而坚定地,却仿佛是炸响在他脑中的晴天霹雳,直要推他入了十八层地狱才肯罢休。
“你,根本就不是大哥。”
看到他惊恐的神色,她突然笑了。
“哥,他永远都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的。”
“真以为,能骗得了天下吗?”
这几日,慕嫣一直呆在寝宫中,一言不发。只是时时刻刻都抚了手中玉箫。冰凉的紫玉萧划过指尖,一阵刺骨的寒冷突然顺着手指,直传入了心底。
面前的酒壶静静地立在桌上。
她突然觉得好笑,却没笑出声,只是轻轻抬头,对了面前已经站得双腿颤抖的内侍,安安静静温温婉婉地说了一句,“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从没见过这么温柔文静的小公主,那人惊得已是忘了恐惧……
“明月姐姐,把你的回忆给我,我还你真相,好吗?”她恍然忆起不久之前如同梦呓一般的话,轻轻笑了。
她承担太久,终于,可以解脱。
“这真相,今日,我便还了你吧……”
清冽的箫声突然腾空而起,一如暗夜里迎风簌簌摇曳的睡莲,曲调悲戚,而绝望。蜿蜒了,百转千回,缥缈而沧桑,盘旋着,飘进人心底,最不愿触碰的回忆。
“明月,”他急促地叫了她的名字,伸手用力地把她的头揽在怀中,“明月,不要看,不要看……”
她在他怀中簌簌发抖。太晚了,太晚了啊,若轩哥哥。那血腥的一幕,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啊,纵是倾了这一生,要她还如何忘记?
她听见他胸中心脏狂跳。他,亦是害怕的吧?她想抬头看他,刚一用力,却被他更加用力地按下。
那鲜血,蜿蜒成诡异神秘的笑容,张了血盆大口,无声地哂笑。笑她的软弱,笑她的浅薄。
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一道暗淡的血色,沉默地爬到他们的脚边。
“明月,明月,”他叫着她,一遍又一遍,单薄的嗓音,带了颤抖,“明月,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
她抱紧了他的肩膀,不敢也不愿去管身后沉默哂笑着的血肉模糊的躯体。那一刻,她唯有跟着他,相信他。
他,便是她仅剩的信仰。
不敢回了头。她害怕,回头看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重叠的影像里,她会恍惚。纷乱的人影,肆意的鲜血,她害怕,生生将那一张脸看成了他的,将那暂时停留的姿势,看成他最后的道别……
夜寒露重。
苏明月一袭素衣立在窗前。
苍白的衣衫,称了苍白的脸,冷得像是冬日的飞雪。
“原来,竟是这样的吗?”
清冷的月光,映了静静泛着波纹的水面,荡漾起粼粼波光。
“明月,中秋佳节,你带朕到这里干什么?”
她不语,只是盈盈地笑了,广袖轻舒,绯红的裙裾掠过水面,垂柳般柔软的腰肢轻轻旋转。鲜艳的红色倒映在水光之上,轻盈,脱俗。
“陛下,这里的月光,不是要更美一些吗?”
她垂首,指尖轻抚了水面。在月光下晶莹剔透的流水,自她手中轻轻滑过,温柔得恍如梦境。
突然间,那水光突兀地换了凛冽的寒光。明月起身,掌中托着的,却是一张莹白如玉却泛着冰冷杀气的银弓。
“陛下,我只是想知道,你还能不能,听我再叫一声若轩哥哥……”
长箭离弦,她的笑容温柔而哀伤。
“你不是他。”
本是殷红的鲜血,在夜色中,缓缓地渗入地底,混了泥土,分不出一丝差异。
冰凉的玉箫躺在血泊里,鲜红的颜色围绕了它旋转。丝丝缕缕,一如回忆,纠缠不清。
手中凛冽的杀气隐去,她转头望了夜幕中沉沉的荷花塘。纷乱的记忆,所有的前世,或是今生。
原来,她不过是一段回忆。
早在他死的当日,她便知真相。
那个孩子给她讲过的传说,原来竟是自己。
她早就该走了,只是,她有多恨,谁又知道?
于是执念地停在这世上不肯离去,即便是伴了仇人,隐忍了心底即将翻涌而出的仇恨与哀伤,固执地留在这世上。
那个明媚如阳光的笑容,如果毁在这宫廷里波澜不惊的明争暗斗,那么,她便用了同样的方法,还他一个安宁。
可是,谁夺走了她最珍视的记忆?
当她终于记起的时候,那段回忆,却再也无用了……
那么,便让她,陪了他,生生世世,于轮回的洪流中,握了手,便不再放。
但求永生,不相忘……
“你见到他了吗?”
“你见到她了吗?”
一袭素白的衣袖,包裹了泛着隐隐红光的玉箫,轻轻掷下。晶莹凛冽的光芒,顺着瀑布飞溅的水花,渐渐隐去,失了最后的颜色。
轰鸣的水声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哀戚的箫声。
“不过是执念……”
白色的身影踏着箫声渐渐隐去,繁茂的深林中,却远远传来一阵悠远的叹息。
“还了我一出,盛世繁华……”
2009.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