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魂》叶从双

1、第 1 章

　　小镇的天只要一到秋天就是沉闷的灰，仿佛被人浇上了调成烟灰色的水彩，一直渲染到空气都呈现出浅灰，随时都可以感觉到周围的潮湿，像是被一层粘稠的烟雾包围，连呼吸都格外沉重。
　　小孩子们趿着鞋穿过巷子，青石板被踏的噔噔响。这时候大人们就会直起身子，拧干衣服，水珠子啪啪砸向水面，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似乎受到了大人们破口大骂的惊吓，争先恐后向四周散去，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大人们沿石阶而上，嬉笑打闹的孩子早就消失在巷口，只留些许余音在向大人们抗议。大人们也无可奈何，只有挎起洗衣篮向自家门口走去。即使仍旧骂骂咧咧，还是要为家里的老少准备好晚饭。
　　少年在五点半准时出现在巷口，捧一本很厚的书，每经过一户人家就停下脚步礼貌地打招呼。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支起了桌子，摆上饭菜，借着天边一抹余晖吃起晚餐。
　　小孩子们调皮，见谁家姐姐红了脸，就互相使眼色，带头的孩子一声口哨，所有的孩子就把瓷碗瓷盘敲的“叮叮”响：
　　“青白哥哥，晓澜姐姐喜欢你！”
　　“青白哥哥，晓澜姐姐要嫁给你！”
　　惹得整条巷子瞬间就被哄笑声膨胀了热气，吹热了少女的脸庞。
　　少年只是笑笑，婉拒了大人们邀请他一起吃饭的好意。脚步和来时一样徐缓，向小巷另一头走去。

　　“为什么不解释？”
　　林青白偏头，含笑望着凭空出现的少女：“越解释，越糊涂”
　　少女啐了一口，鄙夷的口气：“林青白，你真虚伪。”少女黑长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身材娇小，月牙白绣粉牡丹的双襟旗袍，光着脚丫，很诡异地飘在半空中。
　　“你下来。”少年无奈地朝空中的人说。
　　“我没有鞋子。”委屈地说。
　　“......”
　　“你跟我来。”少女降下来一点，拉起林青白的手，向巷子的尽头飘去。
　　“小玉——”林青白无奈道,“你松开，我自己走。”
　　“不要紧的，他们看不见我。”少女回头朝他眨眨眼。
　　“......”就是因为看不见你。

　　是一家很古老的裁缝店，隐僻，在小镇上最古老的一条巷子里 ，粉砖黛瓦，红木大门，秀美的青石阶，泛墨绿色微波的流水。巷子里很寂静，少年推开大门。
　　“吱呀”一声，像一句苍老的叹息。
　　屋内正中央挂了一只白炽灯，向下散射出暖黄色光线。只挂了几套旗袍和唐装，老裁缝戴着老花镜，缝纫机“哆哆哆”不停地发出轻响，过于空荡好的屋内似乎响起微弱的回声。
　　林青白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墙面正中央的旗袍，暗红色缎面绣金边，面上绣了很繁复的龙凤呈祥图，能看出完全是手绣。最终拿了这件和另外一件竹青色改良旗袍。老裁缝卖的不是手艺，林青白一眼就看中了店里最优秀的两件作品，老裁缝只收了他衣料的钱。
　　林青白谢过老裁缝，刚一出门，就被少女拉住手腕扯下了台阶.
　　“林青白，你眼光不错嘛。”指了指他怀里的衣服，居高临下。
　　“苏巧玉——”少年忍无可忍,“你给我下来。”惨白的月光，飘在半空的人影，长头发，白衣裳，俨然是鬼片里的场景。
　　少女乖巧地点头，脚尖一点，又往上了一点：“林青白，我在家等你喔。”转瞬间消失了身影。
　　“......”一只可恶的鬼。
　　林青白摇摇头，想起初见苏巧玉就完完全全被她看起来乖巧十足的外表给欺骗——

　　清明节。
　　林青白随长辈们叩完最后一个头。极细的雨丝，密。倾斜着穿过空气，很快濡湿了干裂的黄土地。
　　少年扶了扶手臂上的黑纱，退后一步，墓地背后是黛绿色的山，被阴云笼罩后隐约的墨黑，像嵌入大地的珠子，泛青黑色光芒，包裹着墓地上的一片凄凉。
　　长辈们陆陆续续都走光了，林青白撑开堂姐留下的伞，蹲下。雨点大了起来，泥土被冲得松软。面前是杂草横生的坟头，立着新碑。
　　少年的指骨划过粗糙的石碑。
　　“他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吗？”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女声冲开雨幕跌入少年的鼓膜，林青白回头。
　　巴掌脸。大眼，小巧的鼻梁，稍微有点下塌。浅粉色薄唇，抿成很好看的弧度。额前的刘海齐眉，脑后绾了松垮的髻。暗纹手绣墨黑花纹短旗袍，淡青色玉镯。
　　林青白“恩”了一声，算是应答。
　　少女走到林青白身侧，垂首淡笑。
　　远处的雨丝打在疯长的草丛里窸窣不断，唯独少了雨丝与伞布的摩擦声。
　　“你不怕我吗？”少女柔和的嗓音混杂着疑惑，与欢快的雨声一起流入少年的耳朵内。
　　林青白收其雨伞，本该掉落在他身上的雨点似乎全部蒸发，完全干燥的空间。少年站起身，抖了抖雨伞，再重新撑开。
　　沿小路离开。
　　少女一语不发，跟在林青白身后。
　　斜细的雨幕，隔开了一前一后。

　　小镇被雨雾包围，巷子里潮湿冰冷的空气裹着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淅沥的雨声愈发刺耳。
　　“欸。”少女追上林青白，偏过头看他,“我会一直跟你到你家。”
　　没有反应。
　　“你不说话代表你答应？还是你不愿意。”撅起了嘴。
　　巷子里只有雨点砸向青石地板滴滴答答的细响。林青白终于回头，却被少女丰富的面部表情逗笑。忍不住抬手捏了一下脸颊：“没说不愿意，但你要听话才行。”
　　少女愣住，随后尖叫一声一下子退后了老远，双手掩住整张脸。
　　少年还是忍不住笑：“像裁决。”

　　巷子里一到节日就热闹非常。孩子们难得放假，整条巷子里大大小小都聚在一起，从巷头跑到巷尾，捡起没燃着的鞭炮，便一会一声炮响。往往是孩子们一边尖叫一边躲过大人们的追赶打骂，老人在古柳前摆起茶水吆喝着，忙碌的大人们就会停下来喝一杯茶。孩子也老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小脚阿婆拿出平日里舍不得吃的水果零食分给孩子们，饶着道过来的孩子们拿到东西就立刻一哄而散。
　　阿婆颤巍巍跨过门槛，林青白放下手中的扫帚扶住她。阿婆一个人过，腿脚又不方便，院子里入秋就开始落叶，林青白有空就过来帮忙。
　　“阿白啊，你跟你祖父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阿婆年纪大，话却一点也不含糊，反倒硬朗，“心眼儿好，人啊老实。怨你祖父命不好，去得早啊。”
　　“阿婆。”林青白正要接过话头，却被应声而入的身影打断了思绪。
　　方晓澜端了自家团的汤圆过来，一抬眼就看到了倚在石桌上的少年。白瓷碗里的热气升腾，爬上了少女本就含羞的脸颊。方晓澜低头，碗递到阿婆手里，便不再说话。
　　阿婆刚吃过汤圆家里就来了客人，平日里跟阿婆交情不错的婆婆们都过来陪她，中秋节也不至于一个人过。年轻人插不上老人们的闲话家常，方晓澜收起碗勺先走一步，远远地跟少年打了招呼，又说了声再见，才急急离开。
　　出了大门，巷子很静，隐约从微掩的大门里传来一家人幸福乐和的笑语。最爱闹的孩子也乖乖在家团圆，门前的灯笼映着青石板，清冷的红光。
　　“晓澜。”林青白不久就追上来。难得穿了西装，领带也有些歪斜：“怎么躲着我。”
　　方晓澜红了脸，抬头笑得腼腆，单手拉正了少年的领带，笑笑说：“没有。”
　　“谢谢。”林青白补充说，“我送你吧。”
　　两人并着肩走。方晓澜还端着刚才的瓷碗，也不好意思说话，就一直低头沉默到家门。
　　林青白倒没问什么，随着方晓澜停在她家门前的石阶旁。
　　互相道了再见,林青白目送方晓澜进了大门才转过身往回走.中秋月圆白玉盘似的月亮挂在天上像漆黑的绸缎缺了圆口,瀑布似的白光哗啦啦直往下砸,渐出了无数小点,无声点缀着这夜。
　　寂静的巷道借着月光显得苍白，只有少年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巷子里总是冷硬的暖。青石板早在时光消逝里磨平了棱角，墙角生了厚厚一层青苔，冰凉的风掠过墨绿色的枝叶。偏偏这些小镇的印记都在光影斑驳里投射出暖人眼的情，想舍也舍不了。
　　林青白对这里是着了魔的眷恋。亲戚们陆续都搬离了这里，早些年父母出了事，搬家的事暂且搁了下。前几年姐姐嫁进城，弟弟随姐姐进城读书，叔伯姨婶商量着把租屋卖出去，最终拗不过林青白，祖屋随他一起留了下来。林青白一个人住了几年，知道这年清明苏巧玉出现。毕竟也是多个“人”陪，只要她不惹事，相安无事过下去也未尝不是好事。
　　林青白也不迷信，但对于“鬼”这件事，他没有什么想法，好像这里的山山水水能养出这么灵气的人，同样能养出有灵气的鬼。
　　苏巧玉是典型的“小家碧玉”，你无法想象出她的美，唯一的解释就是小镇里的水，无论是雨雪雾溪，都跟她的灵动如出一辙。
　　一想到这个“人”，林青白就跟看见了这抹白影似的，便仿佛整个人都浸在了溪声潺潺里，感受它的清冷与热烈，寂静与火热。

作者有话说

　　欢迎意见建议 可能会更新得很慢 看的人也少 但是请看过的多提意见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