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影》谁如是说

3、夏至

　　“你很有本事啊，”开车的中尉对他的态度倒不算坏，大概是听说了他负重16圈的光荣事迹，男人总是有崇尚力量的情结，“这样的破格可真是头一份儿，听都没听说过。”
　　“没啥。乡下人就只剩一把子力气。”贺书湘语气很平实。
　　“你这是被团座当成正面典型树立起来了，以后说话办事都要有分寸，知道吧？”中尉语气自然的吩咐着。
　　“是长官。”贺书湘答应着。
　　“团座军校刚出来，急着建功立业，对手下这些破兵一肚子火气，你算是应运而生，命真不错。”中尉感慨。
　　“谢谢长官。”贺书湘有点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
　　“嗯，看你是个老实人，以后就听招呼就行，团座很赏识你，前程远大啊。”这话听起来似乎很真诚。
　　“那是自然。”贺书湘继续当点头虫。
　　中尉脸抽了一下，半晌冷笑道：“你答应的倒挺快，今儿我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傻人有傻福了。我要开车，别跟我讲话了。”
　　贺书湘似乎不太明白怎么成了自己跟他讲话，但也还是默然的点点头，真的不说话了。

　　一路闷着，各怀心思，到了暂时驻扎在奉天的团部。
　　团部那当然又是另外一番气象了，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各位都是一水的黄绿美式夏常服，衬衣挺括，裤线笔直，显着人就精神了许多。中尉下了车，刚才浑身炸出来的小毛刺儿倏地全收了回去，变得十分谦和起来了。
　　“这个就是那个16圈儿？”一个中校把袖管卷起来，左手上戴了个明晃晃的银圈儿。看见中尉带着贺书湘，就停下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
　　“报告参谋长，是的。”中尉立正敬礼，回答得颇有贺书湘的风格。
　　“小伙子命不错，好好干。进去吧。”中校更加和蔼了，鼓励的对贺书湘笑笑。
　　贺书湘赶紧敬礼表示受宠若惊。

　　廖叙方站在半面墙大的中国地图前边儿，拿着根铅笔，刚想下笔，又摇着头作罢，如此这般循环往复，年轻的脸上满是悲戚，索性把笔一甩，坐下叹着气。
　　中尉小心翼翼的打报告，贺书湘依旧是一副笔直的姿态站在那里，面色一贯的平和。
　　“来了？”廖叙方勉强笑笑，语气随意，很有点把他当成熟人的亲近感，“你坐下，你去把他的东西安顿一下。”
　　中尉又敬礼，踩着他油光锃亮的小皮鞋回车上帮他搬那一床破烂流丢的棉花被卧。
　　“你是怎么想起来当兵的？”廖叙方扔了根烟给他，贺书湘羞赧的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
　　“我娘家有个舅舅是跑军粮买卖的，常来东北，跟我们那个连副是连襟儿，家里头正好也不想供我了，就弄到东北吃皇粮了。”贺书湘一五一十的回答，把前因后果亲戚里道摆的很明白。
　　“哦。”廖叙方沉默了，没说什么。在烟雾缭绕里廖叙方的表情有点落寞似的。
　　“那你家里人也舍得？”半晌，他又问道，“当兵要打仗，不怕你有个闪失？”
　　“我舅舅说了，这个部队好就好在……”贺书湘说了半截，像咬到舌头似的硬生生煞了车，开始傻笑。
　　“好在什么？”廖叙方追问。
　　“我不敢说。”贺书湘赶紧摇头。
　　“必须说，这是命令。”廖叙方没什么耐心跟个大头兵耗着，焦躁的把烟灰缸在桌上狠狠地一磕，发出很大的声响来。
　　“是，团座。我舅舅说，这个部队是委员长派到东北看着少帅不让他乱动的，轻易不会派上去打仗，又是正规军，津贴拿的也多，我娘就让我来了。”
　　看着贺书湘一脸本分，廖叙方不禁感慨这个人气死人不偿命的同时还能保持着高度逻辑严密性，真是个人才。
　　“你娘说，你舅舅说，你就没有一丁点儿个人情感在里面么？你看见么？这一大片黑的，是什么？”廖叙方激动的点着那张硕大的中国地图的右上角，“这都是被日本人占去了的地方，离北平，”他比出一个小拇指，“还有这么一丁点儿的距离，为什么你们这些人就是不着急呢？为什么非要做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傻子呢？为什么就是不能暂时放弃成见的真正做到精诚团结呢？正规军也好，那个什么救国军也好，当然还有奉天章系，现在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零敲碎打，能有什么结果呢？”
　　廖叙方真的是情之所至了，激动的鼻翼翕张，眼圈都有点发红，怒气冲冲的瞪着贺书湘。
　　贺书湘骇然，赶快站起来，想了想自己并非伟人，实在没有代他们道歉的权力，于是只能保持着消极的沉默，低下头去。
　　廖叙方讲完，这才觉得自己失态了——这股满腹乱窜却又无处发泄的焦急抑郁实在是梗得他上不去下不来，每天晚上一想起这些，立刻就能一身冷汗的惊醒过来，然后就再也睡不着。
　　只是再怎么焦急，拿一个大头兵泄愤，自己也实在是极度可悲了。这样只会嘴上英雄的自己和那些被自己鄙视的人也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乱世里，个人的社会意义被抹杀到临界值；你是怎么想的，跟你自己所要经历的，根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廖叙方很聪明，但这也仅仅帮助他比同期毕业的同学更早的认清了这个事实——他曾经幻想着被委座授予金色的将星，指挥着骁勇的队伍直指东京；那个时侯他认为自己可以是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别让自己在这股狂澜下被淹死。这个体力过人塌实肯干的兵让他很是欣喜了一阵儿，觉得这就是一个好兆头，即使微弱，但总还是希望。他指望着能从这个士兵这里听到一些让他热血沸腾的答案，“好儿郎理当卫国保家”之类的，老实人的老实答案比知识分子理论背景强大的慷慨激昂更能给予人力量。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老实到了姥姥家的老实人，告诉他参军是为了拿津贴，参军是为了不用上战场。
　　他绝对能当好一个副官，但是也就只能当好一个副官。
　　想着，廖叙方为自己刚才的发作有点尴尬，就挥挥手：“你下去吧，让你同房的人教你都要干些什么——明天我要6点起床。”
　　贺书湘应着，终于解脱了似的快速离开了这里。

　　晚上就要给他娘写信。
　　“娘：我现在升了官，到了团部给长官当副官，大概也能当上军官，以后津贴更多了，家里也能宽绰些，你们不用替我操心了。我们团长人很好，也很年轻，很爱国，跟我讲了一堆的爱国道理，我觉得都很有道理，我一定会跟着他好好的干，多给家里捎东西回去。我还不摸长官脾气，但是一定会留心伺候。另，钱已经给家捎回去，牛皮纸包了两层，应该妥当的。书湘字”
　　同屋住的参谋长的副官好奇的问他：“你怎么不贴邮票？”
　　“那不是要钱?我有老乡常跑东北，托他捎回去就行，方便得很。”贺书湘憨厚的笑。
　　“几个角子的事儿，要不我给你？我这有现成的……”同屋的小伙子很热情。
　　“真的不用，明儿我老乡就来了。”贺书湘赶紧摆手，躲什么似的。
　　“哦。”同屋被拂了美意，有点不高兴的转身躺下了，心里暗骂这个土包子不识抬举，就这么个穷酸不开化样儿，迟早被发回原地。
　　贺书湘苦笑，舍不得似的拿起信又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妥帖的，妥帖的……”
　　说完把信死死地封好，放到了枕头底下，关了灯也钻进被窝。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