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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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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十年,你已不是你。
奕奕在公园长椅上蜷缩着身体,头埋在膝盖里。一只雀鸟掠过她的头发,留下清脆的鸣叫声,飞向远处。而远方是废旧的小型游乐园,青藤缠绕着滑梯向上,旋转木马失去童稚的气氛与童真的音乐支撑,倒了下去,灰尘覆盖住曾经的欢乐,摩天轮鲜艳的彩漆被陈旧的锈色替代。一切都攀上时光的藤覆上光阴的灰,变得荒凉,不复熟悉。奕奕害怕,因为这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奕奕,我来了。”
这不是个童话故事,没有王子来拯救。但是在抬头看见他英俊的脸,奕奕相信了童话的不朽。
如果有人告诉十六岁的苏奕奕,十年后的她是一个备受欢迎的女生,奕奕怕是不会相信。
但是,这是靳子谦亲口告诉自己,奕奕有些将信将疑。名叫靳子谦的青年眉目俊朗,但眉目之间有深深落寞,奕奕,你知道么?二十六岁的你是艳光四射颠倒众生,只可惜……
只可惜突然自杀,虽然未遂,却也是活死人。身为男友的靳子谦心痛不已,在不堪忍受失去一个如此鲜活的苏奕奕的煎熬之中,开启时光仪器,将十年前的苏奕奕召到这个时空。
“奕奕,我只是爱你。无论是二十六岁的你,还是十六岁的你,我,都爱。”靳子谦似是再不能忍受失去苏奕奕之苦,两只手紧紧抓住十六岁的奕奕瘦弱的肩,奕奕惊恐地听见自己骨骼劈啪响的声音。
犹豫再三,奕奕才提出请求,小心翼翼地,深怕伤害这个男人的心,“能不能,能不能……让我见见十年后的自己……”
看植物人并不如般看植物般赏心悦目,尤其是看见大一号的自己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全身插满仪器导管。奕奕看一眼病床上的人,觉得有如看惊悚片,惊慌失措的目光停栖在她左边颧骨的伤口上。那伤口呈弯月形,暗淡地凹下去。奕奕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左脸,感觉到弯月形的伤口的疼痛绽放在指尖。这伤口是前几日不小心跌倒造成的,现在一碰,疼痛还在蔓延。
靳子谦也在旁看奕奕脸上的伤口,遗憾它竟没有消逝在光阴深处。尔后他轻轻扳过奕奕的脸,低头细细看那新伤,叹息道:“若是我早几日将你寻回,那伤口就没有了。”
奕奕慌忙开口分辨:“不是这样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造成的,与你无关。”“不。”靳子谦摇头,“奕奕,是我不好。你应该是完美无缺的,而我却没将你仔细雕琢,小心收藏,竟给你留下缺陷,对不起。”奕奕看着靳子谦的眼睛,浅黑色的眼眸,如深潭,深深印出自己的模样。
原来,他把自己这么放在欣赏。奕奕目光移到病床,轻轻对躺在床上的自己说:我明白十年的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了,因为他这样英俊又这样深情,且将我放在心上,完美得如一个童话。
2020年。
奕奕的手机还停留在“2010年”这个时间点,今日的晚间新闻开头已是2020年。十年变迁,沧海桑田。奕奕周遭的人已经离散天涯,奕奕的父母业已移民海外,不知女儿近况,奕奕身边只有子谦。
子谦说:“奕奕,让我们重新开始。”
于是奕奕点头,与子谦去一座彼此都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这样,便是童话的结尾: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这样的结局如两人合奏一支钢琴曲般悠远而幸福。但是,奕奕的心底却生出一种不协调的感觉,仿若两人奏响的不是……一支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奕奕深锁着眉,不协调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宴会上,抬眼望去,子谦正与旁人聊得忘我,微笑着频频点头。突然看见她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招手示意她过来。奕奕摇头,再摇头,只愿待在宴会的角落。
脚上那双高跟鞋已经将她固定一株不会移动的莲花。脚上的高跟鞋折磨着奕奕脆弱的脚踝,奕奕不敢稍稍动一下,轻轻动一下,便是疼。十六岁少女纤秀的脚,本可以在海滩上自如行走,也可以在篝火旁光脚跳奔放热烈的舞蹈,脚下可以绽出一朵朵怒放的火莲,如今却被一双精致小巧的尖头高跟鞋束缚,而她的爱人,则以爱之名令她屈服。
奕奕并不喜热闹人多的地方,宴会开始之前便想告诉子谦她不去参加。但子谦说,十年后的苏奕奕是宴会主角,长袖善舞,长裙摇曳,一抹倩影惊扰多少人的梦。于是奕奕觉得非去补课。子谦又拿出一双精巧的尖头高跟鞋柔声道,奕奕听话,换上这双鞋。奕奕摇头,拒绝的“不”字已在嘴边,子谦却单腿跪下来,抬起奕奕左脚,轻托脚底,将她的脚放置进高跟鞋里。
他这样温柔,叫奕奕如何拒绝,那个“不”字生生咽下肚。纵然穿上高跟鞋之后,有如在刀刃上行走,奕奕硬是走出一步三摇的风姿,脚尖到脚踝剧烈疼痛,依旧倚在子谦身边微笑。哪怕那笑,是强颜欢笑,也要尽力微笑。
只因这次宴会对子谦重新启程的事业是至关重要。何况子谦还说十年后的自己是他的福星,素来在宴会上长袖善舞,于不动声色之中为他事业省却不少阻碍。言毕,他体谅道:“奕奕,我知道你一时不能做到十年之后那样好。但慢慢来,总会好。”这样体贴,叫奕奕如何任性。只能尽力配合他,在他身边微笑。直至子谦被旁人邀请进圈子里谈话,奕奕才松口气,借口去洗手间,在子谦目光看不见的拐角处,偷偷脱下那双高跟鞋。脚踝处已经有红色勒痕,脚趾也红肿起来,但是,总算得到解脱。奕奕想了想,准备偷偷溜回去。
于是拎着一双高跟鞋,光脚踏在冰凉的地板上,脚步轻灵,如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出宴会。刚出举行宴会的所在酒店旋转门,就被人一把蜡烛,奕奕回头,酒店做了背景,只为突显青年那张似曾相似的脸。十六岁的奕奕在这十年后,除了子谦,并不认识任何人。然而,说那陌生青年似曾相似,便是因为有五六分像子谦,只是眉目比子谦更具英气,如刀锋一般锐利。青年语气刻薄:“哟,看不出从前的你还有自我意思,不像现在的你只能活死人般躺床上。”
未等奕奕有所反应,找寻她而来的子谦便将她拽到身边,冷声道:“你不该出现。”青年笑笑,指着奕奕说:“不该出现的,怕是十年前的苏奕奕吧。”“你是谁?”奕奕奇怪他怎会知道自己,向前一步问。子谦却一把将奕奕拽回来藏在身后,冷冷地瞪视着青年。
青年不以为意地笑,说:“我是靳子言。”
靳子谦……靳子言……两张相似的脸。奕奕突然明白,他们两人是兄弟。但是,他们还真是一对奇怪的兄弟,似乎很不合呢。奕奕从子谦身后,绕到他们两人面前,见他们两人都不开口,只是专心地沉默对峙。
奕奕退后几步,仔细打量这对兄弟。子谦西装革履,气质沉着;靳子言休闲衣裤,眉眼轻佻。相似的脸,却不同气质,简直如一个人的不同阶段。子谦可说是二十岁之后的靳子言,靳子言则是二十岁之前的子谦。不过是一个人的不同阶段,何必对彼此如此看不惯?奕奕的心“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子谦告诉她十年后的自己本要与父母共同移民海外,却还是为了他留下。彼时奕奕听了不服,开口说十年后的我能为你做到的,十年前的我也可以。子谦便笑,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奕奕还是奕奕,何必与自己争?奕奕不语,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心中的不协调感便是从那时开始生长,蔓延。
十年前。十年后。“自己”真的还是“自己”吗?
子谦说十年后的苏奕奕其实已经不叫苏奕奕,叫Joy。
靳子言说,十年后的苏奕奕就算是叫Joy,也不快乐。
奕奕问,为什么?靳子言似顾左右而言他,说:“十年后的苏奕奕是在大学的一场辩论赛上认识了靳子谦。他们都是双方的主辩手,彼此针锋相对,同时又彼此欣赏,甚至爱慕。”靳子言如说书人般娓娓道来,让奕奕听得恍惚,下意思将手中的课本捏紧。原来,彼时的自己已经如此优秀了么?竟然与子谦站在同一高度。而现在……自己根本无法企及。
子谦说,十年后的苏奕奕或Joy,学识修养极佳,一口英文流利至极。于是此时本该读高中的苏奕奕坐在公园长凳上捧着大学课本开始刻苦钻研,耳朵也塞着耳机,让一个个英文单词钻进脑海。然而,一个个英文单词如匆匆而过的旅人,丝毫不在脑海停留,直接从右耳倾出。奕奕挫败地将头埋在掌心之中,心想自己何必这样折腾自己呢,但是,但是,子谦说……
正当她在矛盾纠结的时候,靳子言出现,拔掉她耳机,嘲讽道:“年纪轻轻的就戴上助听器,真可悲。”
这人,总共见了两次,嘲讽她的话奕奕就听了两次,可谓欺人太甚。但这不算完。在他说完子谦和苏奕奕的相遇,他逾越旁观者该有的界限问:“苏奕奕爱靳子谦温柔体贴,做事聪明,做人优秀——你呢?”奕奕一时措手不及,喃喃道:“我,我……就是苏奕奕啊。”靳子言挑眉道:“不。你只是一个盲目爱慕靳子谦的小丫头。”
靳子言的话完全过了界限。也许二十六岁的苏奕奕可以因为他是子谦的兄弟而忍下来,但十六岁的苏奕奕不。既然踩到她的痛处,奕奕必然反击,索性将心中不满宣泄:“抱歉,你只是个外人吧。纵然知道十年后我与子谦的故事,那又怎样。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十六岁的苏奕奕,不是二十六岁的Joy。也许现在的我学识修养社交什么的,做不到十年后那样好,但是没有那些,我本身也并不差。”最后一句近乎赌气似的话明显偏离主题,却最得靳子言心。
他嘴角轻扬,盯着一脸倔强的苏奕奕想,还好不是那个Joy。满心赞赏,开口却是:“这些话,你跟靳子谦去说吧。跟我这外人说,也没用。”嘴角弯成嘲讽的弧度。
奕奕与子谦意见不合。这本是情侣之间的寻常事,子谦却异常恼怒。他的Joy居然对他说“不”!
他双目泛红,双手紧扣着奕奕双肩猛摇:“说!是不是靳子言教你说这些的!Joy!你说啊!”奕奕再次清晰地听见骨骼劈啪响的声音,仿若有一条条裂缝如藤蔓般攀上骨骼,裂缝的细纹渗出寒凉的气息,蔓延至奕奕全身。
奕奕张张嘴,突然心灰,什么也说不出。
子谦始终不认为自己有错,将苏奕奕叫成Joy也没错。因为在他心中,Joy即是苏奕奕,苏奕奕即是Joy,根本没有差别。奕奕却知道,差别太大。Joy是二十六岁的苏奕奕,有完美性格,高等学历,极佳的修养,极好的人缘,长袖善舞,无所不能,是子谦的女神,最好的爱人,是十六岁的苏奕奕无法企及的高度。
太难了。十六岁的苏奕奕无法做到,甚至开始怀疑那样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但子谦犹自说下去,Joy跳舞极美,一双高跟鞋只能给她增色,衬得她舞姿优美,摇曳生姿。奕奕,你要努力。奕奕倒吸一口气,穿高跟鞋已是折磨,还要跳舞,那简直是戴着脚镣舞蹈一样沉重。这次,子谦英俊脸庞,深情眼神,温柔语气,统统不管用。奕奕一想起自己脚踝的两道红色勒痕,就觉得疼。过了那么多天,伤痕还是没有消去,仿若桎梏住自己双脚的脚镣,时时提醒自己的不自由。
那个“不”字终于说出口。面对子谦错愕震惊的表情,奕奕随之而来的内疚又让她急忙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希望得到他的体谅。“子谦,你说过让我们重新开始的。那么,过去的我怎么样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应该爱的不是十六岁的我吗?”
半晌,子谦镇静下来,咬牙切齿道:“靳子言教你说这些的吧。”没有疑问,完全肯定。
不,不是。本可以轻松否认,但奕奕要承认,自己的确是受了靳子言的影响。十六岁是看朵花凋零都要伤感的年龄,情绪极易受感染,奕奕亦如此。她看似一池波澜不惊的水,别人的手放进去轻轻一搅,便泛起涟漪,受了影响。比如,奕奕对子谦的感情,起初不过是受了感动。子谦那样好,又那样情深,叫奕奕如何不感动?
见奕奕不答,子谦冷笑:“他叫你离开我?”不,不是这样。面对子谦,奕奕总不能自在。想说的话说完,便失去了勇气,如眼花拼尽全力的绽放,仅此一次再无例外。
“Joy!你说啊!”
实在没有勇气面对这样的局面,奕奕只能夺门而逃。
身体似有牵引,冥冥之中已是注定。在医院里,奕奕再次与未来的自己相见。自己依旧躺在病床上如植物般没有知觉。自己长得不美,但十年后皮肤白皙,表情安稳,较之十六岁彷徨的自己已经好太多。只是皮肤白也是惨淡的白,如失去水分的百合。自己最美的,还是那双眼睛,眼睛里仿若盛满清晨的露水,灵气十足,清澈干净。如今,却眼窝凹陷,露水干涸,灵气顿失。
纵然如此,奕奕也羡慕着这样的自己。走到病床前,奕奕抬起躺在床上的人的左手,让自己的右手握住那只左手,掌纹与掌纹交叠,掌心与掌心相握,渐渐十指相交,死亡的幽冥气息与鲜活的人世气息纠结缠绕。
“我真羡慕你啊。”什么都会,完全符合子谦所有的要求。奕奕怅然,与之相握的手指又用了劲,变成十指紧扣。如此,似接通过去与未来,奕奕脑海闪过一幕幕画面。
——那是真实的,十年后的自己。
苏奕奕不是在大学辩论会上遇见靳子谦的。是在更早更早,一个不小心,便如蝴蝶跌进蛛网般跌进对子谦的爱慕,从此再无法脱身。
为了让靳子谦对自己有深刻印象,辩论赛之前苏奕奕便将辩论台词背熟,配合动作手势对着镜子练习。突发性的问题,自己绞尽脑汁想,然后回答,只为自己到时应对如流,令子谦刮目相看。
果不其然,辩论赛后,子谦与奕奕从不交集的路人突飞猛进为天天见的情侣。
子谦是最好的爱人。他懂得用温柔缠绵的语言叫奕奕屈服。
子谦说奕奕,不如跳舞。奕奕说好。不会,便学。练舞练到扭伤脚。
子谦说奕奕,陪我参加宴会吧,我需要你。奕奕说好。用三个月生活费买下一件小礼服,只穿一次便丢弃。只因子谦说穿上它显得廉价。靳子言听闻,遇到奕奕冲她冷笑,苏奕奕,靳子谦就这句话说对了,但也只对了一半。廉价的不是衣服,而是你的自尊。奕奕呆了呆,旋即拉住他,子谦说如今都叫英文名。所以,从今以后,你不要叫我苏奕奕,我是Joy。
靳子言诧异良久,终于说Joy有“快乐”的意思。身为你的大学同窗,我要问,你,快乐吗?
快乐……奕奕低下头,哦不,是Joy低下头,说快乐现在并不重要。子谦说,快乐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子谦希望她受众人喜爱,她便刻意去取悦别人,对每个人都笑若春花,包括子谦。但是,她不快乐,甚至都没有了快乐,只剩忧郁。
当忧郁变成比黑暗更沉重的抑郁时,她选择用一把安眠药解脱。
——回忆突然被打断。手机铃响,生生将奕奕拽回现实。奕奕低头看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界面:子谦来电是否接听?
子谦来电是否接听?奕奕脑海突然空白。不按接听键,也不按挂机键,任由屏幕由亮转暗再转为沉寂的黑。奕奕只紧攥着手机,不松手。
过了一会,路过的护士以病人需要休息为由,把奕奕推出病房。奕奕点点头,表示理解。尔后茫然地向前,听见有声音在响,奕奕感觉离自己很远很远,恍惚地想也许那是哪个病房婴孩的嚎啕声,或者是死去的人亲属的哭泣吧。
意识到是自己握着的手机响,是在走出医院大楼之后。夜风凄寒,扑面而来,令人清醒。——子谦来电是否接听?屏幕再次亮起,重复许多次的询问又开始。
奕奕不知该怎么办。这时,靳子言的声音响起:“喂,你手机在响。”叭嗒一声,手机在地上摔成两瓣,顷刻黑屏,铃声消逝,终于安静下来,一切。奕奕扑向靳子言怀抱,紧紧抱住他。这个人,总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及时出现。
“靳子言,我们逃走吧。”奕奕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头还埋在他胸前,借以逃避一切。少女的情感有时过于浅薄,而又冲动。靳子言让奕奕放开她,尔后双手按住她肩头,凝视她双眼道:“我给你讲一个关于我的故事吧。”
一个故事其实有许多版本,有些无关于爱情。奕奕以为,靳子言爱十年后的自己,所以不能忍受她对子谦的千依百顺。之于十六岁的奕奕,他是怀着拯救的心,所以才恨她无知,对她说尽刻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
靳子言认识苏奕奕是在靳子谦之前。了解靳子谦,也是在苏奕奕之前。谁叫他们是兄弟。自出生,他便活在靳子谦的阴影之下。
靳子谦一直是个好哥哥。如果靳子言相与小伙伴出去玩耍,而他不想弟弟去,他不会说。他会为弟弟着想,子言,还记得有一次他们把你关进小黑屋的事吗?还是妈妈和我找到你的呢。那样的小伙伴,真是子言你的朋友吗?见弟弟开始犹豫,他又哄道,陪哥哥在家做作业吧,哥哥很寂寞,需要子言陪。
他总是这样,用最温和最伪善的方式抹除掉靳子言的想法,达到自己的目的。靳子言用了很多年试图摆脱“温柔”的哥哥,直到大学搬进宿舍才算成功。此后,靳子言极少回家,兄弟两人渐渐不再亲厚。
也许,从来都没有亲厚过。他们的关系早在岁月里发了酵,变化着,从亲密到疏远。到了反目,借用了一个绝佳的叫苏奕奕的借口。
苏奕奕是靳子言的高中同学,大学也恰巧在一个班。彼此并不算熟悉,点头之交而已。靳子言也不曾想自己与苏奕奕有什么联系。但是,某一天开始,苏奕奕主动跑来找靳子言联络感情,问其原因,原来又是自己那个“好”哥哥的主意,他希望自己的女友与自己的弟弟能和平相处。
靳子言见苏奕奕开口闭口就是子谦说,心生厌烦,到底年轻,对这事发表自己看法。是存了拯救的心,纵然苏奕奕并不觉得自己深陷泥沼。但这到底成为时候靳子谦与他真正反目的理由。
彼此都再清楚不过,苏奕奕不过是一个适时的借口,但靳子谦就是能演十足的戏表达他的痛苦,甚至还咬牙切齿地对他说,靳子言,你好狠,撩拨我与奕奕的关系!从此,我没有你这个兄弟!
这样的演技,靳子言自问是永远做不到的。
原来,自己在靳子言的故事里微不足道,只是一个配角。奕奕的失望流露于表面,靳子言看见拍拍她头算是安慰,最后说:“靳子谦与我之间,从来都不该牵扯上无辜的你。所以,我才会想要把你拖出来,免得你越陷越深。其实,你也不无辜。靳子谦的确是对你很好,满足你莫大虚荣心。但你至少应该分清爱与虚荣的差别。”
奕奕低下头,沉默不语。那样好的假象,如童话般美,叫奕奕如何拒绝?
起初,一切美得如童话。水晶鞋、华丽长裙、英俊的伴侣全聚于此,还有爱这至为炫目迷人眼的词汇。
最后,灰姑娘的十二点钟声响,幻象崩溃,大限已到。
医院楼顶。奕奕在空中如藤蔓,随风摇摆,命悬一线。连接她生命让她不至于下坠的是危机时刻本能抓住子谦胳膊的手。当时用劲太猛,把站立的子谦整个人拽倒在地,伏在天台边,一只胳膊探出去。他小心翼翼地蠕动着身体向天台边缘,伸长脖子将头探出去,看见了呆在空中的奕奕,被风吹散的黑发衬得那张脸小小的,如花朵最娇嫩的花蕊。“奕奕,你抓紧我,抓紧啊……”声音里不仅有紧张,还有抑制不住快从喉咙深处突破爆出来的哭声。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爱她啊。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刚才,靳子言走后,子谦便找来。奕奕还不想见他,转身逃进医院,子谦怎会放过她,在后面穷追不舍。到了楼顶天台,奕奕再无路可逃,子谦步步紧逼,她便步步后退,两人步伐规整,配合得当,犹如跳舞。但都不想留余地,所以这支舞叫穷途末路。——天台边缘,奕奕一脚踏空,慌乱间抓紧大惊向前的子谦胳膊,才不至于掉下去。
但脚下那双鞋已经落了下去,风太大,听不见回声。奕奕只听见子谦一迭声地唤她,说:“让我们重新开始。”楼顶的风很大,吹散子谦的话,其中的感情散如轻烟,只余丝丝缕缕飘入奕奕耳里。
重新开始……呵,多么熟悉。是子谦曾经说过。但他究竟有没哟做到?只需要问他“你要十六岁的苏奕奕还是二十六岁的Joy”便可知道。二十六岁的Joy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的吧,因为答案太残忍。但苏奕奕现在才十六岁,凡事都想要个答案,无论接受与否。于是她问了,然后悲哀地发现子谦脸上的犹豫。这个发现并不敏锐,因为犹豫在子谦脸上久久停留。
他不要苏奕奕,他只要Joy。他不爱真是存在的苏奕奕,他只爱想象中的Joy。奕奕终于明白。望着那张咫尺天涯的脸,闭了眼,松了手,死了心。
子谦眼睁睁看着奕奕坠下去,那张小小的脸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突然痛哭。因为挫败。小时候,他曾有一个木雕,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栩栩如生,很可爱。但他希望它如想象中那样漂亮,亲手用刀雕琢它,却在最后,惊恐地发现,修改过的它已不是当初的它。
他失去它。终于,他失去了她。
奕奕从长椅上醒来,又是一个清晨。一只雀鸟掠过她的头发,留下清脆的鸣叫声,飞向远处。远方是小型游乐园,新漆好的滑梯油彩还未干,旁边立着“油漆未干”的标志。旋转木马在童真的音乐中旋转着。摩天轮鲜艳的彩漆,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光阴腐朽的痕迹已如潮水般退去。
手机时间是2010年,今日晨报的时间也是以2010年开头。时间同步。
奕奕坐在长椅上,想也许一切都是梦。梦里的自己是个傻丫头,把喜欢当成了爱。也许,也是喜欢那个人的吧,否则怎会对他的犹豫渐生绝望。
但只是梦一场。奕奕微笑,起身准备往前走,脚下的冰凉的触感。奕奕低头,发觉自己竟然没穿鞋,光着脚,脚踝处还有两道仿若被脚镣烤过的红痕。
奕奕蹲下身,细细抚摸那两道伤痕,凹下去的伤痕,用指腹抚摸还会灼热地燃烧,感觉到疼。奕奕突然就疼得掉下眼泪。
但是,会好的。
十年只如浮生一梦。梦醒了,什么都不剩。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