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春潭砚

4、雪落长安

　　紫檀木鎏金莲花灯立在榻边，花心燃着烛火盈盈，暖光汇聚到茜雪公主眸子里，闪闪烁烁。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让对面的皇帝忍俊不禁，他放下手中的玉露团，半开玩笑，“皇姐，我一直不太明白，兴庆殿里的那位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竟能得到皇姐青睐。这人来路不明，宫中传闻众多，况且地位也不高，即便在过去，也不过是个翰林供奉而已。”

　　“翰林供奉怎么了，莫非低人一等，你忘记父皇历来看重文人墨客，能进翰林已不是一般人物，而且我记得苏供奉经常随父王出入宫中，俨然与他人不同嘛。”

　　对方笑而不语，伸手逗春望从外面抱进来的猫玩，十七公主爱猫，院里散养不少，其中最喜欢这只浑身雪白的尺玉，赐名玉奴。

　　看来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公主低下头，瞧着金盘里的玉露团出神，虽然身边是亲弟弟，到底君心难测，今夜莫名其妙提到苏供奉，不知何意。

　　她寻思会儿，抿口茶又开口：“檀儿，姐姐说句心里话，苏供奉的罪名——咱们心里都清楚，若要放出来，恐怕也不容易。”

　　顿了顿，没把握自己的话是不是失了分寸，她不担心触怒皇帝，只怕给对方惹麻烦。

　　皇帝怀里抱着软乎乎的玉奴，抬眼瞧对方满眼忧虑，笑道：“我既然起了这个心思，自然不是胡说，苏供奉的案子本就疑点颇多，早想彻查，只不过他是父皇在世时关起来的人，不太好办，皇姐且等等。”

　　查这宗案件，岂不是要动枢密院！

　　她虽然巴不得苏供奉明天就能走出兴庆殿，但亦不愿意闹个惊天动地，到时候人救不出来，还让弟弟把皇位弄丢。

　　茜雪眉头紧蹙，明着要查此案，肯定仍惦念薛贵妃之事，皇帝如今已经登基，想要弄清楚母亲当年的死因，人之常情。

　　沉默，只能听到落雪打到烛火上的声音，静谧的除夕夜，偌大皇宫里仍有人喧闹，所谓盛极必败，他了解姐姐的担忧，有些话不言而明。

　　只是愁容满面实在不适合无忧无虑的十七公主，父皇在世时，皇姐就最受宠爱，他如今亲政，也不能破了规矩。

　　懒洋洋的玉奴在怀里打了个盹，趁着皇帝手臂一松，翻身跳到案几上，径直朝自己主人走来，呼噜噜蹭到手心。

　　“到底是皇姐的猫，我再疼它，隔三差五喂好东西也没用。”

　　茜雪拦过玉奴，终于露出往日笑容，“那当然，从小养的呢。”

　　“这就对了，皇姐应该多笑笑，若是我每次来都弄得你发愁，那还不如老实待在外面受罪好。”

　　他又笑得心无旁骛，像个少年郎。

　　“陛下若不想来，就别来，少给我扣帽子。”茜雪抱着玉奴，娇嗔地哼了声：“后宫里那么多人呐，真没必要惦记我这个姐姐。”

　　“你看看哦，才说了两句，后面就这么多等着，皇姐还是让人不敢得罪啊。”

　　话虽这样说，语气却轻松不少，姐弟两个你一言我一句，方才显得亲昵。

　　玉奴喵喵叫起来，似乎也想加入，承香殿内穿出阵阵笑声，外面伺候的侍女与宦官才放下心。

　　看来皇帝要在此守夜，杏琳吩咐人到御膳室准备，无需大鱼大肉，全是两人小时爱吃的点心与鲜果，长生粥，水晶龙凤糕，巨胜奴摆满整个案几。

　　皇帝夹起水晶糕，余光瞧一眼杏琳，笑道：“姐姐这里的人就是机灵，不像我那边，找不到合意的在身旁。”

　　“陛下可别想挖我墙角啊，承香殿里的人才不放出去。”

　　她抿口稠酒，酸甜润喉直到心尖，两颊也跟着粉嫩起来，茜雪从小醉酒，沾上一滴便倒，唯有稠酒能喝两口，晕晕乎乎地： “我听说弟弟最近要选皇后，到时让新皇后给你用心调/教几个，岂不是更好。”

　　对面正为此事心烦，“什么新皇后，枢密院和尚书省明争暗斗吧。”

　　茜雪吃惊，“皇后人选，难道陛下不能自己定？”

　　“历来都不是皇帝说了算。”无奈笑笑，“皇后乃一国之母，不单是皇帝之妻。”

　　话虽如此，听起来实在无情，他们正直青春年少，不像那些腐骨老人，总还对男女之情有那么点迷离幻想。

　　“我这一辈子——是不能有一心一意之人了。”

　　漆星眸子忽地暗淡，暗也是星子般得闪，抬起眼帘，又有无尽的幽光散开。

　　茜雪愣了下，她没想过自己素有抱负的弟弟，身为坐享天下的帝王，也会谈及儿女情长。

　　想来对方不过十五岁，后宫虽有几位美丽妃子，但皇帝极少过去，还以为他是一心前朝，看来是不得意。

　　茜雪嫣然一笑，“弟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然皇后不能如意，但可以封自己心爱的女子做宠妃啊。”

　　“可——我怕委屈她，如若她不愿意又如何！”

　　真像有心上人似地，茜雪笑得越发欢，到底年纪不大，就算穿上龙袍，在自己面前还是个青葱少年。

　　“我的好弟弟，好陛下，成为皇妃被帝王恩宠，哪个女子会不愿意，何况我弟弟一表人才，龙章凤姿，谁不倾心？”

　　姐姐的心里弟弟自然最好，他可不会当真，但调皮的心思不减，伸个懒腰躺在软榻上，“如此这般，那我就要天下第一美人。”

　　“使得，使得。”

　　“我还要替姐姐选位好驸马，天下一流的俊才才配得上。”

　　茜雪连忙摇头，“千万别，我可不打算嫁人，再过几年就去当女道士，为棠烨朝祈福，陛下可不要坏我的好事。”

　　本朝公主出家并不稀奇，但如茜雪这般受宠之人可从来没有，皇帝自然不信，大笑出声。

　　“皇姐为不嫁人，什么理由都能想出来，弟弟甘拜下风。”

　　“我心诚着呢，陛下。”

　　姐弟二人有说有笑，直到后半夜皇帝才起驾回寝宫。

　　大雪蔓延甬道，纷纷扬扬散落在步辇帷幔之上，两排脚印留下长长的痕迹，一会儿又被雪淹没踪影。

　　好似人的隐秘心事，不经意间就再也无人能知。

　　年轻的帝王被大雪迷眼，瞧宫女被寒风卷起的衣角，缓缓合上眼帘，美人如玉如雪，让人心神荡漾，想起适才的豪言壮语。

　　“那我便要天下第一美人。”

　　天下至美——他不由得牵起唇角，皇姐心性单纯，大概还不知宫外传闻，本朝民风开放，宫廷画师给娘娘与公主的肖像早就传到民间，棠烨朝第十七公主美艳绝伦，风华绝代，乃天下第一，早已人尽皆知。

　　美而不自知，平添一种天真烂漫的风情，尤为摄人心魂。

　　姐姐还拿他当小孩，其实她自己才是长不大，养在深宫与娇宠下的小公主，自然不知人间之苦，他若能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才不枉做成帝王。

　　承香殿到寝宫的路实在太远，他拢紧裘衣，混混欲睡，直到路过黑幽幽的兴庆殿，才伸手拨开帷幔，瞧了眼。

　　深不见底，整个宫殿卷在黑夜里，仿若风雪都无法触及，这背后的种种，他势必要弄清楚。

　　母亲不明不白地没了，身为帝王如何能忍。

　　大宦官李琅钰俯身跟在旁侧，那白色拂子晃在空中，透过烛火在雪地留下一条光影，皇帝又闭上眼，身边全是枢密院出来的人，就连后宫妃子也不例外。

　　选后也一样，枢密院认定中书令的孙女苏氏，尚书省则推崇大理寺千金，各方拉拢亲信，斗得光芒万丈，权当皇帝不存在。

　　怒火中烧也没法，自己除皇家尊严与血统之外，两手空空，还不能与任何一方翻脸，幸亏段殊竹这些年似有归隐之意，才使尚书省实力渐长，得以与枢密院抗衡。

　　他总能从中找到机会，玩弄权术，才可大权在握。

　　压住心里的火，来日方长。

　　雪越来越大，天边却露出一层白光，预示明日是个好天气。

　　荒草萋萋的兴庆殿，看守已经打起盹，整个长安城陷入熟睡之中，那扇残破的朱红大门却缓缓打开，一只修长洁白的手，端起门口放的鎏金象牙食盒，轻轻收回去。

　　油灯忽闪，青丝散落，只能瞧见睫毛抖动，悬胆之鼻露出个尖，下巴微翘，连着鼻唇线优美，薄唇轻启，胶牙饧入口，晶莹剔透又绵密甜软，迷着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