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情诗》鲤什么

6、现在的故事（3）

　　那是一场十分精致的晚宴，伫于湖心灯火通明的孤岛，美丽得像电影中的抒情镜头。宾客们穿着礼服，陆续乘船登上小岛。宴会厅里装饰着杏黄和暗粉色的花束，从菜式到流程，每个细节都含蓄而优雅。
　　钟海只顾弹琴。沉溺在琴声中，周围的一切会如潮水般退却，他也变成一座遗世独立的岛。
　　客人到齐的时候，陈飞铭牵着冯颖上台。他正好弹到《爱之梦》的中段，每一次落指都深情又热烈。
　　“谢谢各位亲人和好友来参加今天的晚宴，为我们送上如此美好的祝福。”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陈飞铭此刻的样子，甚至像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谢谢冯颖，愿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也谢谢冯颖的父亲和母亲，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到我的身边。”
　　下一刻，陈飞铭突然转向钟海的方向，举起了酒杯。“不过，最要感谢的，还是今晚的演出嘉宾，钟海老师，用琴声为我们创造了如此美好的夜晚。”
　　心头一颤，钟海竟然弹错了一个音。
　　台下掌声响起，他只好向陈飞铭微微点头。又弹错一个音。
　　他花了一整首曲子的时间整理情绪，重新投入到演奏中去。
　　约定的演奏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会由酒店的钢琴师接替。弹完最后一首曲子，钟海起身致谢，冯颖和刘哲带头站起来拼命鼓掌，像两个热情的粉丝。
　　陈飞铭只是坐在桌边，静静望着他，就像很多年以前，在那间黄昏的琴房。

　　管家送他回到房间，桌上有刚刚备好的晚餐，都是他喜欢的菜。
　　“陈先生说，您希望在演奏之后单独用餐。”管家微微欠身，递给他一本酒水单。
　　钟海点了一瓶最贵的红酒。反正是陈飞铭给钱。
　　最贵的红酒还是很苦很涩，但回忆实在太过锋利，他强迫自己一杯一杯地咽下去。意识终于变得浑浊起来，他抓着酒杯走回宴会厅，才发现晚宴早已结束，桌边空无一人，琴也不在台上。他去大堂找到管家，问他的琴在哪。
　　“暂时移到了宴会厅后面的空房间里，明天再打包运走。”
　　“可以带我过去吗？”
　　管家面露难色。“咱们酒店是老建筑改建的，因为线路问题，那片区域没有通电。钟老师您放心，钢琴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带我去吧，”钟海固执地说，“我可以点蜡烛。”
　　穿过细长陈旧的走廊，管家将他带到了那个漆黑的屋子，在烛台上点起两支细长的蜡烛。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他对管家说。“放心，我不会把屋子点着的。”
　　管家似乎有些犹豫，还是留下他，独自离开了。
　　他在黑暗中打开琴盖，根本不需要任何思考，手指触上琴键的瞬间，琴声便自然地倾泻而出。
　　他努力挣脱，却还是忍不住想象，陈飞铭现在会在干什么呢……
　　夜色温柔，湖水荡漾。陈飞铭在亲吻另一个人，在拥抱另一个人，在幸福地奔向另一个没有他的未来。
　　那从前发生的一切，到底又算是什么呢。一场年少无知的梦，被拥抱，被抛弃，换来某人毫无意义的歉疚。
　　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钟海以为是管家又回来了，笑着转过头，却是陈飞铭举着手机走进来，衬衫的领口散乱着，似乎来得很仓促。
　　被手机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睛，钟海抬起一只手，遮在眼睛前方。“你来干什么？”
　　陈飞铭关掉闪光灯，把手机随手扔在桌上，坐到他身后的沙发上。“管家跟我说……你突然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好像心情不太好。”
　　钟海笑了一声。“我心情可好了。”
　　他接着弹琴，琴声却变得支离破碎，就像那天彷徨不安的婷雅。
　　他停了下来，坐在钢琴前，没有转回头。角落里昏黄的烛光，在琴键上绘出层层阴影。
　　“陈飞铭，我没事。你回去吧。”
　　陈飞铭沉默了很久。“我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你，我就会变得不像我自己。”男人的语气中尽是痛苦和沮丧。“对不起，上学的时候……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我知道无论说多少次对不起都没有用，我真的每一天都在后悔。”
　　钟海惊讶地转过身，看见男人将脸埋进手掌。
　　“你肯定每次见到我都很难受吧，我明明知道。但我还是恬不知耻地缠着你……我真的是个烂人。”
　　“陈飞铭，你怎么会这么想？”这么多年的百思不解，真相竟然如此直白荒唐，钟海甚至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你难道没有想过，是我一直在诱|惑你？”
　　我穿白衬衫，是因为我穿白衬衫的时候，你总会隔着人群看向我。
　　我在星期四傍晚弹琴，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在那个时候，经过音乐教室门口。
　　我让你陪我回宿舍，是我故意没有带伞，为了在你面前脱|下衬衫。
　　你情迷意乱，是因为我想看你情迷意乱。
　　你神魂颠倒，是因为我想要你神魂颠倒。
　　唯独在你面前，我会用最温柔最撩拨的方式抚摸琴键，因为我会在那一刻幻想，我要如何抚摸你的嘴唇。
　　你明明是我手到擒来的猎物，踩中了所有我精心布置的陷阱，却又将我撕咬得遍体鳞伤，弃之不顾。
　　是你一次又一次把我推开，一次又一次重复着那些世界上最残忍的话。
　　你竟然会以为，是你在强迫我？
　　陈飞铭愣了很久，突然抬起头，直直看向他，半星烛火映入男人漆黑的眼中。“那现在呢？钟海，你在诱|惑我吗？”
　　钟海勾起半边嘴角，扬起下巴俯视着他，胳膊搭在钢琴上，砸出一串沉闷的重音。
　　“那你心动了吗？”
　　陈飞铭猛地扑上去，将钟海从琴凳上拽下来，两个人的四肢纠缠在一起，重重摔在地毯上。
　　“钟海，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陈飞铭压在他头顶，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像指责又像哭诉。“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说，偏偏要到今天才告诉我……”
　　“陈飞铭，狠心的人难道不是你吗？”钟海笑起来，手指缠上陈飞铭的领带。“是啊，今天可真是个大日子。那你还要亲我吗，陈先生？”
　　没有回答。
　　陈飞铭冲着他的嘴唇咬上去，像一只挣脱锁链的野兽，每一个动作都蛮横又粗暴，仿佛要把他撕成碎片，咽进自己的身体。很疼，但他甘之如饴。
　　两个人在厚重的地毯上翻滚着，动作带起一阵阵气流，引得烛火不断摇曳。
　　所有清醒的间隙，钟海都故意说着他能想到的最刻薄的话。
　　“你可是刚订了婚的人，跟一个男人做这种事，不可耻吗？”
　　“你老婆要是发现，你为了一个男人疯成这样，也太可悲了吧。”
　　“陈飞铭，你以后跟她也会这么做吗？”
　　陈飞铭什么也不说。他每说一个字，陈飞铭就加重力道，咬出细碎的伤痕。
　　钟海也不知道，说这些话，究竟是为了伤害陈飞铭还是在伤害他自己。越是清醒，越想彻底放弃理智，抛开世间所有堂而皇之的规则与道德，一心一意沉溺其中。
　　万人唾弃也好，世界末日也好，天翻地覆也好，他什么都不想管。他只想被眼前的男人拥入怀中，然后两个人一起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悲伤和快乐在他的身体里同时堆积，像在进行一场不分敌我的比赛，不管哪一方获胜，都会变成一千根针，反反复复刺穿他的心脏。
　　攀上巅|峰时眼泪终于掉下来。
　　他终于还是又为这个男人哭了。两个人侧躺着喘|息，彼此相视，他的眼泪滚进地毯里。
　　“陈飞铭，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要为你心碎呢，一次又一次。
　　钟海的手指爬上陈飞铭的脸颊，用指尖描摹着男人五官的轮廓，棱角像琴键一样温润又分明。真是一个好看的人。不过，像这样的拥抱，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诱|惑到期了。
　　过完今天，就忘记这张脸吧。他要把自己的心装进一口世界上最美丽的棺材，沉入暗无天日的湖水里，葬在失去文字的旋律里，埋在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他的地方。
　　“我不会跟她结婚的。”陈飞铭看着他，眼神温柔如水。
　　钟海愣了一下。“啊？”
　　陈飞铭靠过来，将他搂进怀里。“只是为了收购公司的时候减轻阻力，演给外人看的一场戏。收购完成之后，我们就会取消婚约。”
　　钟海推开陈飞铭，想看清男人的脸。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钟海甚至分不清自己想哭还是想笑。
　　“真的吗，你真的不会跟她结婚吗？”他傻乎乎地问。
　　“我跟她做过最亲密的事情，就是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陈飞铭勾着嘴角，甚至有些得意。“怎么样，你瞒了我这么久，是不是扯平了？”
　　“陈飞铭你个混蛋！”
　　钟海狠狠踹了陈飞铭一脚，陈飞铭想把他拽回怀里，钟海挣脱开来，发疯一般将陈飞铭摁在身下，一拳又一拳狠狠砸在男人胸口。陈飞铭疼得龇牙咧嘴地叫出声来，却完全没躲开，只是扶着他的腰怕他摔下去。
　　钟海打了几拳又狠不下心，任陈飞铭把他拉了回去。
　　“……你是不是为了我难过得要死了？”陈飞铭问。
　　钟海嚎啕大哭，眼泪糊在陈飞铭身上。陈飞铭只是反反复复地吻他，然后将他抱得更紧。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
　　像两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世界上最荒谬的错过，两个人都伤痕累累，一身狼藉。
　　“钟海，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陈飞铭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又这样笃定。“我只想要你。”
　　如果这辈子只有一次机会，他必须承认他爱陈飞铭，大概就是这一次。
　　钟海抬起胳膊，环住陈飞铭的肩膀，让两个人的胸口紧贴在一起。两颗心脏相拥着跳动，仿佛可以合二为一。
　　“我也是。”
　　蜡烛燃尽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恰好落在他们彼此交扣的手指上。窗外响起水鸟婉转的啼鸣。
　　那一天像是他的末日，也像是他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