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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陌上花开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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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湮没的路径敞开,却是无路归来。
我在沉默中睡着,天刚刚破晓。我不想醒来,看到这个肮脏的城市,曾经的画面又一次残忍地出现,那些难过的想念,没有来由地侵蚀记忆。闭上双眼,我又看到那年,戴着假发穿着蹩脚的高跟鞋,脸上的浓妆覆盖清秀的面容,无望地穿越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看着行人日渐萧条,无望地寻找是否还有我的依靠。
我忘了曾经那些在岁月中日渐暗淡的往事和一些旧时形影相伴的人,在苍凉的生命里,踏上一列投奔远方的火车,离开或是想要遗忘,是一场宿命的安排,去见一些有着新面孔和陌生言语的人群,以此来祭奠在记忆中沉睡的人和旧事。
那一年孤独的时光,我是另一个我。
我叫苏七夜,是个早产儿,心脏有洞,右眼渐盲只看得到色块,而且要每天服用癫痫药。曾经在曼哈顿居住过两年,住在乱区,打开门就看见冻死的尸体。有一段时间,我的油画卖的很好,很流行,他们说我是一只寂寞的妖精,不喜欢说话,常常黑发掩脸,不笑。
我在左手刺了一条藤蔓,用来捆绑住别人,也用来捆绑自己;我在喉结刺上一个鲜红色大大的人民币符号,头后有一个刺青,右手手背有A字朋克标志刺青。
我觉得刺青和拍照一样,是一种纪录生命的方式,把灵魂、想法刺出来,就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必须坦承地面对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刻想法和决定。我甚至想把身上刺满,因为我喜欢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看看能把生命用到什么极限。
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荣华,都赐给你。
说一说我的妈妈,她有一架丽江云杉木做的钢琴和一个传世碧玉飘花手镯,那是祖母留给她的。她从小就被外婆逼迫着练琴,手背上放着一枚硬币,硬币一旦掉下来,就要伸出手心挨木板,所以她痛恨钢琴。
外婆不在的时候,她就向钢琴吐口水、咒骂它。但是她的钢琴弹的很好,小镇上每一个人都知道。如果外婆的心情很好,她们会一起坐在钢琴旁边合奏一曲,而琴音就像美丽的月色一样,流淌在小镇的每一个地方。白色的流萤也被那婉转的旋律吸引,深深留恋,不肯离去。
礼拜天的时候她会跟着外婆走很远的小路,去镇上一座教堂做祈祷,她站在人群里,跟着人群一起唱赞美诗。
《创世纪》《传道书》《出埃及记》《雅歌》……她总是像唱儿歌一样一字不差给背出来。呵呵,俊美的肢体,自然用不着装饰。
《圣经》里说,后来我察看我手所经营的一切事,和我劳碌所成的功,谁知道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
盛夏惊慌失措地离去,在这年八月的末尾,并且宣告着一季充沛雨水的到来。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场盛夏告别。这个看似平静的天空,在另外的一角上演怎样的繁华?每一刻都有人在遗忘、离开、消失,世界却依旧春暖花开。
妈妈十六岁那年,遇到了苏家明。那天苏家明去她就读的女子中学为几十个困难家庭募捐,活动结束后是学校组织的文艺表演,她在舞台上弹奏了钢琴曲《梁祝》。穿着一件黑色的棉质衣服,脖子上挂了细细的项链,侧脸温和,眉间一颗痣,齐腰的长发,眉毛修的很干净。
合影留念的时候,她站在苏家明的身边,仰着头问,我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
苏家明,你呢?
她狡猾的笑着,露出洁白细小的牙齿,不告诉你。
苏家明望着身边这个瘦小和苍白的女子,内心涌动出莫名的好感和怜惜,你的钢琴弹得不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妈妈迎着他的目光直直看过去,你相不相信宿命?
什么意思?
妈妈笑着说,我在前生见过你。
夏天的蒲公英飘得很远,叶子一如既往的翠绿,我穿越时光又看到你,午后那一脸倦意。后堤荒草又高了一季,在这一刻充满深意。
妈妈说,还有一个人需要帮助,你愿不愿意跟我去?
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不是都在这里吗?
她来不及回答,“啪”的一声,相机的闪光灯一亮,她和苏家明低头接耳的画面永远定格在照片里。读懂了那微笑,乃至目光,欲飞之时方发现翅膀已湿,天空中没有留下痕迹,而我已经来过。
合影结束后,苏家明被众人簇拥着请进会议室,他在人群里回头说,你在门口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妈妈点点头,我等你。
你用泥捏一座城,为戏入迷我也一路跟。
她站在学校门口一直等待着苏家明,身边是成群回家的同学。别人问她,你怎么不走?
她笑笑说,我在等人。
那我们先走了。
她忘记等了多久,反正到最后天已经黑了。苏家明开车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才发现她还没有走,赶忙下车,我以为你走了,天都这么黑。
我答应过等你的。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妈妈生气的说,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愿意跟我去?
我害怕你回家晚了,你的父母会担心。
那是我的事情,而你的事情是愿不愿意跟我去。
妈妈带着他来到一栋破烂的楼房前,车子无法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胡同,他们下车徒步前行。胡同的中间有一滩很深的积水,苏家明说,来吧,我背你过去。
苏家明脱掉鞋子,背着妈妈穿过了那条小胡同。路过一棵粗壮的垂柳,前方是昏暗的灯光,苏家明问,还有多远?
快到了,就在前面的那个拐角。如果你早上来,会听到一阵接一阵的叫卖声,很多的人开始出摊,有的人挑着一个担子,两头是芹菜辣青椒和韭菜黄瓜,碧绿的叶子还滴着水珠,再等一会,卖江米小枣年糕推着车子出来了,然后是叮叮当当 “锔盆锔碗”的声音,你想理发吗?
为什么让我理发?
我认识这个胡同的理发师,妈妈说他在这个胡同理了三十五年,我喜欢看他把烧红的铁板丢进冷水里,“磁啦”一声就把空气荡出漾漾花纹来。
你对这个胡同怎么这么熟悉?
呵呵,等下你就知道了。
胡同一个院子里传来一阕动人的交响乐,妈妈带着苏家明来到一户小小的院子,推开门,妈妈轻声的叫着,阿婆,阿婆。
从屋子里走出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见到妈妈扑进她的怀里,阿婆病了,在床上躺着。
他们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见到了生病的阿婆。这是一个以拾荒为生的人家,屋子很凌乱和潮湿,摆满零碎的垃圾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一个板凳上放着几本捡来的书籍和一个肮脏的玩具熊猫。
妈妈摸着小女孩的头,阿婆睡着了吗?
小女孩点点头,她吃了一碗混沌,刚刚才睡着,姐姐你看,这是我捡到的一盆茉莉花,快开了。
明天还去吗?
是呀,阿婆说我们的钱快用完了。
眼前柔软的橘色灯光,窗外映来纯色的黑,像有什么东西把妈妈一点点包裹起来。临走的时候,小女孩倚靠在门框上说,姐姐,你很久没有来了。
妈妈歉意的笑笑,我以后会经常来的。
在回来的路上,妈妈问,你会帮助她们吗?苏家明点点头,会的。
做为回报,那个晚上妈妈请他在胡同的拐角吃了一碗混沌。她对苏家明说,我喜欢乘坐公交车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双眼掠过城市的每条街道,路上的行人、繁华的地方、破落的地方,每一片树林、每一片苗圃,没有关于自己的痕迹,于是一切失去意义,这更像一次流离。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对这个街道这么熟悉?
妈妈笑着说,我就在这个胡同里住呢。
苏家明无奈的笑了,那我就不用送你回家了。
妈妈在路口送苏家明离开,就在那个路口,她张望着手足无措,忽然想要挥手告别,却找不到合适的告白。
在妈妈的日记本里,我看到这样的一段话:一个城市的意义仅仅在于一个人的名字,持此之外,再无任何可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