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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临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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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九月,英韵再也没有遭受过审讯,敌人长时的消失使她恍若隔世,黑暗与血腥成为了过去时,她离那个残暴的时境已很遥远了。
然而,她到洗浴间去冲洗自己的身体时,却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忘却那曾发生过的一切。她原本洁净、无疵的躯身交错乱横着尚未褪尽的刑伤,她皱着眉,看着这些敌人永远留在自己身上的创痕,尤其是前胸那块像马蹄铁一样的烙伤,它凹凸不平,深褐油亮,真的像一个丑陋却又不变的骇人图案。
英韵的手一触摸到这块伤疤,就会想起小时候她在公园的围墙上看到的夹竹桃的错乱交叠的斑驳树影,她当时心乱如麻,仿佛看见了鬼魅之影。她对君哥说,“我感到百蚁缠身的呃逆。”
如今这样呃逆的图案竟被印刻在自己的身上,英韵浑身皱起疙瘩,眼泪差点溢出眼眶。她赶紧抑制这种软弱,尽管洗浴间只有她一人。
英韵是一个本质上洁身自好到了极端的人,对完美、和谐的苛求使她对丑恶无法忍受,仿佛完美是她的天性,她要让它持之以恒。但现在她有种完美被残损的痛感,她讨厌自体的伤痕,它们就像毒蛇一样在她身上得意地舞动着地狱的火焰……英韵知道她的表层已被破坏,面对自身的这种蜕变,她滑入了思想的低谷。
英韵这时又想起了一个她一直回避的隐秘问题,自从她被捕后,这个问题像座巨峰巍然高耸,她当时抱着粉身碎骨亦由之的强硬心理迎头冲撞上去。但这个问题对她似乎并没存在过,“她是众多不幸的同类中极其侥幸的脱逃者。”而梦卿不就是被这座巨峰活活压埋?
她为什么会这样侥幸?英韵的心还是像面对墙壁上缭乱可怖的夹竹桃树影般的不适,她觉得了必然的羞愧,“女性天生就是羞愧的。”她为冤死的梦卿羞愧,也为可怜的母亲羞愧,只有死才能抵御这种绝杀般的女性的羞愧,梦卿的选择是合乎完美的准则的,天神的护佑就是让人远离尘界去持有非物界的美慧。
英韵倒在凉意频生的草席上,默默地闭着眼睛,“我这份已被残损过的完美,还能算完美吗?”
秋风吹拂着她的白衬衣,英韵无奈地面对光亮的病室,她还有多少时间可与光明相对?难道她不痛苦、恐惧?
英韵早已是个置身于外的超然者,否则她根本不可能举起手中的枪。她对生并没有真正的留恋,自从梦卿死后。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光明是战胜不了黑暗的,否则人世间就不会有悲哀这个词了。她长久以来对人世的种种负□□物的厌恶千百倍的增长,这么恶心的世界让她怎么存在下去?而敌人是恶心之中心,他们虽然没有摧毁她,但必然会消灭她。面对即临的死亡,英韵反而产生更加与这个世界誓不两立的敌对、仇恨,她在心里永远诅咒它。
英韵即使到了这样的绝境,也没有对所谓的上帝生出信仰,但她感受着上苍那片无垠的晴空时,心底倒有些柔和起来,“自然之永恒,人生之匆促”,没什么可恨憾的,英韵只要没有违背自己,死也奈何不了她。也许死是一种如蓝天、白云一样可爱的自然,英韵被它甜美地融化掉时,她也不过是可爱的组成而已。
初秋的圣京十分清爽,又到了开学的时候了,英韵被这种爽心的感觉滋润时,难免想起自己刚临圣大,初次见到的梦卿,那个似乎永远穿着粉红色夹袄、短发微卷的俏美女生。她无奈地皱着双眉,她这个原本应该继续在圣大学习的优等生,为了所爱的女孩子,却躺在西郊监狱医疗所的病床上……
“太快了,不是出乎命运的意料,而是超出了历史的想象,我把它了结得这么坚定而奇绝……”
英韵望着洁白的墙顶,“我的早逝的父亲,也许从来没想象过我的存在,但他的血是由我承传下来了……”英韵很少把父母联想一起,她明白,在他们的爱情中,母亲承受的那份生命的惨痛,她怜悯母亲,而父亲除了在她心中引起奢侈的、超现实的英雄主义的感慨之外,就只有痛苦的否决了。跟父亲的自我昂扬的充分实现相比,母亲是付出了更多的委屈。最可怕的是她自己居然重蹈父亲的覆辙,为了她的个人原则,她悍然粉碎了母亲的心,她是不能再见母亲了。
“我已没有资格了!”妄为无情、越轨的英韵对自己说,“算了!算了!”
英韵在消极的思想中沉迷,无泪的她望着迫在眼前的恢恢死网,漠然等待它的凛然罩覆,“它的捕抓一定很疼!”它和人的鲜血淋漓的诞生一样惊心动魄吧。
京山已经红枫如火,这天,那个一直在走廊里执勤的军警突然带着两个女警察走进英韵的病房。一见他们三人进来,英韵的眼前一片幻化,“难道死亡真的来临了?”她的脑子一阵轰鸣,但眼睛依然镇静地迎向他们。
女警还算平和的开口,“柯英韵,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出院了,我们送你回监狱。”
英韵的心一下子沉没了,“又要开始了。”她四顾,小周,老范与李医生都不在,“就现在吗?”
“对,就现在。你立即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
英韵起身,她轻轻地把母亲送来的衣服一件件放入包内,又把洗梳用具放好,她在做这些时颇有些“意欲远程千万里”的幻感。但她的内心却翻腾起辛酸的波浪,在她被关爱、护养了三个月后,她又要回到囚犯的位置,那个她面临的将再也不是柔和的光线、女性的温软的手与眼,本质软弱的英韵,她年轻的心灵抑制着痛苦的叫嚣,“那迟迟未临的死亡啊……”
她拎起提包时,军警已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口,女警分别立在她的两旁,好像在为她开道。英韵一见那男警线条硬直、背光的面孔,就想到了她已久久遗忘的中校处长童希雄。
“又要去与那样的无情物打交道了。”
英韵在跨出病房时,不由回头再看了一眼这间温暖地接纳过她的房间,那三个精心医护她的陌生妇人……怪不得昨天下午,小周帮她把数月未理的头发细心地削剪了一下,这头使她显得十分俊气的短发原来是她们给她的送别礼呀!而她只能在这种永远不会再见的情形下与她们告别了。
“你快点!”一旁的女警不耐烦地催促。
英韵心里一阵不快,“同样是女人,这些女警察就冰硬得怕人。”
她看也不看她们,从她们中间穿过。
英韵走在明亮、空荡的走廊,她是否记起她是被人用担架抬进这个她生命必经的安歇地?她是否能压埋住强烈的忧生情绪,以对这个温暖的地方产生永恒的怀念。忧郁的英韵,深情的英韵,带着一丝可感的温暖,却要去迎接即临的人生的绝断的黑暗,她怎能不悲痛?而这种悲痛就像命运的密码,一开始就隐写在她每一个运程中。她带着这种痛苦,步履沉缓地随着押送她的警察走下医疗所的楼梯。
英韵来到了医疗所的门外,此时,阳光似乎更加热烈地包围住这个命运的自创者,它在静默的时空中至为强劲地轰鸣起欢乐的乐章:
“任何的伟丈夫的光荣,玉美人的色华,都不及这又回到囚笼里的天使——来自天庭的不变的孩子!”
英韵从没想到敌人会把她引入这样耳目一新的境界,在铺着红色地毯的监狱顶搂走廊里穿行时,英韵怀疑自己是否还在西郊监狱内。
静寂无声的廊道两旁,扇扇不锈钢牢门紧紧关闭,每一扇门内都关押着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神秘而重要的□□。
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英韵有种进入高级宾馆的错觉,她不知自己会被送进哪间牢房。
女警停在了11号牢门前,她启开了门,“你进去吧!里面什么都有,吃饭我们会送来的。”
英韵这才发觉门上有一个可以开启的小窗,这和原先的狱室倒是一样的。
进入11号狱室的英韵仿佛来到了某个宾馆的单人小房间,淡雅的墙壁围成的十平米房间,一张简易、洁净的单人木板床,一把暗红色的椅子,一只白色的小柜子靠在床边,上面放着干净的杯子,碗筷、热水瓶。更令她惊异的是,这间牢房内还设置了一个三平米的小卫生间,一张白色的瓷浴缸和一个抽水马桶,日常生活的基本设施都已具备了。
“太意外了!这好像有些奢侈了吧!”
英韵一再打量自己的新居,这样优厚的待遇她连想都没想过。这里肯定是关押高级□□的特级狱室,英韵差不多失笑起来,她算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呵?
英韵坐到铺着蓝白条纹相间的床单的床上,无论如何,这是所有监狱中最好的狱室了,这样包含人性的安排是无情的敌人对她这个顽强抵抗的对手的最大宽容。
英韵不知道,她能够入住这间高级狱室还是因为她的强大的家族势力在起作用,对她这个胆敢刺杀当朝太子的女孩子来说,如果她不是岑山的外孙女,她将被撕得粉碎,那种痛苦根本不是她现在承受的酷刑能够相比的。
躺在床上的英韵,两眼望着墙顶,秋风从小窗灌入简朴的狱室,她想到了家人,那些跟自己陌生的亲人们。在所有的亲人中,她只认识母亲,而她的赫赫有名的外公,她根本没见过。外公为了这个家族奋斗了多少年,而她这个异姓的外孙女却搞得岑家不得安宁……她难道不像父亲一样成了岑家的捣蛋鬼?败家的不肖子孙!这一念头使英韵羞愧难当,尽管如此,她还是得到了岑家亲人的重重庇护,她是可耻的,最可怕的是,她的可耻被最爱自己的母亲亲眼所见。
英韵颓然把头侧向墙角,疲乏的感觉迅速催眠了她。
英韵再次与世隔绝,除了一日三餐,女警从门口递给她饭菜以外,她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空寂像白色的墙壁一样朝她覆压过来,而且是全封闭的。她很快被无聊熏腻了,每天只能抬头仰望,虚翔远空,环视四壁,她自嘲,“轻云乘风去,缈远作仙旅”。
日日枯坐的英韵觉得时流迂缓凝滞,难道敌人改变了绝杀的意志,要把她活埋于这间狱室?可能吗?在龙家王朝绝嗣之后,龙霆肯定要剥夺掉英韵的任何一种生存的可能。
英韵想,神秘之死会和这天穹一样包容起她,除此以外,与世无缘的她已无所寄寓。被凄凉浸透的英韵不愿在凄凉中想象,她即使感到凄凉,也已是一杯白开水般饮之无味了。
每个沉入暗夜的梦里,英韵都仅仅是与自己作伴,她失望于这淡然贫乏的意境,但她又不想沉溺于浓情苦思,母亲的眼泪,梦卿的泪血……这些对她已经贴肤入骨的生命体,她必将带着她们的泪血和着自己的血肉一起化成天国的云烟。
英韵靠坐床头,在安寂的氛围里,她的痛苦已没有了锋刃的锐利,而变得像水平面一样平静。她完全跨过了地狱的沟坎,不需要更大的勇力,美丽的桂冠上已注上了她的名字。
有一天,沉默的女看守打破了沉寂,“柯英韵,你想看书吗?”
英韵吃了一惊,“你们愿意给我看书吗?”她第一次对看守露出纯真的表情。
“是的,你想看什么书?我们可以给你。”
英韵脱口而出,“我写的诗剧《帕拉斯》。”
这天晚上,英韵又看到了自己的《帕拉斯》,梦卿,巴克斯,朱丹,白朗,李倩敏……圣大的才子美女们一一重现在眼前,眼泪不由盈出眼眶,“我是幸福的,和这些出色的人们相处了数年,仿佛在甜美的田园,没有仇恨与丑恶,明朗,自由,辽远,畅快,那是真正的H,白朗说的,绚烂的生活!爱的女子啊,梦卿……”
英韵在灿亮的灯光下,读着她最喜欢的《帕拉斯》的第三幕《爱》:
帕拉斯雅典娜,你二姐阿尔忒弥斯为什么不去和你大姐阿芙洛蒂特争夺那只金苹果?
我看别说是天后赫拉了,就是阿芙洛蒂特也难与之真正匹敌。
雅典娜是呵,我二姐的美是一种迥然不同的女性美,但她不喜欢炫耀。
帕拉斯尊贵之美,凛然不开冒犯,令人敬畏却不无向往,你跟她最像。
雅典娜嗨!帕拉斯,难道你一点也不欣赏我大姐?对于她,诸多男神趋之若骛、唯恐
不及。我大姐夫恨死她了,真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帕拉斯(笑)哈!男神们,一个个都是没有缰绳的野马,他们喜欢你大姐,是因为她
会用她的爱,把他们一会儿吞没,一会儿托起,那种游戏也只有你大姐这样的女神才能玩得转吧!
雅典娜哟!你这小家伙,还真懂得爱神的真谛。
帕拉斯为什么我就不能懂呢?雅典娜,我毕竟是在女神们的光照下长大的,她们的美,
她们的魔力,她们的品格,我可是领会至今了。
雅典娜帕拉斯,这么说来,你既喜欢我二姐的尊贵,又不反感我大姐的放纵?
帕拉斯不!雅典娜,你别忘了,我是你的伴呀!你说,我能背叛你尊贵的神体,去向
我父王的朋友——那些所谓的国王、王子投怀送抱?他们即使貌若天神,我也能感到我与他们之间的自然阻隔,我不喜欢,我和他们无法真正融和。好像和男人融和,女人就会蜕变。
雅典娜我的好女伴,我二姐的仙泉你可真没有白白享用。谁都知道,那个仙泉,我大姐、天后等诸多女神都避而远之,除了那个河神的女儿……
帕拉斯达芙妮?
雅典娜对,那个被我兄弟阿波罗死命追赶、被迫变成月桂树的美少女。
帕拉斯我经常去她那儿,为她浇灌阿尔忒弥斯的仙泉,以求尊贵的处女神永葆她女性的青春和美貌。每次,我为她浇完泉水,她都会低低地向我道谢。
雅典娜帕拉斯,(拉她的手)你怎么如此天真?天真得都教我这个女神嫉妒几分,看来人的女儿绝不比我们奥林匹斯天神们的天赋更为逊色。帕拉斯,我真幸福,能在万千美少女中挑选到纯粹的你。
帕拉斯(笑)你满意吗?亲爱的雅典娜,谁让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雅典娜如此巧合,恐怕是命运女神心血来潮的偶然之作,不过,她可是过于诡谲、难测……
帕拉斯你可别咒我们!雅典娜,我只相信,无论是晴朗的昼日,明净的河流,还是和美的西风,璀璨的夜光,凡女神所到之处,也都有我帕拉斯的柔丽姿影相随。我的美呵,唯独在你的光环下才能与山河日月共存不亡。
雅典娜你让我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帕拉斯,神是从来不会感谢人类的,但我雅典娜今天要向你这个人的女儿致意。亲爱的帕拉斯,凭你我相处共存十四年的岁历,我要说,没有你帕拉斯的陪伴,我女神的天赋之光也许会黯淡。跟你一样,我的光明唯有在美丽女子的陪伴下才能像我天父的雷电那般耀亮。
帕拉斯你照亮了我的世界,你福佑美丽女子的一切!雅典娜,你这为我,为我们而生的女神,我愿作你身上的任何一个成分。
雅典娜你就是我的心脏!帕拉斯,凡间的美女子啊!你们要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雅典娜的眼睛可去向谁投射?
帕拉斯谢谢女神!谢谢你的光!
雅典娜谢谢帕拉斯!你的爱就是我的光!
读着自己写的诗剧,英韵感到一种融和的喜悦与适意,她又回到了圣大的大礼堂,坐在
前排的座位上,看梦卿在台上轻转灵动,听她的恬美嗓音念着情趣盎然的台词。
“帕拉斯!你一直在向我呼唤,而我终将飞向你的怀抱……”英韵捧着《帕拉斯》,这就是她在圣大四年的真正业绩,是亲爱的梦卿赐予她的女性的生命甜果,她没有负她,甜蜜的柔情回转在她受尽敌人折磨的身心之内,她更渴望那久别的怀抱了。
睡前,英韵来到卫生间,她抚摸着光滑的瓷白浴缸,想着梦卿留给她的海城与圣京的明亮而温馨的记忆,那时她与她可曾知道今天的惨痛?赤裸的英韵靠在清凉的浴缸边,把温热的水轻轻扬洒到自己的身上。。
“这被你亲密拥搂过的净身,如今还幸运地属于我自己……”
英韵用软毛巾擦拭湿润的体肤,“她更属于诞生她的母亲,为了她而哭泣的母亲,为了她而舍命搏杀的我……终将离逝的我,妈妈……”
深夜,英韵头枕着《帕拉斯》,却不能入睡。母亲已经读到了她留给她的所有文字了,她一定是循着一条痛苦的思路,进入自己的童年、少年,走进她和阿奶相依为命的意文里15号……
英韵闭起眼睛,她生命里至爱过她的人,阿奶,梦卿,都一一离逝,唯独妈妈——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她也是妈妈最不能割舍的,这种唯一使她与母亲的命运显得无比凄绝。
英韵颓然倒在薄软的床褥上,忍受无边虚空环绕自己不断增生的凄冷。死亡迫近的英韵还是逃不脱尘世的牵绊,而深入内里的牵绊使得黑夜如感情般粘稠,英韵扑卧在软枕上,诅咒着自己无情之英勇。如果她在赴死之前,真的再也见不到母亲,郁火焚心的她不觉沉入阴暗的梦谷。
在满是棘刺的渊壁危崖间,她的双手拚命攀抓,鲜血淋漓得顺着她的手臂流淌下来。她想赶快逃离这个无底的深渊,透过乱树丛影,她望见了碧蓝的天空。
不顾伤痛的英韵奋力向上攀援,突然,崖沿上猛现出数条凶恶的狼犬,它们肆意嗥叫,向她伸着垂涎欲滴的赤舌,那舌头在随意地收缩延长,它们互相拥挤,拚命地朝英韵探着惊喜欲狂的兽头。英韵吓得手一松,身体顿时坠下了万丈渊涧……
“妈……”英韵的心被陡然击沉,她睁开了昏梦的睡眼。
恐惧!英韵刚才梦见的狼犬不就是急欲吞噬她的黑暗之死?死到此刻才显出了它的非人性的残忍,英韵辗转反侧,痛苦又像“六月六日”前一夜那样汹涌而来。
时日不知流过了多少个昼夜,被外界隔绝的英韵渐渐地失去了感知力。她的面色日益苍白,她的胃口越来越小,每餐都有剩余的食物从小窗递回。在迷沉的日夜,她呆在床上,两眼茫茫地望着这片看厌了的场景。薄软的床褥开始让她感到深秋的凉意,大概已是十月了吧!
英韵觉得光线明亮的白日特别难熬,她裹着薄被,在黑暗里蒙混度日。时间对她和生命一样成了累赘。她闭着双目,窗外的云空不再明灿,敌人正在活活葬送她。年轻的生命失去存在的欢乐,尽管她的眉眼依然留存她的出色父母传承给她的俊秀与聪慧。她只觉着不耐,她想起卖国贼诗人W的诗句,“未死敢云烦!”
“睡吧!睡吧!”英韵不耐地对自己说,她再也不想醒来,天天面对这个空寂、不变的狱室,这要到哪一天啊?
在无数次浸沉的迷蒙里,英韵隐隐感觉着一种水波的柔缓安抚,她无知地侧动着头,她的手与心一起向前延伸,“我要走出去!我要走出去……妈妈……”
英韵的手已经掀开了薄被,孩子气的嘴唇微微蠕动,想要诉说什么。这个被死光紧紧笼罩着的年轻囚徒,她不知在她软弱无助的此刻,她的同样可怜的母亲正在向她步步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