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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巳正。
      两匹玳瑁的凉州膘骑在朱雀大街上驰骋,纵马者是一位腰佩银鱼袋的官吏和一名从公廨暂释的死囚。二者行色匆匆,两匹玳瑁马并驰于朱雀大街的御道,全然不必受《礼仪令》的限制,倒也引来了不少侧目。
      徐宾深知这腰间银鱼袋彰显着高官地位,但这显赫身份不过是李司丞暂借的罢了。靖安司自以为引狼入室变能彻底击垮突厥狼卫,直抵他们的旧窠,殊不知突厥人一向耳力敏锐,不光从马匹嘶鸣中听出异样顺势逃脱,还反手杀了引路的崔六郎以绝后患。狼卫一向以草原鹰隼著称,这短短瞬息便见识了他们的凶猛,倒是名副其实。
      靖安司自作聪明留下的祸根必须由他们自己铲除,切不可惊动圣人,亦不可威胁东宫那位。“戡乱平镇曰靖,四方无事曰安”,如今主事的两位长官,一位是年老时因作了几首回乡诗而颇有文人风骨的贺监贺知章,另一位是年幼出名的说棋神童,今以待诏翰林位于靖安司丞的李泌。
      所谓待诏翰林之位接靖安司丞之职,李泌尚且年少,但他已然皈依道法,如若不是念在东宫那位自幼伴读的多年情分,李泌断不可离道入尘。今日是上元节前夕,诸坊暂驰宵禁——方才已封锁西市足有半个时辰,倘或这回动静再大,恐要人心惶惶。
      如今圣人与东宫太子不算得难事,贺监已然动身前往暂且应付,徐宾也算是得力,不出半个时辰便找到了一个比崔六郎更为合适的能人——这囚犯固然是戴罪之身,但他也算是徐宾的旧友,曾在万年县任过九年不良帅,十殿阎罗的威名可不是白来的。徐宾万分信任他的故友。眼下最麻烦的,是英公。
      英公李绩,祖姓为孙,年少时为大将,跟随李氏父子南征北战,守北疆,征高丽。戎马一生。贞观二年,圣人念其乃纯臣,令其加官进爵,并赐李姓。可怜李绩南征北战,灭高丽后次年谢世,便只留下独女李娴。圣人眷念李娴丧父,又无远亲帮衬,唯与其兄李孺相依为命。便赐官,承袭其父官爵,命为英公。
      如今的英公与司丞一般年纪,手段可与当今李相较之而不相上下。在长安多坊设有眼线,是靖安司的节级。怎奈她的兄长玩世不恭,专情酒色,仗着自己是功臣之后便肆意挥霍钱财,在坊间留下了极为不善的名声。欺软怕硬,还需妹妹为他收拾残局。
      而此时,一顶腰舆自张小敬身侧擦肩,金铃飘动,便多出了悦耳之音。所幸二人骑乘并未受阻。腰舆较小,且轻便灵活,在这熙攘的朱雀大街倒是穿行自如。上元灯会暂驰宵禁,人流拥堵不便行事,贵人们便喜好此类舆辇代步。
      张小敬曾任九年不良帅,手握缰绳自能稳坐马鞍之上,他嗅出这女眷车辇熏的并非闻记香铺的香料,也不是寻常女子的胭脂俗粉,颇有些像天台庵的檀香。想来这女子应当是信女。当今圣人崇佛抑道,宫中抬了道观女子为妃,可从未听闻王公贵族扰了出家人的清静。
      腰舆之内,小姐与婢女席地而坐。那身着绣兰上襦,外罩青绿披帛,手拿紫檀佛珠的便是英公李娴,正是及笄年纪,却颇为老成。倘或这朝廷之上不必勾心斗角,李娴便也落得个清净。可她兄长不争气,也只能将她卷进来。
      听寒是李府的家养婢,混有少许粟特血统,自小便服侍李娴,倒也忠心。她拨了拨莲花香斗,默然斟酌着,片刻后轻声开口:“娘子,郎君又去平康坊南曲了……您不阻他吗?”
      李娴闭着眼,拨着佛珠,沉声道:“无妨。他要去便去吧,我若是真心阻他,反惹他不快,我又何必睬他呢。”她托起梅花盏小呷了一口,道:“这敬亭绿雪倒是不错。听寒,你方才可听清那马蹄声响了?”
      听寒摇头:“并未。”
      李娴抬手扶了扶双鬟,声音淡淡:“蹄声有序,此起彼伏,定非一匹。想来是玳瑁双马并驰。靖安司此次引狼入室,妄图瓮中捉鳖,可谓是错了算盘,惹下大祸。”稍停片刻,又道:“怪哉靖安司为朝廷中枢却屡屡犯错,想来贺监也不许司丞随心所欲。”
      腰舆渐行渐远,很快没于人群之中。从那腰舆之中传出轻声叹息:“可怜人啊……”

      李孺近日过得逍遥快活,只要熊火帮的痞子不来作弄他,整日流连烟花柳巷也得个自在。他可是南曲的常客,翻的都是楚儿姑娘的木牌,老鸨见了他便喜笑颜开。常人一看便知这是老鸨迎来了财神爷才笑得这般丑陋,偏偏李孺眼拙,非但看不出来,还喜滋滋地以为自己外貌英俊呢。
      平康坊就是做这等娼妓生意,谁给了钱谁就是大爷。遇到品行端正的呢,也许见几个姑娘可怜便给他们赎身;遇到恶劣的混子呢,也许辱没了花重金从昆仑奴那儿买来的良家妇女。李孺不管这些,他也管不着。谁人不知这英公郎君的品性与熊火帮几近无差,人们对他厌恶至极,可谁又敢得罪他呢。
      这李郎君的家业势力可大着呢。
      今日是上元节,万年、长安两县将东西南北四市都开了,诸多胡商收缴兵器,勘押过所才得入。若是平日里,署吏自是严防死守恐有匈奴奸细,可佳节之中无人不想与亲人团聚,晚间赏花灯,查验的速度便快了。这其中可否混入细作尚未可知,胡商带来的西域货物做工精良,深得大唐官人喜爱。
      李孺本欲趁着这几日商贩出卖之时为楚儿姑娘打几件首饰,抑或是绫罗绸缎做几身衣裳。圣人重视徭役赋税,物价自是飞涨。奈何英公家财万贯,李孺全然不惧。他曾信誓旦旦,倘若金银器皿,珍奇玩意不得楚儿欢心,他便是当街强抢又有何妨。仗着妹妹为他收拾残局,买通官员,欺软怕硬。
      李孺眯着眼,左手端着耳壶,耳壶内盛放着清酒,以谷物酿造而成,相较浊酒更加醇厚,鲜少醉人;右手将着袒领的娼妓楚儿搂抱怀中,芦笙琵琶,胡旋柘枝。舞妓们的衣摆旋如牡丹,旖旎艳丽。
      少顷,正当歌舞至高潮时,侍卫推门而入,小卒的手中还握着陌刀。身披甲胄的侍卫突然闯入着实令女眷受到惊吓,歌舞停歇,娼妓们作鸟兽散。唯有楚儿,顾念自己仍在李孺怀中,不似他人那般惊恐。
      李孺安抚楚儿,微微蹙眉,厉声道:“怎么回事,行事如此莽撞!”
      那侍卫吓得面容失色,身形微颤,眼见着陌刀都泠泠作响,想来是知道了不得了的讯息。李孺是轻浮痞子了一些,但他也看出侍卫并非因他的训斥而害怕,神色便开始凝重起来。他支开不情不愿的楚儿,正色道:“发生了何事,怎令你如此惊慌?”
      侍卫伏身颤颤道:“郎君,公廨的眼线来报,那尊杀神,十殿阎罗被提调了。除了枷锁,看来不是大理寺或刑部。”
      李孺惊得双膝颤颤,险些站不起来:人尽皆知十殿阎罗的威名,不良帅的首领总比父亲手段狠辣,上过的战场数不胜数。这倒不算什么,想当初张小敬的名号甚至抢尽了英公的风头,李孺妒忌在心,可碍于张小敬的身份又不敢做什么。后来张小敬杀死了自己的上司锒铛入狱,判刑当日李孺拍手称快,这之后也没少去地牢羞辱他。
      而今张小敬被提调出狱,虽仍是代罪之身,但保不齐夜里会来英公府复羞辱之仇……思及此,他觉得脖颈上凉飕飕的,仿佛已然身首异处。想来现在唯一能救他性命的就只有妹妹李娴了,张小敬既尝到了刺杀上司的苦楚,他就不敢再杀死官员了。更何况李娴还是朝廷重臣,有她庇护,他自可以安然无恙。
      于是李孺当即命侍卫将他送回去,只留下一两银子权当娼妓伺候他得来的。待楚儿自帷幔后出来时,二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肩舆的速度远不如仗马那样快,但骑马太过颠簸,鞍为丝质,略薄,鞯为毛毡制成,又太过粗糙。加之李孺不喜马匹,自然也不愿骑马。
      自平康坊至英公府,肩舆足有一刻钟工夫。待肩舆到了英公府门前时,李孺不及整理衣衫便从车辇上跳下来。急于寻求姊妹的帮助。然而却没能如愿,他看见英公府的铜环朱漆大门紧闭着,正门两侧的石狮威风凛凛,侍卫各执陌刀立于石狮身侧,面若寒霜。李娴不在府上。
      李孺愁眉不展。若是李娴不在府上,即便他将信笺递交侍从令其快马加鞭找到她也无济于事。要是英公恰巧见了杀神便是雪上加霜,届时杀神找上门来,他性命堪忧啊。

      一刻钟的工夫,张小敬和徐宾抵达了光德坊。现下的时辰不容马虎浪费,所幸李泌没有为难徐宾将张小敬带入靖安司,而是带进了坊间的一处僻静庭院。这是一间退室,原来是辞官之人清净半生的居所,应当典雅精美。但主人显然没有在这之上耗费什么心思:素墙灰瓦,窗下潦草地种着忍冬、紫荆和几株半枯的黄竹。唯一特别的,是那一方小小的日晷。可见主人惜时如金。
      李泌站在庭前,身着深绿襕袍,头戴白玉冠,手持一把道家拂尘,俨然是一副道士模样。徐宾恭恭敬敬将银鱼袋交还这个少年人。张小敬独眼微眯,想必这便是靖安司丞了。这符合待诏翰林的六品之阶,但仅从银鱼袋看来,圣人超品恩赐,当真是圣眷浓浓。
      不过此时的李泌并无春风得意之色,反而双眉紧蹙,嘴角抽动,可见这位司丞现在极度紧张。李泌也没有闲情逸致对一个死囚嘘寒问暖,他既是以靖安司的名义调出的,那么就应当听从靖安司的命令。于是他正色道:“张小敬,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关朝廷机密。你只有两个选择,帮我做事,或是回去等死。”
      张小敬挑了挑眉,他一个死囚,本来就没指望逃脱死刑。如今既然将他提调地牢请他帮忙,他自然应该权衡利弊,听听这个要求是否有趣。
      李泌走到案边,用力一扯,将墙上的白薄宽绫扯下来,露出一幅大唐疆域总图,用拂尘指向北方一处:
      “天宝元年八月,突厥内乱……”他的声音清澈冷静,有条不紊。而就在此时,张小敬忽而嗅到一股清淡的,似曾相识檀香味。喘息的片刻,似有金铃之声遥遥传来。
      “天宝元年八月,突厥内乱,新任的乌苏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乱。朔方节度使王忠嗣联合拨悉蜜、回纥、葛逻禄等部出兵讨伐,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穷途末路。”清澈明晰的声音从渐行渐近的腰舆中传来,是个小丫头。
      李泌的声音停下了。
      随着腰舆渐渐停下来,一个圆脸单髻的小丫鬟从车辇上跳下来。随后拿起一根长杆挑起帘子,一只素手伸出来轻轻扶住了丫鬟的手,如同白蝶轻盈落在了一人掌心。女子提起裙摆,轻盈落地,墨色的长发与天青的衣裙随着下落的动作轻轻旋转,仿佛墨色融入了清澈的水潭。
      李娴自知短短时辰内李泌定然不会留在靖安司,自作主张来了他的退室。原来她还担心李泌若是在靖安司,门外的旅贲军是否会放她进去,但正如她所料,李泌正在此处。
      英公的眼线遍布长安各处,没有什么是李娴所不知的。
      李娴站在舆辇旁,面色苍白,恐是受了风寒。听寒万分小心地扶着她,却见娘子与司丞遥遥对望,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长源,许久未见,你这退室仍是如此清净。”她向李泌亦步亦趋,至张小敬面前便停下脚步,笑吟吟地向张小敬行笄礼,道:“张帅,我这厢有礼了。”
      想来这便是谢世英公之女。张小敬声音淡漠:“英公之礼我可不敢当,还请麻烦替我问候一番李郎君。”
      李娴稍作掩饰,笑道:“这是自然。愚兄粗笨不知世事,望张帅海涵。”
      她看向站在原地的李泌,笑意淡了些。亦步亦趋至案桌之前,看着那张疆域图,声音淡淡:“乌苏米施可汗早已是穷途末路,而突厥狼卫却仍然奉他为主。长源,你的这步棋走错了。”
      李泌垂眸看向落在疆域图上的那只手,肤如凝脂却未染蔻丹,比之如今的杨贵妃自是肃狠辣,只是没想到如今的英公竟然是那个待字闺中的小丫头,看着纯真无害,实则满腹计谋。他接话道:“贺监也是这样以为的。”
      李娴将目光从疆域图上移开,垂眸摸着念珠,吩咐道:“听寒,犹记出府前我唤你在腰舆上置办些茶叶。现今可有顾诸紫笋?倘或有,便可沏一壶。”盈盈巧笑之间,又道:“得与张公对酌,小女自是不胜荣幸。”
      将听寒支开,李泌眉心紧蹙,将拂尘拢到一旁,足可见他此时心性不定。他劝道:“清欢,今日长安如同火燎之蚁,误了时辰怕是在劫难逃,恐不是品茗之时。”
      李娴看着李泌,轻声道:“此事不宜令圣人知晓,想来贺监早已入宫与圣人寒暄了。自他作了几首回乡偶书时便已放言归乡,从此不理朝政。而如今复又回来了……靖安司上下皆知,贺知章的监官只是挂名,那金印只有在你手中才有大用。”
      她看向张小敬,俯身行礼:“寻常狼卫空有一身蛮力,这曹破延可是有些头脑。此时他正逃往永安北渠,劳烦张帅在一刻钟之内去往那处。我已安排军士候着了,只等奸人自投罗网。”
      张小敬愣怔片刻,忽而爽朗大笑:“不愧为英公,当真心思缜密,颇有先父之风!”
      “此番我调动了玄甲的北衙军,可见事态紧急。我们只有十二个时辰,倘若北衙办事不利,令那曹破延逃了,我便与张帅一同前去,定要将那狼卫的幕后主使揪出来。”李娴沉声,眸中杀意凛然,不似及笄的闺阁姑娘,像极了久经沙场的将帅。
      李泌的襕袍上弥漫着淡淡的沉香,大约为了警示自己不忘道法。李娴立在他的身侧,衣裙上熏着檀香。同是修道之人,这两种香料混在一处,竟颇有些上清仙气的错觉。只可惜这二位一位信道,却身处红尘,一位信佛,却手染鲜血。
      而如今他们二人合力出谋划策,为长安避过此劫,便是月老也牵不出如此般配的红线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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