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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枫树 下 ...

  •   刘洋浸满唾液的嘴,不停地说着“怪你骗我”,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诡异扭曲。
      莫语用一手按住她的额头,感觉上面汗涔涔一片。他先闭上眼睛,一片漆黑以后,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睁开眼睛,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大概十三四岁左右,挺秀气的小脸左半边又红又肿,一直鼻孔在向外咕嘟咕嘟冒血泡子,同一边的扎成小辫子的头发散乱下来,可爱的小小猴子样式的发带悬在半截腰,沾染着不知道怎么蹭上去的鼻血。
      她的眼睛里头充满了很多在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还不理解的的感情,并不急着去洗鼻血,而是用沾满血的手描绘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沿着轮廓,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躁,最后干脆恶狠狠地将血手印印在脸上,看不见,反而更轻松。
      “赵琼!干什么呢你!出来吃饭!”
      她的手抖了一下,迅速地擦蹭镜子上的恶行,洗去血迹跟眼泪,把辫子用重新绑好。最后对着自己笑了一下。
      她伸手又给了肿起来的那边脸一个嘴巴。
      推开门,饭桌前坐着一个男人。
      戴着眼镜,很斯文的一个男人。只不过眉梢眼角都带着骇人的戾气,看起来阴森森的。她乖顺地坐在他对面,若无其事地把碗里的饭塞进毫无知觉的胃袋里。眼睛所到之处都是一片片的白,白的米、白的瓷碗。看不见,叫她感觉安全。
      “啪”
      一只筷子蹦到她脑袋上,然后自由落体到裤子上头。她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碗摔掉。
      “你跟我耍了什么!吃菜!”
      她默默地捡起筷子,放到桌子上头。然后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鸡蛋,塞到嘴里头。
      男人重新去厨房拿了一副筷子回来,看见她老实地吃饭吃菜,从满意当中生出一丝厌恶烦躁。“吃完饭把英语书拿过来,我听写你单词。”
      她沉默地点头,然后接着把自己埋在饭碗里,一语不发。
      没有预兆的,一个巴掌飞过来,狠狠地把她和“很安全”的饭碗一起打翻在地。
      她像个乌龟翻壳一样仰躺在地上,无措地、迷茫地朝那个男人看去。
      “你跟我较劲是不是?!你跟我较劲是不!”
      他瞪着通红的眼睛,咬着下唇发狠。
      几乎在无理取闹。
      她的左耳被打得嗡嗡直响,左眼也有一阵朦胧发花,可是这可不是叫疼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一边摇头低声认错,一边把洒出去的饭都扒拉到饭碗里。
      “不是不是……爸……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听不见,如果听不见该多好。
      男人的怒火并没有这么容易停止,她当然非常了解。接着一声清脆的响动,滚烫的一盘西红柿炒鸡蛋溅得到处都是,一片黄橙橙的鸡蛋直直飞到她脸上,烫得她一激灵。
      “你不是不想吃吗!不想吃就都别吃了!”把洒在鞋上的盘子碎片狠狠地踢向她,然后怒气哼哼的让她收拾干净,自己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
      她把黏在脸上的鸡蛋扯下来,找来打扫工具,擦得很慢、很慢……任何可以不跟他相处的时间,都是弥足珍贵的。头发挡住了四周的摆设,尽管知道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人在这个家里,依然会觉着有无数的视线在看自己……看着这个,一点尊严也没有,苟且偷生的自己。
      把抹布拧干净,垃圾袋打包好放在门口,饭厅的灯关上。然后回到房间拿出英语书跟练习本。每一个动作都承载着她想要时间停止的希望,可是一声简短的催促叫她不得不加快脚步,拉进与他的距离。
      光是跟他面对面坐着都觉得是煎熬。
      他的气息喷在脸上,更教她忍不住反胃、想吐。在她的脑海里,这些吐息慢慢变成了一股能用肉眼看得见的黑色气体,每一次被男人吐出都是眼色最深的时候,所以她闭住呼吸,等待男人吸气、黑色气体散去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小小地吸一口气。
      连呼吸也受到束缚。
      这就是她的生活。
      然而折磨并不只是这些。
      男人满意地检查着练习本,错了三个单词,还在他的容忍范围内。很满意地笑了起来,就像个孩子,拍拍她的头:“行啊!我女儿单词背的挺瓷实啊。”
      “行,英语学得好将来就考师范吧,当个英语老师。”
      “你可别叫爸爸失望啊,我当爸的可为了你全舍出去了。”
      “你饿了吧?走,去超市买点啥吃。”
      “我可不像你妈,抛下你跟别的男人跑了。现在就剩咱们爷俩了,你要体会我的苦心啊,知道吗?”
      “你想吃什么?面包火腿肠?诶,再给你来个雪糕吧,你不挺爱吃的吗?”
      “你可千万别叫爸失望,爸为了你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得做……你要是像你妈一样叫爸失望,那咱爷俩可就都没活路了。”
      如果说这个男人可恨的话,那么为了少挨一顿打、吃一顿消停饭而讨好他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爸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叫你失望的!”
      “我跟我妈不一样,我是你女儿啊!”
      “我绝对会好好学习的。你放心吧。”
      “你放心吧……”
      她躺在床上,用被把自己从头到脚包住。
      爸爸爱她。她对自己说。因为爱她所以关心她,只不过方式不对。她冷静地、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
      所以,她也要爱爸爸。
      【我们一起去死吧。】
      她慢慢从被窝里坐起来,仔仔细细地阅读着这条短信,一遍又一遍。
      过去不管遭遇到什么,从来也不曾想起死这个字。再她的世界只有忍耐、忍耐、原谅、原谅。很少去想过反抗。她不会反抗爱她的父母,那样会伤害他们,连伤害他们也不忍心,怎么会忍心离开他们?
      可是为什么看见死这个字,会叫她觉着莫名的亲切,甚至有种归属感?明明从来不曾抱怨、明明从来不曾逃避、明明从来不——恨……
      【好啊。】
      ——我不恨你们,不管你们对我做了什么,我也不恨你们。
      这么想着,她却哭了。
      第二天她背着书包坐上早班车,临上车前,她朝送她下楼的爸爸挥了挥手,郑重地说了一声:“再见。”
      在学校门口转了一圈,绕过人多的地方,抄小路偷偷来到了约定的地点。刘洋正在那里等她。
      “走吧。”她说。
      两个人手牵手朝着背离学校的方向,一起走下去、走下去。朝阳照在脸上,暖融融的,隔绝了凛冽的晨风,带着一份清爽。马路上车来人往,忙忙碌碌,各自奔波。此时此刻,在她眼中的世界,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可爱。
      因为别离而美丽。
      刘洋提议跳楼。她沉默地应允着。刘洋拖拽着她的那只手,坚定而有力,好像是愉快地赴死。一如她平日的作风,毫不犹豫、决不后退。
      “诶呀,楼高的地方人太多、人少的楼层又不够高。”正是上班的时间,当然到处都是人了。或许——这是老天爷的提醒?是不是这个主意太草率了?
      她迷惘了,或者说是害怕了。
      “刘、刘洋……”她心虚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来,盯着她看,眼睛里头是闪烁的鄙夷跟不屑。似乎等待她说出那句——还是不要了。她几乎能想象接下来会受到怎样的奚落跟讽刺,所以吞了下口水,又把那句话咽下去了。
      “对了!”那个女孩叫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我听说开煤气中毒死地最没痛觉了,不如我们回家吧!”然后又烦恼起来,“可是我家这时候有人……”
      她瞪着眼睛看她,在殷殷期待之下,她不得已说了:“那就……那就去我家吧……”
      所以两个人手牵着手,沿着来时候的公路,一步步往她家走回去。
      “你说,要是有来世,你会想要个什么样的父母?”刘洋抬头盯着湛蓝的天空,慢悠悠地问她。
      “什么样的……很普通的、不会离婚的……”也不会打人的。她在心里偷偷加上一句。
      “嗯,我想要有钱的,特别特别有钱的,我想要什么都会给我的那种。”
      “诶?可是你家现在也很有钱啊。”对初中生来说,一出手就是几百块的刘洋,简直就是小富婆。听说她妈妈是开大公司的,非常有钱。
      “这算什么有钱?有钱还不是她自己的,非得我忝脸去要她才给。虚伪,恶心。谁要她的臭钱。”语气中有一丝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优越与炫耀。
      “你恨他们吗?”
      “恨。”她认真地回答她,像是在发誓,“我恨他们,我恨这世上所有人。”
      “我呢?你也恨我?”对这么汹涌的恨意感到莫名其妙,在心底里有一部分希望对对方来说,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嗯。”她回答得毫不犹豫,“也恨你。”
      “为什么?我没怎么你啊?”紧拉着的手,放松开了。
      “因为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甚至没有人察觉到我的困境。你,你们都是。”
      她为她的自私错愕。
      “可是你也没来帮助过我。”虽然比起刘洋,她更显得口角笨拙,可并不代表她也跟她一样幼稚。
      刘洋没想过这件事。她明显的呆愣住了。在她刚刚形成十几年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理所应当对她好、围着她转,吵架之后先向她妥协。这样的理所应当叫她分不清什么是责任与爱。她每天面临的苦恼大部分就是谁不给她钱、谁叫她好好念书、谁逼她不要看电视去写作业、谁拿着成绩单怒斥她的不认真。仅仅是这样程度的苦恼,却足以叫她寻求死来作为解脱。这说明责任跟爱发生了冲突,而她受不了参杂着责任的爱,或者只是不知所措。当这种莫名的情绪得不到排遣,她就一面倒地以为大家都对不起她、甚至觉着大家都欠她的。如果不提醒他们,他们就注意不到,一旦注意到了,他们就后悔,后悔应该对她再好一点、爱地再多一点、再无条件一点。
      面对好友毫不留情面的指责驳斥,第一次正面去看这个不善于表达的友人。她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平静,不管是昨晚接受自己那个建议,还是现在回答自己的恨意,她平静得好像根本不在意。为什么一直以来会觉着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追随者呢?一时之间,她竟然觉着赵琼懂得比她多太多,甚至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可是她不愿意失去一直属于她的优势跟主动权,装成一脸无所谓的说:“所以你也可以恨我啊,因为我没有帮助你。”
      如果连她自己也不能坚持自己的想法,那么她的所作所为就是个笑话。
      “不,我不恨你。”赵琼对于对方的无理取闹没有表示不满,反而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不恨任何人。”她对刘洋笑了一下,或者是对这个世界笑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相反,我爱着他们。”
      因为爱,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妈妈求她:“我要跟你爸爸离婚,琼琼,我要跟你爸爸离婚,妈、妈没有能养活你的经济条件……”,她抱着妈妈说好,说你走吧,我能照顾自己。
      因为爱,把她打得鼻骨断裂的爸爸跪在地上哭着求她不要跟别人说,她抱着爸爸说没事没事,这是我下楼摔的,我朋友叫我出去玩,我一着急,就摔着了。
      因为爱,她从来不跟别人说妈妈是抛弃她走的,就算在心里,也一遍一遍地说,妈妈会来接我的,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实现他的承诺的。
      因为爱,她从来不记恨爸爸打她骂她当街羞辱她,只要他为她做的,她都放在心里,哪怕是一根棒棒糖,也要打上“要感谢爸爸”的标签。
      只要不正面相对,她可以对任何人说出让人信服的话来,说她爱他们,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她的父母,她爱他们胜过自己。
      可是真的有人会爱对自己女儿也满嘴谎言的母亲?真的有爱对自己女儿也拳脚相加的父亲?她真的爱他们?
      “这么博爱,那你还死什么死?”手被没好气儿的甩开,刘洋一脸“早就知道你没这个胆子”的样子。“胆小鬼。”她骂她。
      赵琼默默地再次牵起她的手,跟她解释:“我不是因为仇恨去死,而是累了,累得活不下去了。”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所有不安与退缩全都消失了,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一样,再也没有迷惑。
      刘洋怔怔地看着她的脸没说话,在那一瞬间,除了“沧桑”,再也想不到别的更贴切的词儿了。可是这个词儿,怎么能用在她同学的身上?
      两个人最终还是手牵手,一起打开了煤气开关。然后手拉手一起躺在床上。
      吱吱的煤气泄漏声音在充满晨光的静谧房间中略显刺耳,刘洋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她在等牵着她手的人先喊停。
      这时候她早就没了自杀的想法,只是不想丢面子,所以拖着。
      无形的天然气像是一个看不见的怪物,发出怪异的笑声,一步步朝她们走来。
      相对于刘洋的忐忑、焦急,赵琼反而平静,平静到安详。她从来没觉着这么轻松过,没有争吵、没有战争,不用听谎言,不用挨拳头。所有的疼痛都离她远去,再也不用强迫自己去爱或恨,一切都朦胧起来……都摇晃起来……
      身体比较弱的赵琼很快陷入了重度昏迷,新闻里没有骗她,她的脸蛋真的红扑扑的,跟没事人一样。
      刘洋捂着鼻子坐了起来,狠狠地摇晃她的肩膀,却发现怎么也晃不醒她。
      “喂!喂!赵琼!你醒醒!不要闹了!快醒醒!”
      她用力得拍打她的脸,可是她一点清醒的迹象也没有。任她怎么折腾,就安静地睡着。
      ——不会真死了吧?
      这个想法吓得她险些蹦了起来,脸上青白变换,急急忙忙起身就要逃出去,却发现赵琼握着她的手死死地掐着她的手腕,怎么也挣脱不开。
      情急之下,她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拖着她,朝门口走去。可能是中途拖拽得太用力了,赵琼的手竟然松开了,她连滚带爬地摔门走了。
      莫语眼睁睁地看着刘洋发泄似的甩上了门,切断了一息尚存的赵琼的生路。她头也没回的跑了,没打电话报警,也没找人来救她。
      她怕的什么也没做。
      所以,当邻居闻见煤气味儿找来110的时候,发现了趴在去往大门路上、已经死了的赵琼。
      君莫语猛地睁开眼睛,赵琼正坐在床边,一下一下地摸着涎泪满面、不知是哭是笑、甚为癫狂的刘洋。
      她说:【别哭,别哭,我不怪你骗我,我没有怪你。】
      干净稚嫩的小脸上,一派早熟。
      莫语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对他妹妹的同学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好像很惊讶他能看见自己,随即腼腆地笑着说:【你能看见我呀,那能麻烦你帮我跟她说话么?外面的婆婆把我请来,可是我说话她却听不见,还戴着法器,我没办法接近她。】
      莫语点了点头。
      看他答应了,赵琼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说谢谢哥哥,还附赠了个羞涩的微笑。
      莫语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嗓子里头堵了好大一块石头,卡的生疼。
      小姑娘又坐了下来,拉着她的手,慢吞吞地说起学校的趣事,说起她跟刘洋的友情,脸上的怀念跟快乐遮也遮不住。
      【刘洋真的好厉害,跟老师也敢顶嘴,上次历史老师骂我没写完作业、托班级后腿、说我是一条鱼腥了一锅汤,她站起来就骂老师,说她才是汤,还是甲鱼汤。】她开心地笑起来,憧憬地看向天花板——或者更远的地方。
      看了有一会,好像回忆够了,才慢慢地站起身来,跟莫语说,【大哥哥,你帮我跟她说,我不怪她没守承诺,她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莫语知道她的时间到了,朝她招招手,唤到跟前,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
      赵琼十分喜欢这个动作,很久很久以前,她爸爸也这么摸过她,她妈妈也这么夸过她。死了以后,大多数的东西都忘记了,只有那份温暖,牢牢地刻在了身体里。
      她的身体一点点地上升,从下面开始被黑暗吞噬。她一直腼腆地笑着,这个邻家小妹妹,在脖子消失前,眨眨眼睛说,【我来的时候,枫树开花了,很漂亮很漂亮。叫刘洋去看看,叫她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莫语来不及说好,只好连连点头,直到她满意微笑着的眼睛也消失了,还回不过神来。
      一直默立在一旁的男人,用手掌覆盖住他的眼睛,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在他眼里的莫语,简直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十二根香烛都熄灭了,除了莫语手里这根万全烧完了,其他的都只烧了不到一半。因为君莫语的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而外面的时间只有不到半柱香。
      在男人说出肉麻台词儿之前,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自按压下情绪,就这男人的怀抱、男人的手,伏在刘洋耳边说:“刘洋,谢谢你帮我骂了历史老师,谢谢你跟我做朋友……刘洋,刘洋,外面的枫树开花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很漂亮……很漂亮……刘洋,活下去……好好活着……刘洋……刘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枫树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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