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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第 173 章 ...

  •   李善用垂目不语,背上沁满了冷汗。在毓秀堂时她便听闻今上行事缜密、心狠手辣,故而之前也做了许多准备,可是当真对上,她才亲身感受到皇上行事能缜密到何等地步,又能辣手到什么地步。

      太子逆案发生之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无论是太子的心思、世家的态度,还是襄王的动向、史家的消息,诸般千头万绪,哪个不值得皇上花大力气去查?她不过是东宫一名六品女官,在宫中职分虽不低,但在皇上面前也不过是个稍有体面的宫人罢了,自从做了东宫僚佐之首,更是生怕招人眼目,刻意低调行事。可这样紧迫的时间里,他偏偏就命鹰扬卫指挥使亲自去查她的底,而且查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不仅她的家世出身,就连掖庭里的事都查得清清楚楚。她飞快地回思往事,竟想不出自己究竟何时露了行迹,才招惹了皇上的关注。

      皇上在此时抛出商管事案的真相,自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在给她出难题。皇后是她追索多年的杀师仇人、太子是她仇人之子,她若答是,那么她就是个为了前程认贼作父的不孝之人;她若答否,那么她这些年来的坚持,甚至她父亲当年的坚持,便都成了笑话一场。

      他是要以商管事案的真相为刀斧,彻底斩断她做人的信念和根基,让她承认自己多年来扶嫡长、抑庶孽的信念是错的,父亲当年辅佐晋王、事败身死亦是罪有应得,让她至死都要背负着痛悔与罪孽,直至万劫不复。

      鹰扬卫用刀杀人,史贵妃用毒酒用白绫杀人,皇后用计杀人,而皇上则是在用言语杀她。

      皇上下刀的点太精准,一刀便戳中了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令她明明查知了恶意,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皇后草菅人命、太子软弱无能,却只因身份而得享尊位,而孟湉胸怀天下、心系百姓,却只因身份便失去一展抱负的机会,这真的是正确的吗?当年,父亲辅佐晋王,为积累战功而四处征战,无数如乌瓜一般的无辜女孩失去亲人、被没入掖庭受尽折磨,他就真的没做错吗?

      李善用浑身颤抖起来,耳畔不停回响着皇上的那句话——“你还要为皇后和太子尽忠效死吗?”

      “善善。”恍惚之间,她仿佛听到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小名,那是一个清朗疏阔的男声,先贤有云:‘帝王之业,非所以力争者也。’善善是个聪明的好孩子,能认得清自己该走的路。”

      “爹爹!”

      她心中一痛,眼中瞬间盈满了热泪,用力咬住舌尖,强迫自己镇定心神,直到尝到了丝丝腥气才渐渐恢复清明。父母的言传身教、毓秀堂的教诲、多年来的经历在她的脑海中往来穿梭,一点一点驱散了皇上布下的迷雾,她闭上眼睛用心体悟,心境渐渐明澈坚定,而后终于缓缓抬起眼帘,目光不再茫然失措,而是璨若星辰。

      李善用昂首朗然笑道:“陛下误会了,臣为之尽忠效死的,并非谢皇后和孟渥殿下,而是‘国家建储,礼从长嫡’的信念,是宫壸澄清、朝堂安稳的责任。

      “先贤有云:‘帝王之业,非所以力争者也。’皇子争位,轻则手足相残重则祸延社稷,无论是臣的父母还是商管事,都是权力倾轧的受害者。故而臣毕生所求,唯有竭尽全力澄清宫壸、扶立嫡长,杜绝夺嫡隐患,使自此以后再不必有人慨叹‘成王败寇,有死而已’。这便是臣为父母、为师长、为自己报仇雪恨的方式!

      “如今臣所求的,是请陛下降旨证太子殿下清白,释放无辜受累之人,还朝堂安稳祥和,此乃正道,仁人君子所当为,臣的父母师长若在天有灵,亦必赞同。还请陛下立即写旨吧。”

      听了李善用一席话,皇上深邃的双目中第一次有微光闪动,默然良久,终于慨叹了一句:“不意李汝成殒身多年,今日后继有人了。”而后不再多言,提起御案上的紫毫笔,蘸饱了墨,一字一句地照着李善用拟好的底稿抄写。

      皇后快步上前去,亲手取过来仔细查验,见太子无罪、牵连涉案者全部释放等果然皆照抄无误,终于松了口气。

      这是中旨,若要快,只需盖上皇上的私章,拿去大宗正司就能放人,只是程序上不算十足地名正言顺。若要十足地名正言顺,就交中书门下依制办理正式的诏书,不过就要慢一些了……

      “请陛下用印吧,臣妾这就差人送去大宗正司。”皇后急切地催促道,夜长梦多,她希望越快越好,但皇上却置若罔闻,只盯着李善用看。

      皇后明白了他的意思,长长叹息了一声:“李善用……”

      李善用也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他耗费人力物力谋局多年,却在最后关头被她识破,见微知著地准确抓住了关键证据,以世家巨贾人心向背为胁,迫使他不得不悬崖勒马,未能毕其功于一役,他怎会甘愿俯首?

      人主之体如山岳焉,皇帝威严不可轻侮,皇上迫于形势,答应了她的要求,那么她就必须以死谢罪,以全君威。

      李善用今日入宫,便已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如今既然目的已经达成,甚至商管事案的真相都意外地得到昭雪,她已再无遗憾,便欣然一笑,毫不犹豫地扬起了手中染血的秀字铜簪,用尽全力往自己的颈间刺了下去……

      电光石火之间,谁也未曾料到,竟有一道身影扑了过去,将她的铜簪打偏了些许,狠狠地刺在了她的肩头,鲜血倏地染红了半边衣襟。

      李善用愕然转过头去,发现出手救下她的竟是孟湉,他虚弱无力地扶墙站着,面目犹自苍白,却对她勾起一抹恣肆的笑容:“襄王妃的生死,是要我这个襄王说了才算!”

      说罢,他一捋衣襟跪倒在地,对上禀道:“臣愿自请就藩,终身不履京城寸土,望陛下宽恕王妃冒犯之罪。”

      “湉儿!不可胡言!”史贵妃大惊失色。

      李善用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东宫女官,也是以澄清宫壸为己任的毓秀堂弟子,为了辅佐太子、巩固储位,她的性命可以被她自己拿来做博弈的棋子、被皇后拿来做交换的筹码,虽亦不免难过,仍觉理所当然。

      可是现在,孟湉站了出来,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她的性命不是可以随意用来交换利益的棋子和筹码,而是有人愿意拿前程、储位来交换的珍宝。

      为什么?

      她怔怔地看着孟湉,蓦地想起了玉津园中她被毒蛇咬伤时,他也是不顾自身安危地打算为她以口吸出毒液。

      原来,在他的眼里,她的性命从未轻如鸿毛……

      孟湉愧疚地看了看史贵妃,继续坚定地说道:“臣身为皇子,盼望河清海晏、盛世安康,亦不愿见巨贾势力无度坐大、危及朝堂,陛下既有心收服世家与巨贾势力,臣愿配合陛下行事。待臣携王妃就藩之后,巨贾势力在朝中无所依仗,久而久之自然心悦诚服,还望陛下正道直行、徐徐图之,善待巨贾之家,还朝堂安稳祥和。”

      “罢了,你们一个个都深明大义,倒像是朕枉做小人了。朕便成全你们,此事之后,你就带着你王妃就藩去吧。”

      皇上衡量片刻,在中旨上用了私章,皇后如获至宝地拿在手中,不禁落下泪来,却连拭泪都顾不上,直接飞奔去大宗正司,叫人放太子出来。

      李善用则似痴了一般,怔怔望着孟湉,缓缓俯身下去,以首触地:“臣谢陛下恩典!”

      这一场面对皇上的性命搏杀,终于落下了帷幕。

      一掷输赢谁辨得,
      满盘骰子不成双。

      夜幕下的皇宫,为襄王婚礼张灯结彩,富丽堂皇。李善用坐上返程的马车,望着渐渐远去的宫城和熟悉的街景,疲惫荒芜的心底一点点生出恍然隔世之感。

      她今日入宫之时,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没想到居然有幸能再见京城街景,她双手抱膝,将头倚在车壁上,直直地望着途经的人间烟火、市井人家,泪水汩汩而出,淌过颊上残妆,一点一点洇湿了花纹繁复的王妃吉服。

      这一局死中求活之局,她实在算不清楚,到底算是赢了还是输了。有了皇上的旨意,太子便可无罪释放,二皇子即将离京就藩,三皇子尚且年幼,即便皇上仍存废立之心,亦无改立人选,至少十年之内太子储位稳固、无可动摇。从这个结果看来,作为太子傅姆、东宫幕僚之首,她设下之局乃是大获全胜无疑。

      然而,作为她自己,李善用知道某些东西终究是变了,再也回不去了。她在清元宫数年,竭心尽力、鞠躬尽瘁,最终换来的只有一次次的猜忌、背叛、利用、抛弃,商管事案的真相更是让她认清了皇后乃至世家豪族的真面目,他们身居高位久了,早已没了怜贫惜弱的恻隐之心,只剩下利益至上的冷漠无情。而孟渥这次的抉择,更是让她看清了他的软弱无能,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坚定机智、遇事果决,但李善用心目中的明君应如是,她也一直希望将他培养成这样的人,他终究是令她失望了。

      幸而眼下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太子储位稳固、朝堂安稳可期,东宫是真的不再需要她了。

      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也许,是时候开启新的生活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  “一掷输赢谁辨得,满盘骰子不成双。”出自宋·释端裕《颂古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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