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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上篇:错缘 ...


  •   泠泠的雨珠敲打在瓦当上,迸出清脆的声响,透明的水花四散飞开,跌落在天地各个角落,洗去夏日浮嚣的烟尘。青竹的伞架子,撑起水蓝色的伞面,在雨幕中漂移,雨线便顺着伞缘垂落,在流水的青石地上敲出一朵朵飞花。而在那雨线之后,是一张精致的面容,修眉俊目,烟水似的迷蒙。

      那人缓缓地向前走,停在一处颇为热闹的酒楼,轻巧地落座。喧闹的大堂陡然安静,时光仿佛也因为那人的到来,终于静止。酒客们纷纷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他却静静地绽出笑容,轻声道:“伙计,上一壶陈酒。”

      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张扬,像极了雨打瓦当的声响,又清又脆,叫人悠然神往。酒客们小声议论着他的来历,有眼厉的人,赫然在他衣襟一角,瞧见一个飞扬的“陈”字。

      “原来是陈襄二公子。”性急的人已经上前,向他拱手,想要攀上点关系。凡是对中原医坛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闽南季氏江北陈,京师杏林称西门。”这句话,季,陈,西门三姓,是中原医坛的三大世家,各占一方,彼此争斗了数十年。而年前,陈家与西门家联姻的消息传出,陈家的名号,隐隐就凌驾于两家之上了。西门家只生得一个女儿,一旦嫁入陈家,那便等于陈家得了西门家的医学秘术,陈家集两家之长,可说是难再有对手。

      陈襄淡淡地点头,却不答话,反而是招过小二,问道:“这飞堇楼也如此热闹了,想当年我来的时候,这里还是很清净的。”

      小二答道:“客官有所不知,几年前我们这里换了老板,新老板嫌太冷清,就把里里外外都整修了,你瞧见没,那外面进来的道,都足足扩开了一倍有余,两辆马车并行都可以进来,哪里还像以前,非要步行。”

      “哦。”陈襄轻叹,眼中涌起些微的怅惘。沅陵也变了,不知道她可变了?往事在他心底幽幽浮开——

      十年前,他第一次没有了父亲和大哥的陪同,一个人来到沅陵收药。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专,过辰水赴溆浦,再向前走一二日,便到白马山下。白马山地势幽僻,多产药材,山下有个小小镇子,便是陈家常来收取各种奇异药材的地方。

      每一次前来,麻页镇都比上一次繁华。他在街上转了好几个圈,才找到药铺。进去铺里,他报上身份,正巧赶上药铺老板不在,只有一个要铺伙计。那个伙计知道他是多年的大主顾,殷勤地领他入药库查看,待看毕后,又再回到前厅奉茶。

      那时,他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喝了口茶便闲坐无聊,信步踱到柜台内,拉开几只抽屉随意翻看。

      到第五只抽屉,他用手指捻起了一只晒干了的蝎子:“难得你们湘西,山里竟有偌大虫豸。”

      听他提及,药铺那伙计的笑容便夹杂了些许叹惋的神色。“那哪儿是山里的虫豸……是我们镇子上人养的。哎,可怜了……”

      他吓了一跳。养蝎子?而且是这剧毒的火纹蝎?开什么玩笑!

      “我们白马山里什么都有出产,本来镇子上的药材都是村民采来卖给药铺的,只蝎子这味药材太危险,一直没有人愿意做。后来镇东头的老谢他浑家生了大病,没钱买药,镇子里人来回借遍了再张不开口,就要跟我们铺子以药换药,他上山去捉蝎子,我们不收他的汤药钱,本来两全其美,我们答应了,他浑家勉强撑了半年多。可老谢他去年夏天去捉蝎子的时候,遇到一只小小的金背蝎……当他被砍柴人发现抬回来的时候,那蝎子就攥手心里,人全身都发黑了。老谢浑家在病榻上看见,一口痰涌上来,没等说出话来就……他们家那孩子天生倔强,见着这情形一声不哭,抓起那金背蝎子一脚踩了个稀八烂,当着全镇子乡亲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她家里的债自己会还,掉头就上了白马山。天黑的时候回来,居然带了三只金背蝎子!我的天,那金背蝎子只有点大,爬得飞快,就是采药几十年的好把式也很少敢下手……”

      他皱起了眉头,少年的心里漾起一阵阵心疼。

      “后来她只以养蝎子为生。原本她性格就孤僻,自打父母双亡愈发是连句话也难得说。不过说起来,就这一年功夫,她硬生生把自己家的几笔外债连本带利一并还清了,你说这孩子,咳……”

      “那孩子住在哪儿?”他不由得问。

      “镇子紧东头原来的老谢家就是。”

      “谢了。”

      他问明住址,几乎是立刻奔到了她家院门口。推开院门,满院子“嘶嘶”的轻微响动让人胆寒,一地摆放的都是瓦盆,在一排一排扣着的纱盖下面,有无数象征死亡与毁灭的虫豸在迅速地爬动。纵然他出身医药世家,知道蝎子性喜阴暗温暖,五至八月正是它们的活跃期,但他却仍然无法想象,数千只剧毒的蝎,就在这个院子里活动,进食,□□,产卵。而控制它们的,居然仅仅是一个孩子。

      在他惊骇不已的时候,一个孤零零的弱小身影从正屋后面转了出来,穿着略有些宽大的黑色衣裳,明显是大人衣物改来的,纯粹的黑色使她的皮肤显得极为白皙,犹如透明。

      就是这个孩子?看上去只不过十岁左右啊!还是个女孩儿!他不能置信地问:“你就是……”

      女孩子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心中微微一震。那么幽黑的瞳孔,里面竟然似乎燃烧着奇异的火焰,充斥着一种对尘世憎恨的冷酷。强烈的恨意,几乎让他打了个冷战。

      “你要蝎子?”沉默地接受了半晌他的注视,女孩子终于开口问。

      “不,我是……”

      “不要就走吧。”黑衣的孩子更不多说,掉头进了屋子就要关门。他紧赶上前一步,一手扣住门枢,急道:“等一下!”

      门里的目光冷冷地注视他,没有一点温度。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面对这个孩子,他居然艰于言语。

      似乎是过了太久的时间,那扇竹门才缓缓地拉开了一条足够他进出的缝隙。而亦是当他在屋子里落座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居然收拾得异样干净清凉,和外面分明是两个天地。

      “你叫什么?”他接回话题。

      瞳孔仍然冰冷如许,黑得欺人。他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他了,但是那两片娇嫩的唇瓣仍然微微一启,吐出一个字眼。

      “谢。”

      他当然知道她姓谢,谢什么?而且刚才吐出的那个字眼,就真的是“谢”,不是“蝎”么?

      她不再开口,沉默僵持。他终于妥协了:“叫你小谢吧?”

      似乎就是默许了,没有更多的允许,却也没有拒却。

      “我从镇子上听他们说起你。他们说,父母去世后你一个人在养蝎子,”他努力斟酌着词句,“不依不赖,是个很倔强的孩子。”

      “呵呵——他们当然是这么说的!”小谢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越如同银铃,但却殊无欢愉之意,“他们只有那么说!他们会把一切都说得那么完美!他们说我不需要他们的救济,其实根本没有一个人来救我!”

      “什么意思?”

      “他们一定是说……”小谢惟妙惟肖地摹仿着药铺伙计的口气,“那孩子可是个倔强性儿!没爹没娘一个人过活……呵呵……是谁!是谁逼死我爹娘啊!”她的眼睛闪烁着仇恨的冷色,接着说道:“我娘瘫在床上大半年,家里卖屋卖地,借遍了多少亲戚,谁给过我们一个大子儿?是我爹准备拉我上街讨要的时候那药铺岳大夫跑来对我爹说二十只蝎子换一副药!我爹生怕捉蝎子有个闪差抛下我们母女俩,问胡大夫能不能换采别的药,人家却一口咬死说药铺缺蝎子。我爹为了给我娘换药,每天清晨上山半夜下来,腿上全是被荆棘划出的血道子,为了捉一只野蝎子,要在山顶上钻一整天,有时候实在凑不够,还要从药铺赊欠……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爹死时候的样子!

      “我爹被砍柴人从山上抬下来的时候,全身都发黑了,左手背上有个漆黑的针孔,手心里还笼着那只金背蝎子呢!那只蝎子当时还活着,我爹没把手攥死,他希望那虫子可以换药,如果捕到三只金背蝎,就能换我娘一副救命的药呵!他临死都在这么想!可是我娘死了!在我们湘西,采药人都知道银换金,就是说这种蝎子最值钱,得同等重量的银子才能换来,我不要这要了我爹娘命的银子!我把那蝎子踩了个稀八烂……他们说要我家清还欠药铺的债,不然就扒房曝尸,是我当场跪下给那些债主们磕头,求他们延缓时间,然后冒大雨上白马山捉金背,才保住我家现在的一点样子……”

      他呆住了。论年纪,他比小谢大出五六岁,但因为生长世家,说起通彻世情,却远不及这孩子万一。

      小谢漆黑的瞳孔中燃烧着毫无温度的炽烈火焰,仿佛可以焚尽整个世界:“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家遭巨变的时候,那些人,他们是怎样逼我跪在泥水里立下誓约,如果一年时间内我还不清爹娘的债务,他们就要把我卖到大户人家去做婢女,如果我敢逃跑,他们就扒了我爹的坟!总有一天,有了足够的力量,我要一个一个地报复他们!一百倍,一千倍!”

      这犀利的口吻,包含了多少对世界,对人生的仇恨与无望,但却出自一个孩子之口。他背后微微一冷,打断了小谢:“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那么是怎么样的?”小谢几乎挑衅地问。

      他低下头,注视着这个瘦弱的她,轻声问:“你去过山外面没有?”见她摇头,他续道:“山外面是和麻页镇很不一样的地方。可能在这里,所有人都欺负你,恨你,你也恨所有人。可是你终究不能恨上整个世界。小谢,你还小,没有见过外面,也许你将来还会爱上外面……墨子说,兼爱非攻,你明白什么意思么?意思就是……”

      “墨子是谁?”

      “是一个,一个……”他无法向这不通诗书的小孩子解释得太清楚,只含糊道:“很有学问的老头儿。”

      “老头儿?现在还活着吗?”

      他哑然失笑。“死了有一千年了吧?”

      “那我们干吗要听他的?”

      “这……他是很有学问的人,他的话都很有道理的。孔子,啊,就是另一个很有学问的老头儿,也死了很久了,你知道夫子庙吧?供的就是他。他说……”

      “我不要听死人的话。”小谢昂首道,“我只要听我自己的。”她大大的眼睛眨了眨:“你给我讲外面吧!你说的‘外面’有多大?”

      “是很大很大的,大到你根本想象不来!”

      “有……”小谢迟疑地问,“有五个沅陵那么大么?”看到他忍俊不禁的样子,她赶忙补上一句:“那么有二十个?”

      恐怕她所去过,或者仅仅是听说过的大城镇只限于沅陵。可是在追索和好问的时候,她却表现出了和所有孩子一样的新鲜感和羞怯。这还是个正常孩子啊,可是却几乎被仇恨埋没了。他心酸地笑道:“有一万个沅陵那么大呢。”

      “我不信!哪里有那么大了?你骗我!”小谢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挺起胸大声道,“你见过那么大的地方么,一万个沅陵那么大的地方,全是马,全是车,全是房子?

      “当然不全是车马房子,也有山啊,有水,有原野,森林,还有大海!你知道大海么?”他刚只十五,其实也没有去过什么大海,只是陈家药材来源广阔,常有海上商人前来贩运药材,什么海螵蛸珊瑚大蚌的见得多了,也就略微听到过一些海上游趣,“他们说,大海上的地方,比一万个沅陵还要大得多!有山那么大的鱼,会喷水——还有一种鱼,水手们叫鲛人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尾巴。哭起来的时候眼泪能变成珍珠!这不是我编的,《述异录》里也说到的……”

      小谢怔怔地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新世界,大,而且美丽,充满阳光的气味,在她脑海里飞快地旋转着,让她目不暇接。鲛人的眼泪,青丘的灵狐,还有许多江北风物,在他的唇齿间一一叙来,仿佛是披被上了一层夺目的光华。

      那么灿烂的光华,当头射下,照亮了她的世界。

      “那么大城镇里都有你说的这样的佛塔么?大雁塔?”

      “当然不是,大雁塔只有一座,可是有很多地方都有佛窟啊!比如云冈石窟,对了,佛窟就是在山壁上开很大的洞窟,有的十几丈高,里面有石雕的大佛像……”

      “那需要很多时间吧,还有工人?”

      ……

      对话就这样以“述异”的形式进行下去,直到肚子的咕噜声终于在他们之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抓了抓头,颇有些不好意思:“我饿了……我先出去吃饭?”

      小谢乖乖地点头:“明天你还来对不对?”

      他笑着点点头。

      然而故事终不能续讲一千零一夜,在麻页镇把事情办完后,他还是注定要回江北去。

      “我知道,你是大地方的人,我们麻页留不住你。不过——”在那日送他远走的时候,已经牵马行出几十丈,她忽然在背后高声说,“我要你等着!我终有一天会出去,在一万个沅陵里找见你!我会找到的!”

      他诧然回首,但她已经背转身跑远了。

      “那你知道,麻页镇现在是什么样了?”收回幽幽的思绪,陈襄问了伙计最后一个问题。他这一次从江北出来,乃是是奉父命要寻回在外多年的兄长,回去与西门家的小姐完婚。他知道寻不到兄长的后果,所以,他不打算现在去麻页镇看望她。

      小二的面色显出惊恐,沉默半晌才道:“十年前,湘西全境暴雨,白马山陡发山洪,泥流倾泻,一昼夜间,麻页镇夷为平地。现在,那里只是一片荒地,再没有人烟。”

      陈襄如遭雷击。十年之间,他虽然走南闯北,却再也没有来过沅陵,而陈家收药的药铺何止上千,少了一个麻页镇的药铺,自然没有丝毫影响,以至于他从来就不知道,她的家乡,遭逢了如此大难。

      “有人逃出来了?”陈襄颤抖着,几乎是从嘴唇之间挤出这句话。

      小二摇头:“没听说呢。”

      陈襄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飘雪。冷入骨髓的寒意,让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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