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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坦荡(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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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路会走的比他更长。收复失地,统一兵权,守住大梁千秋山河的人将会是我。”
崔邵说完这话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那时他积压在心里许久的不平。
天下士子皆想成为当年的宋裕,周芙并不觉得奇怪,但痴人说梦,又确实很让人瞧不起。
“你想成为宋裕,你应该去找他。来找我做什么?”周芙无奈莞尔。
她看起来就是个两世的冤大头么?
“那自然是因为郡主曾经羞辱过臣。”
崔邵抬眸,用娓娓道来的语气讲道,“上辈子的建宁十八年,郡主曾在平陵救下过一个得了羊角风的青年,后来那青年回乡养病前曾提名写了拜帖送到王府,说将来病好愿做府中幕僚,却被郡主命人摁着在王府门口,来来往往的街市上责了顿板子,此事,郡主可还记得?”
周芙愕然抬眸,虽明白了崔邵应该就是那青年,可她从不责打下人,又怎么会责罚一个登门送拜帖的?
“崔大人记错了吧。”
“郡主再回忆回忆呢?”崔邵面露嘲讽。
周芙继续在脑海里回想着,过了很久才想起,上辈子的建宁十八年,似乎确实有人送过一封拜帖前来。
只是那时宋裕因为蒋厚坠马,府中许多大夫来瞧皆不见好,她终日忙于求医问药,哪有心思看这东西,直接交给府上的人处理。
府中处理这事儿的人倒是真看了,可看后只觉得晦气。认为宋公子还没死呢,就有人巴巴地上门等着顶他的位置了,所以当街责罚了那人。
这事儿起初她不知情,还是很久以后,丫头银灯同她讲的。
周芙抬眼看着崔邵,一时之间,也有了几分恍惚。
“这件事情,我确实有点印象。驭下不力,我难辞其咎,崔大人,你想要我这么补偿你?”她缓缓开口,此事着实是王府之过,她是认的。
“补偿?”
崔邵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
“我不要补偿,我要郡主站在我的身侧。”
“什么?”周芙没听明白。
“站在我的身侧。”崔邵一字一顿地开口。
周芙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人病得不轻。不止周芙这么觉得,从内堂走过来准备收拾正厅碰巧听见他们谈话的张管事也这么觉得,虽然他没有听明白什么上辈子这辈子的,但他听明白了这崔大人有病。
于是还没等周芙开口,管事的张九拿着大扫把就开始撵人。
“什么五品小官,也敢惦记我家郡主?”
“要是咱们老王爷在这儿,听你说了这话,不打断你的腿?”
张九一面说着,一面拿扫帚往外撵人。
崔邵被撵得狼狈,却还是勉强保持着体面道,“郡主,明日午时,我便会启程带兵去荆州。这几日,郡主还有时间可以考虑。”
考虑个鬼。
周芙挥了挥袖子,本不想再理会他,可突然又意识到一件事——荆州。
他说明日去荆州?
屋子里的暖炉发出“噼啪”的声响,炭火烧得滚烫,张九撵完了崔邵后,麻溜地赶了回来。
“郡主,别跟那个小官一般见识,他明日去荆州万一染上了痘症能不能回得来且一说呢,哪像您金枝玉叶的,咱可比他金贵的多,别理他。”
金枝玉叶的。
周芙反复回味了一下这四个字。
“张管家,他死在荆州死就死了,若是我得了痘症在荆州呢?”她冷不丁问。
这话可把张九吓了一跳。
“郡主别说这样的话,您若是在荆州得了痘症,那老王爷不得把京城翻个天啊。”
是这样,不错。
周芙细白的手指在桌上随意地点了两下,对张九温声道,“银灯这两日跟着我东奔西走也累了,张管家,今夜让银灯不用在我房里头守着了。”
张九“啊”了一声,虽不明所以,却依旧照做。
月明星稀,天幕暗沉沉的,一轮血月高高挂起。
“裕儿,魏王的人如今在外头,说待会儿便将我接进他的府里头静养。”韩老夫人躺在床前,用绢帕掩唇咳嗽了几声,然后攥住孙儿冰凉的手腕,叹道,“你要帮魏王夺嫡么?”
“是。”
宋裕搁下手里的汤药,沉声道,“太子不贤,将来若是做了皇帝,定和今日的陛下一样昏聩无能。魏王虽资质平平,但他有仁心,将来会是个好皇帝。”
韩老夫人知晓这个孙子素来看事情看的长远,也不相劝,只是开口,“如此,倒也可以。只是你万事小心,你父亲那个人不懂迂回,满朝文武不敢骂的,他敢,这才导致宋家遭祸,苦了你,本已经入仕却还被牵累。”
说到这里,韩老夫人咳得更厉害了些。
宋裕忙抬手轻轻拍着韩老夫人的背,年轻的魏王正候在外头等他,他俯下身子替韩老夫人寻了个卧躺的好姿势后,这才出门去见周翦。
“兄长。”
周翦不是皇后所生,平生所倚仗的,唯独一张比蜜还甜的嘴,这才让陛下宠他,谋臣助他。
宋裕上辈子虽听惯了周翦这称呼,但不代表这辈子他也听得惯。
“裕乃一介罪奴,担不起殿下如此厚爱。”他屈膝欲跪,这动作吓了周翦一跳。
“兄长如此,真是跟本王太过生份了,本王这些年的道理经义都是兄长交给本王的。兄长以后莫要如此。”
周翦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本王明日就会依兄长所言入宫劝说父王荆州一事,兄长到了荆州后只需给本王拖三日,只要三日,本王定把此事办好。”
他说能办到就一定可以。
宋裕上一世辅佐他登基,一路做到帝师的位置,他看着周翦长成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跟着周翦一起并肩走了很多年,自然信任他。
“既如此,臣的祖母就交给殿下照看了。”
宋裕回望了一眼亮着灯烛的屋子,救荆州,扶魏王,眼下事情还真是安排的满满当当。
……
崔邵没有骗周芙。
前往荆州的官兵天不亮便在宣武门集合了,长水校尉韩丁在城门前点卯,点完卯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出发。
这上百人走的是山路,宋裕在后头默默地跟着。他原先以为只有他一个人会跟着这队伍,很快发现,不对,还有另一个人也在跟着队伍,并且跟的明目张胆,毫不遮掩。
“韩校尉,郡主一直坐在一顶软轿里跟着咱们,刚刚花钱雇了几个人把咱们后头运火把的马车给截下来了。”
士兵咬紧牙关,冷汗津津地禀报。
“几个白身的农夫都能把官兵的车截下来,你们干什么吃的?”韩丁一巴掌拍那士兵脑门上。
“郡主坐在软轿就停在我们的马车前,不让我们走,我们又不敢动郡主……”那士兵委屈巴巴。
“哪个郡主?”韩丁火大。
“永安郡主。”
韩丁气得噎了一下,想到淮南王如今还在外头拼死杀敌,挥挥手道,“随她去吧。”
士兵闻言退了下去。
没过一个时辰,又过来,“郡主把咱们拉火药的车也给截了。”
韩丁火大,“她怎么不把咱们的粮草车和放棉被的车也给截停呢?”
士兵默默脑袋,一本正经地回,“郡主心善,说冬日天冷,就先不截粮草和棉被……等最后再截这个……”
韩丁被折腾得没法子了,知道来了个软钉子的祖宗,只得去找崔邵。
崔邵在前头早知道了这事儿,但一直当做不晓得。如今着实是没法再坐视不理,他的手指在马上轻轻地敲了敲,过了半响,才问韩丁,“韩大人,阻挠朝廷官员办差,是什么罪?”
“轻则拘役,重则流放。”
“那本官今日拿绳子将郡主捆了,总是在情理之中吧。”崔邵轻描淡写地开口,下马后,直接对韩丁道,“拿绳子!”
韩丁瑟瑟发抖地看了一眼崔邵,虽不可置信,但想到他们此番确实是奉了皇命烧荆州的,永安郡主着实有错在先,于是慌忙命人拿了绳子跟上。
软轿被人叫停的时候,周芙正喝完轿内的最后一口凉透了的茶。
“你要捆我啊,崔邵?”
周芙掀开轿帘笑着看崔邵,她早在一开始就算到崔邵会来找她兴师问罪。她是郡主,是金枝玉叶,想要撵走她让她自己乖乖回京城去是必然不可能的,想要她不再捣乱,就只能限制她的自由,找几个人看着她,带她一起走。
可捆她。
这倒真是让周芙没想到。
“此番崔某是奉皇命入荆州,郡主三番五次捣乱,崔某不按律例办事,已是给淮南王府薄面,还望郡主海涵,崔某也不过只是想安安稳稳去荆州而已。”
崔邵说完这话,对韩丁使了个眼色。韩丁颤颤巍巍拿着两截绳子不敢动,他并不想做这个坏人。
周芙倒是无妨。
只要他们能顺利让她进荆州城,捆也好,绑也好,都没那么所谓。
“捆吧。”
韩丁摸了摸后脑勺,正对上周芙没什么情绪的眸子,只好胆战心惊地拿起绳子。
朝廷此行派了三队人马。
崔邵主事,顾而行在大军的最前头。周芙一个人被他客客气气地安排在了最后一队马车里,吃的喝的倒是没少她,可惜被捆住了手脚,碰也碰不到。
马车颠簸,她昏昏沉沉地倚着车厢睡了一会儿,半梦半醒的时候,只感觉一双手在替她解绳子。
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宋裕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指了指马车后面那块挡板,他是从那里爬进来的。
周芙了然。
荆州之事,以宋裕的性子他是如何也不会不管的。朝廷早已经败了,只是如今皇帝还在粉饰太平装瞎罢了。等到皇位传到她那皇兄手上的时候,几乎已经等于是给了他一局死棋。
各藩王为求自保那时候不愿意出兵,而老皇帝又作天作地作的人心涣散。
如果这一次不管荆州,那真是让所有的百姓寒心。
宋裕过早地看到了大梁将来的命运,知道当初人心涣散后再抵御外敌有多难,所以自然会来。
周芙想得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收回自己的腿,然后无声地提醒他,如今他们是云泥之别,他不配碰她。
宋裕知道周芙在想什么,只将手摊开在双膝之前,表明此刻他是跪着的,手上也垫了帕子,并无半分逾矩。
周芙这才把腿重新送了出去。
脚腕和手腕上的绳子捆得紧,又过了整整一日,都是些青紫的红印。宋裕低着头给她揉脚腕上的红痕,他正值最好的青年时期,虽是个文臣出身但在这寒冬腊月掌心仍旧是热的。
在周芙重生之前父亲死后,周徵一下子成长一心收复冀北,父丧当晚就快马加鞭回了苍岐山。叔伯们群龙无首再无压制,那几年闹得厉害。周芙不是没有经历过坎坷,但那几年的路,宋裕总会教她走。
她从前一直觉得有他在,淮南王府就依旧是那个淮南王府。
直到后来,八年掖庭,让她清醒。
“当初我皇叔害死江龄雪,你特别恨我对不对?”她突然开口。
“是。”
宋裕给她揉脚腕的掌心顿了顿,似是想开口解释什么,可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伤害就是伤害。
江龄雪死后,他对周芙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冷硬与绝情,这一点他自己是清楚的。
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亲人,她的死,让他觉得他辜负了祖母辜负了姑父,辜负了很多用性命支撑他走下去的人。
所以后来,他对周芙说了很多混账话,连“郡主若是觉得府里少了臣就空荡荡不自在,那改日臣会请陛下替郡主择一位佳婿”这样的话都口不择言地说了出来。时至今日,宋裕仍记得那时周芙的神色。
先是不可置信,再之后立刻红了眼。
那是那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见到周芙哭。
周芙这个人,温柔却坚韧,很少在人前落泪。他说完这话后心底其实就已经后悔了,但那时她已然转过身什么都没有说走掉了。
再后来,大梁的命数变得越来越教人看不透,八年掖庭,那是他和皇帝商议后给她选的最好的一条路。
只是,那何尝不又是一把伤人的刀。
宋裕不欲解释,事实上也无须解释,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他是认的。认的心甘情愿。
车轿内只放了一盏煤油灯,灯火摇曳,周芙听到了这个并不出乎她意料的答案后,忍不住将目光游移到了宋裕的脊背上。
他没有刻意伏低脊背,但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以这样的姿态在她的面前,虽不是王府的家奴,却要比他真的是王府家奴的时候看着更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