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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树梢(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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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从人间复命回来,休整一下,打算继续下一世的卧底工作。公子不在自己的殿中,有童子说王母宫中的柳树有些见枯,让花神去看看。
公子的殿前也有一株柳树,在清明的日光中显得有些单薄,我想给它浇点百花露,不知道能不能长得好些。我拿了公子的灵瓶,站在树下,金乌在空中翻了跟头跑过去了,有些晃了我的眼睛。
等我再睁开眼,看见个人影立在树下,是的,是人不是仙。
那人回过头来,我便看进了秋水一样的眸子中去,浅浅的笑容浮在他的嘴角,一开口,温和的声音,云淡风轻:“你就是阿水新收的童子么。”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这天界,别的不快,流言最快。
所以我向他行礼祝好:“下级水童子见过柳仙仙子。”我想他都贬到凡间,还能留着仙力回来看上几眼,必然在地府有极好的关系,这样的仙还是不要得罪得好。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却也不恼,永远是不温不愠的笑容,我突然就意识到公子那样的温软性子原来竟是有渊源的。这柳仙在我心中就又有了几分不同。
虽然在人间当了这许多世的卧底,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柳仙的本尊。又或者是着许多世我从未曾留意过其它,只是专心尽我做奴仆的本分,在天上是这样,在人间可不也是这样。这世上的事本来也就是如此,都是五百年,有的高高在上,有的仰人鼻息,没什么好抱怨。
想到这儿,我手一紧,不经意就从身边的柳树上折下了一条柳枝,清清脆脆的声音在这一派清明的空气里显得有些响亮。柳仙闻声斜睨了我一眼,温吞的声音传来:“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我垂下眼睑,听见自己平静地回答,“小童从前侍于王母宫中,仙子供职御苑四司,或许有过照面。”然后我听见柳仙轻笑出声,连那声音都是满含笑意的:“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这么看来,作阿水的童子倒真是委屈你了。”
这柳仙和公子相似的原来不仅是笑容,就连这说话,也永远是春风一般,语气端得四平八稳,任谁都没办法生不出什么不满来。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恼,只是抬起头来跟他讲:“小童但想着人生易变、世事无常,也就不觉得有何好委屈。倒是仙子——委屈了。”
柳仙闻言,挑挑眉峰,却不说话。
我心里突然莫名地跳得有些乱了,嘴上还是慢慢说道:“我家公子别的都好,就只那点胆子不好,辜负了仙子的勇气。”然后我满意地看见那高挑的眉尖缠上了愁云,那春风一样和睦的脸色慢慢地就沉了下去,我心中那最后一点忐忑也就跟着沉了下去。
“仙子独自在人间这几多世,什么样的人生和结局都只能独自面对,为什么就从未想过找些个帮手呢。”
柳仙依旧漠然地看着我,一双清亮的眼睛显得深邃无底。
既然没有谁觉得不应当,我也就只管自顾说下去,“其实只需把公子拖在人间一年、天上一日的时间,仙子的心愿自然就能达成了......仙子是担心我对我家公子有什么不利么。其实殊途同归。我们做奴仆的既然念主子的好,自然就不会害他。何况,仙子又怎知我家公子不愿意呢?公子不是没有这份心,只是没有那个胆,他在这天上逆来顺受惯了的,也就不多这一次了。”
柳仙这才眉头初展,嘴角弯了弯,仿若春水初融,想来是有了什么可心事。
我于是把手中那截先前不经意折下的柳枝奉上,轻言道:“所谓当局迷,旁观清。仙子这般聪明,想来明白小童的意思。”我见他但笑不语,就多说了几句,“仙子在凡间这许多世,无非想等我家公子给您一个明白。即是如此,仙子为什么从来都不自己开口问问公子。”
这话应该正触了柳仙的心事,就连微微蹙一下眉头,都让我瞧着几分公子的影子。
我于是舒坦地继续往下说:“其实爱恨两间,世人才生出了无数的苦恼,恨不得能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只是爱他,一半只是恨他,到最后才更好比较孰轻孰重。”
柳仙这才又展了眉头,无声地接过那截柳枝握在手中。他面上虽是温和,我却知他手里握得甚紧。
我想我这突然生出的计划到这里已经是成功了一半,原来这天长地久的故事要今日才算看到些分明的前景。可能这样的计划在我心中又何止这一日,只是到今天方才有了个时机。这柳仙还能有仙力上天,自然就能入地,相比之下弄个偶人或者分身出来不过是举手之劳。
其实爱谁恨谁,本就是一镜两面,孰真孰假,孰轻孰重,也就不再重要了。
我想柳仙定然是早就明白了这样的道理,只是不知道我那公子又要多少的时间才能明白。
柳仙离开前,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问他,恨不恨公子。
柳仙听了这话一时竟兀自愣住了,好半晌才复又用公子那样百年不变的微笑对我说:“从前阿水还不是花神时曾跟我讲,‘他日你便是弃了我,我但想着你今日对我的好,也决不会怨你有半分’,我却回答他,有爱必然有恨,谁若负了你,自然要恨他。”话到这儿,柳仙顿了一下,笑意就更深,如风过柳梢,无始无终。然后我听见柳仙问我:“你说该不该恨。”
我承认我长于思考,但即使今日坐到了这花神的位子上我也没有想通透,公子与柳仙,到底谁该恨谁,又是谁恨谁多一点。不过这些都不再是我需要关心的事情了。我只需要知道天界地下赌庄那些赌公子恨柳仙或者柳仙恨公子的都赔了,因为结果是庄家通杀。
其实赌博就是这样,最后赢钱的永远只有坐庄的,不做庄又赢了钱,只不过是往输钱的路上又多走了几步。
只是那日我还是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很多的时候谁在笑,并不一定是因为快乐。
这天上地下、前世今生的很多事,其实都是一样的无可奈何,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