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泪之夜》橙子雨

35、第 35 章

　　他像个游魂，沿着海边僻静的小路默默往上走，在这熟悉而陌生的城市，恍惚地走过熟悉而陌生的街道。路旁的小山丘上，立着一座小小的教堂，红色的砖瓦，白色的十字架，白蔷薇爬了满墙，脚下是无尽的绿地，身后是蔚蓝的天空。

　　午后时分，四周静谧地沉寂着，虚掩着的门内，空空荡荡。

　　走过一排一排椅子，彩绘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斑斓的色彩，圣像旁的一隅，一道道明亮的光线从天窗投了下来。

　　尹夜凝走过去，虔诚地跪下。

　　他不相信神，不相信上帝，不相信这个世界真有人在什么地方看着地面上数以亿万可悲可笑的蝼蚁们。

　　他只是希望，也许在某个地方……在某个虚无的国度，哪怕只是存在于自己的幻想之中，他的心意，就算只是一丝一缕的思念也好，可以传给，心中想着的那个人……

　　庄严的钟声响过，缓缓归于沉寂，然后，一名年轻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请问，您是在为谁祈祷呢？”

　　……在为谁祈祷呢？尹夜凝闭上眼睛。

　　“为……我所爱着的……那个……漂泊的……灵魂。”

　　开口，语言是那么艰涩而困难，在那个岛上一个人待得太久，话都已经说不顺口。

　　“您爱着的人过世了吗，真遗憾……”

　　尹夜凝回过头，逆着光，看不清与自己对话的人的脸，那一身打扮，好像是教堂神甫的模样。

　　“我听说，纯真的人，善良的人，灵魂都会去同一个地方……那么我死了之后，还会在那个叫做天国的地方，找到我要找寻的那个人吗？”

　　“……只要你虔诚，一定会的。”

　　“那如果，他的灵魂，并不是上帝造就的呢？如果不是上帝造就的，他就不会得到慈悲，不会真正安息吗？……如果他的人生从头到尾都是虚拟的，那么就算是再刻骨铭心的情感，到头来也是荒诞虚无的么？”

　　一连串问题之后，是长长的沉默。

　　尹夜凝并没有期待答案，他想要的答案，神甫不会回答，上帝不会回答，永远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

　　良久，他身后的人才开口。

　　“既然你爱着那个人……就算已经不在了，他的人生，也一定不是虚幻的。”

　　“你不懂！他本来应该是假的，是人造的，是不该有生命不该有情感的东西，只有我，这个世上只有我，如今毫无动摇地相信他有着属于自己的灵魂！可是，我很害怕！因为一旦有一天我不信了，因为一旦有一天我觉得一切只是一场梦，他就什么也不曾留下！明明付出了那么多，却一点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以前至少还可以谴责我的绝情，现在却一句话也不会再争，只要有一天我遗忘了，他就……他就永远消失了……”

　　尹夜凝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那个人曾经拼命守护着的，那无比剔透脆弱的东西，如今再也无法保护。落在自己这么不负责任的人手里，随时岌岌可危。

　　而那个神甫听了这番话，沉思片刻，再次微笑了。

　　“你说，他是不该有生命的东西。既然是本来不该有生命的东西，那或许……从一开始，那就是别人的灵魂吧。”

　　“别人的……灵魂？”

　　“嗯，你爱着的，一定是某个人真实的灵魂。不是由没有生命的事物衍生的，而是本来就应该存在着，只是漂泊去了错误的地方，也许——就是冥冥之中，注定要以这样的方式与你相遇呢……”

　　“虽然，他已经离开了……只要你还爱着那灵魂，那灵魂就一定还会在某处，为你的爱而存在，不会迷离，不会消失。只要你的思念还在，他就一定会为你停留的。”

　　F跪在他身边，侧过脸，微笑。

　　“也许，我本来就是有灵魂的，只不过，我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人造的躯壳而已。”

　　“也许我的灵魂，也有它与生俱来的血肉和身躯，也许只是为了守护你，才会飘飘荡荡，来到你的身边。”

　　有些晕眩，

　　只要你的思念还在，他

　　他要去的地方，似乎在情理之中，似乎又是漫无边际地晃荡，才把他带上了熟悉的路途。

　　医院的小路，蜿蜒而熟悉，空气中飘洒着消毒水的味道。在草地重要，他看到了要找的人，走到他面前，这么多年了，这个人的容颜还是没有变。

　　上一次来看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此时再站在这里，已然恍若隔世。

　　也许这一生就是孤寂的命。进入过他生命的人，从来都是来去匆匆，该守住的，被他错失了；该抓住的，被他放开了，只有这个人，经年不变，只要他想得起来，就会发现他还待在触手可及的原地。

　　“裴祎，对不起，我很久很久都没有来看过你了。”

　　“我真是的……答应了爷爷说一辈子照顾你的，可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尽职尽责过。不过这么久了，虽然你从来没搭理过我一次，也应该对我很熟悉了，也应该习惯我这个样子了，就看在熟人的面子上……原谅我吧。”

　　阳光灿烂，鸟儿们偶尔发出一两声啼叫，周围是草坪，病院大楼之间此刻恰好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到了最后，终于还是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

　　“对了……你是不是很好奇，想要问我那个以前一直和我一起过来，一直想要叫醒你的人去了哪里？其实……他是我很重要的人，相信你一定感觉得到。我和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想要知道吗？”

　　“呵呵，就算你不想听，我也要说给你听。因为我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人想要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听。也许还有人会想要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再说起这个故事了。”

　　“你……大概会觉得这是个很悲哀的故事吧？因为……如果不是那么悲哀，他的眼神就不会那么哀伤，他现在就应该还在我的身边，我还能够牵着他的手。可是，我想要告诉你，其实……我们也曾经有过幸福的日子。就算现在回想起来，就算痛得想要哭泣，都还是觉得……能够曾经和他在一起，度过那样一段日子，我真的很幸福。”

　　“那段我不曾珍惜过的日子，真的很幸福……”

　　他在裴祎对面席地而坐，慢慢说着，从白天说到了日薄西山。

　　他根本不在乎对面的人是不是听得到，是不是听得懂，哭哭笑笑，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喜悦和悲哀里，絮絮叨叨，甚至颠三倒四。因为对于别人来说，这始终只是故事，只是往事，只有曾经乃至现在还沉迷在其中的人，才懂得那种无尽地守着自己的一颗心再也不让任何人碰触的痴狂。

　　故事终了，他也累了，对着面前的人发呆，失魂落魄。

　　裴祎的刘海很长，只看得到高挺的鼻子，形状优雅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脸庞，像个精致的人偶。

　　尹夜凝看着他，越来越暗的日光，在那张脸上留下越来越深阴翳。一阵轻风吹过，突然，在非常微妙的一瞬间，有什么仿佛忽然不一样了，尹夜凝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一般，惊异地皱起眉，整个人如石像一般僵住。

　　“裴祎……”

　　其实裴祎没有动。他没有动，微风拂起他的刘海，仅此而已。

　　可是尹夜凝的声音明显在发抖，他盯着他，一直盯着他看，表情复杂到无法形容，心脏也剧烈地紧缩着。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默默数着它跳动的声音，一下，两下。

　　他还是看着轮椅上的男人，不肯移开目光。

　　因为他分明看到一行泪水，缓缓顺着脸颊落下，顺着那个本该是没有灵魂的木偶男人无可挑剔的脸庞，沿着削尖的下巴，凝成水滴滴落在腿上。

　　几秒钟的时间，世间失色，人间失音，尹夜凝一片混乱，有什么震耳欲聋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整个头脑被吵得一片空白。

　　他不可置信地看到，裴祎那从未有过任何光彩的眼睛，缓缓地，转动了。

　　那是F总是幻想着期待着的一个奇迹，尹夜凝从来没有想过它有一天有半点可能实现，他张着嘴巴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一点点仿佛黑白画面被渲染了一般，沾染了属于这个世界的生机和色彩。

　　裴祎有着非常英俊的外表，没有意识的时候，看起来就已经很动人。

　　现在，当那双眼睛终于有了自己的生命——透明的、纯净的、带着暖意和深深的悲哀，几乎可以让任何人立刻沦陷。

　　那样的眼神，却让尹夜凝感觉很熟悉。

　　非常的熟悉。

　　他永远不会忘记，曾经有个人，总是这么看着自己，被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就沦陷得很深很深。

　　心脏一阵撕裂的疼，几乎令人无法呼吸，尹夜凝再去看裴祎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的时候，泪水不知道怎么就滑落下来。他连忙抹了抹眼泪，走过去，虽然照顾裴祎也照顾了好些年，但是始终算是陌生人，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这副没用德行，实在是……

　　可是，搭上轮椅扶手的时候，很多片段闪过脑海，心间再度泛起一阵刺痛。他痛得弯下腰，泪水再度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