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沟渠 ...
-
薛茸跟在西门云后面站定了，没敢抬头。
一袭白衣的西门云如同枝桠上的惊弓之鸟，可他太美了，那艳若桃李的脸上还挂着泪，被高大粗壮的男人抬手擦拭了，屋内也有容颜俏丽的异族女子，一头辫子上缀满了彩珠，但她们都低着头没敢说话，牡丹在这里，谁还瞧得见海棠呢？
薛茸市井出身，浪荡乡野，极少见到西门云这样的人，虽说是男子，可他身段极好，骨肉又纤细，身上的胭脂水粉似乎都把他腌入了味，但内里仿佛又很是规矩。
她留神着前面的动静，鼻尖微微皱起，浓烈的血腥味令人无法忽略，都提醒着她，自己现在身处北狄人的阵中，他们没有骚扰百姓，却撕毁了大齐的将军帐，在刘梦唐的府邸里喝着马奶酒，眼睛赤/裸裸地上下打量。
一个脸庞黝黑的蛮子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对引他们入城的刀疤脸说：“我给你二十头羊，你把这女人给我，这是场划算的交易。”
刀疤脸轻蔑地笑了，没有答话。
那蛮子冷哼一声，又用北狄话说了句什么，引起众人的哄笑，他们坐在院内，把刚刚开花的梅枝折了下来，用来煮沸奶茶，厨房里有干燥的木柴，但他们偏偏不用，点燃的枝条内里是湿的，燃出缕缕黑烟。
西门云以袖掩口，小声咳嗽。
刀疤脸想说些什么，忽然坐直身子，与此同时，院内所有的蛮子都一改刚刚的嬉皮笑脸，神情肃穆地看向冲他们走来的男子。
阿顿珠，草原的新王。
他高大而结实，肩膀宽阔得吓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心动魄，似是刚刚才卸下甲，身上只穿着一层毡衣，包裹着他年轻漂亮、又明显隆起的肌肉。
为他提着箭袋的是表弟胡图尔，同样高大的年轻人跟着走了进来，朗声笑道：“战士们喝饱了马奶酒，是时候起身了。”
阿顿珠没有说话，他在部下面前一向惜字如金。
“我为王带来了美丽的女人。”刀疤脸恭敬地弯下身子，把手掌放在胸口。
胡图尔的眼睛从西门云脸上扫过，露出个森然的笑容：“哈德，你想凭借这个再度夺回对你的信任吗？”
被称作哈德的蛮人胸口起伏，没有说话。
阿顿珠似乎才注意到西门云似的，他的目光在那漂亮得近乎失真的脸上停留了，即使是身份尊贵的草原之王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北狄女人不会有的风采，婉转风流，非得是南方的水土才能养成这样的身量纤纤，而漠北的风沙是刮不出这样的美丽。
“你的皮肤像月亮，”阿顿珠终于开了口，然后移开了目光，“我把你送给亲爱的胡图尔，他值得这天下最美的女人。”
薛茸大着胆子抬起眼睛，但几乎就是一瞬，她就立刻低下了头。
那是一种面对绝对强大实力的人时，本能的畏惧。
阿顿珠没有过问他俩的身份，是因为不在乎。
就像猛虎不在意路边的蚂蚁，没有必要放在心上，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罢了，与他们一时兴起时随手折下的梅枝一般，可以不在意地践踏。
阿顿珠向着檐下走去——
“大王，大首领，”西门云扬起杏眼桃腮，就像个愚蠢的村妇似的问道，“可不可以，把我相公的尸身还给我......我要给他收尸。”
胡图尔上前几步，捏起西门云的下巴笑道：“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男人。”
说完后，他就猛地一把将西门云抱起来扛在肩上，炫耀力气似的原地转圈，感受着周围人的哄然大笑。
“那她怎么办？”哈德指向角落的薛茸，“似乎是个侍女。”
“我放你回家，”胡图尔回过头来，“你可以走了。”
薛茸拔腿就跑。
城中的血腥味已经发臭了，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那味道不是从百姓身上出现的，而是将近四万的守备军，阿顿珠将他们屠戮殆尽，如山的尸身在城门上，在官道中，在军帐里，可没有人出来收拾打扫，他们的父母妻儿紧锁门窗，在屋内也不敢大哭一场。
积雪已经融了，悄然从白里，一点点褪出了猩红。
薛茸脚上还穿着西门云给她新买的靴子，她跑得飞快，大步地向南跑去，巡逻的北狄战士发现了她，指着她哈哈大笑，以为是个被吓坏了的小丫头，要哭着跑回家。
她在茂城，并没有家。
薛茸的两腿已经麻木了，她终于体力不支地伏在一处草垛上，大口地喘着气，喉间涌出阵腥甜，又被她硬生生憋回去，少女擦着嘴巴，狠狠地朝旁边吐了口唾沫，茂城漫天风沙，不比江浙水乡恬淡。
薛茸翻了个身，把草垛里漏出的一截青紫的胳膊扒拉回去，那是个不知道死了多久的守备军，很年轻的圆脸，胸口还插着根箭矢，和着冻硬的血静静地竖在那里。
她歇了一会，还是把那箭矢从守备军的胸口拔了出来。
有个北狄蛮子吹着口哨走过来，对着墙根褪下裤子撒尿，余光撇到了薛茸，就笑嘻嘻地一抖身子走过来，操着口生硬的汉话，对她喊妹妹。
“操，”薛茸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操/你老娘。”
蛮子似乎没有听懂，看向薛茸的眼神更加地下流。
薛茸在心里默数了三下，才晃悠悠站起来，累坏了似的转身跑走，那蛮子见状连忙开始追，嘴里还叫着她听不懂的北狄话。
一直到了个人迹罕至的巷内，薛茸才手足无措般站在原地，吓坏了似的浑身发抖。
“妹妹，来玩......”蛮子狞笑着上前，伸手想去捉她的胳膊，却忽然间觉得眉眼一凉。
下一刻，汹涌的血从他眼眶喷薄而出。
薛茸惦了个锋利的匕首，打量着上面繁杂的北狄花纹，冷笑道：“你们漠北的东西，我还真用不惯！”
还没等他嚎叫，那把匕首就准确无误地划破了他的咽喉。
“死在你自己的武器下，也算值得了，”薛茸嫌恶地往后退了几步，好躲过那逐渐蔓延开的血迹，“你还不配我用自己的刀。”
“呸！”
犹嫌不够似的，薛茸又连着啐了好几口，才恨恨地从那蛮子的尸身上跨过。
“都这个时候了，还他娘的管什么流水不争先......”她自言自语道，“这雪再继续的话，所有人都得一起玩完，全都得死！”
薛茸解下那蛮子腰上的水囊，悬空喝了几口，扭头继续奔跑。
她自己都不知道跑了多久，一直快到最南角的城门处，才停下身子，看向那燃着幽幽火光的城墙。
恰逢望日，月满中天，照得大地一片通明。
巍峨的城墙上，两队北狄士卒正在换班，他们养的马站着睡着了，鹰却没有睡，立在最高的台上睨着眼睛往下看。
薛茸的脚磨破了，又跑得急，被夜晚的风刮出一身白毛汗，她像只兔子般躲着海东青的视线，悄悄地隐匿身形，搬开几具叠在一起的尸身，摸到了下面铜钱样的孔洞。
她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撬动关卡，浊臭的血腥味熏得少女头脑发昏，不住作呕，可是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就胡乱地在衣襟上擦了，终于那轻微的“咔嗒”声响起，薛茸颤着手臂收回刀，然后小心翼翼地向下爬。
尖锐的鹰唳声冲破天际。
海东青振翅欲飞，却被脚上的镣铐束缚住，烦躁不安地拍打翅膀，一个蛮子只当它饿了，一边斥责它，一边随手丢了根肉条过去，鹰挨了训，点漆般的黑眼珠转动了几下，发现下面的动静已经消失，就把脑袋埋在翅膀里，安静下来。
薛茸在官沟里向外爬。
茂城干旱少雨，排水沟渠也就做的数量不多，临出发前西门云再三叮嘱她记清楚方位和路线，被薛茸翻着白眼抢白，正对镜画眉的青年男子手一抖，那远山黛就成了绵延河。
“话说这图纸怎么来的啊？”薛茸百无聊赖地看他上妆，“非得等你画完，咱才能进城吗？”
西门云自己用温水浸了帕子，仔细地把多出的眉粉擦了。
“第一个问题，图纸是周悬给的，”他漏出半截手臂，白的简直过分，“第二，是，不然就得被乱箭射死。”
“周悬是个什么样的人？”薛茸托着腮，“他知道你要来茂城？”
“我替他办事，自然一直有书信往来。”西门云毫不遮掩，却没有回答她上一个问题。
青年男子的眉眼已经画好了，薛茸看得有点呆。
“我还以为你不会为别人办事呢，你看起来就是得叫人伺候的，”薛茸移开目光，“我以前见到的少爷都是前呼后拥，身边一堆跑腿。”
西门云拿起口脂，把唇轻轻印在上面：“我乐意替他跑腿，有趣嘛，你不懂，哪怕没有报酬也甘愿。”
薛茸静了会，突然张口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周悬？”
西门云默默地把口脂放回桌上，转过身来看她。
就在薛茸以为自己要挨骂的时候，对方却突然点了头。
“嗯，曾经鬼迷心窍觉得他不错，”西门云轻描淡写地说，“小爷我是君子嘛，习惯怜香惜玉的，看他可怜巴巴，后来借着机会凑上前，结果接触久了才发现，嗐......”
他一拍大腿：“这人没劲透了！”
薛茸已经忘了早上那会，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沟渠里阴冷潮湿又拥挤，刺骨的寒冷摄紧了她的五脏六腑，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借本能一点点地用胳膊往前挪，稀薄的空气里满是恶臭，她已经连时间都无法判断，只觉得耳畔逐渐想起了轰鸣声。
少女在黑暗里停了下来，把脸埋在胳膊上擦了擦，就继续向前爬去。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沟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