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了眼疾后朕看谁都是美人》禾花

83、佛陀

　　不知在马背上颠簸了多久，周悬只觉得自己被雨淋得浑身发冷，而身后靠着的身躯是火热的，这一冷一热的夹击下，他心如刀割。

　　连自己都说不出来，为什么这会儿的心情不是惊惧，也不是忐忑，而是钝刀子剌肉般难受。

　　景瑛说完那几句话后，也没再吭声，沉默着带他往前奔驰，后面的随从远远跟着，谁都不敢凑近，不知过了多久，小天子才猛然拉马，口中发出“嘘”的一声，乌骓顺从地在原地驻足，站在雨中。

　　周悬被景瑛抱下马来，差点没站稳，还好被对方扶着。

　　“怎么了？”景瑛看向后面，“松烟，拿伞来！”

　　“腿抽筋，”周悬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有点压着了......”

　　话还没说完，景瑛就半跪在地上为他揉腿，他左腿没甚么知觉，疼得自然是右边那个，小天子分毫不错，慢慢地顺着肌肉搓揉。

　　周悬大惊失色地往后躲，又被景瑛一把拽回，松烟已经拿着伞跑过来了，为两人撑着，而雨势渐渐地就要停了。

　　景瑛的衣裳下摆被泥水浸透了，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问：“好点了吗？”

　　“好多了，”周悬扶他起来，眼睛看向周围，“这是哪儿？”

　　“娘娘山，”景瑛毫不在意地站直身子，接过松烟手里的伞，小宦官乖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我们去静照庵，这里泥泞不堪，车马难行，我背你过去。”

　　周悬站在原地：“陛下......就非得做到这种地步吗？”

　　“你不愿就算了，”景瑛撑着伞，“我原也不想这种天气拖你出来，只是事态紧急，你明日就要走，就干脆掠你上马，省些口舌。”

　　他说着就揽着周悬的肩，小心地避开那箭伤：“到了庵里就先换衣服......走吧，估计得一炷香的功夫，能行吗？”

　　“可以，”周悬笑道，“我没陛下想得那般孱弱。”

　　景瑛就不再说话，携着周悬一起向山上走去，他没说错，这里本就道路狭窄，又碰上连日大雨，更觉难走，一小队龙羽卫在前面开路，用刀砍断横在中间挡路的树枝。

　　还好这会儿云散雨停，景瑛把伞掷了不要，看向前方：“就要到了。”

　　一位老尼双手合十，站在庵前等着他们，正是阔别已久的普慧师太。

　　“阿弥陀佛，陛下圣体康健，”普慧笑道，“周大人，别来无恙？”

　　“不说这个，”景瑛语速很快，“屋子备好了吗？炭要足点，我们先换衣裳。”

　　普慧引着他们进了静照庵，顺着小路往前走，别的姑子应该都在正殿诵经，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贫尼就不便打扰了。”普慧推开一扇木门，就悄然退去。

　　榻上有两套厚衣，虽说有些旧色，但看起来板正干净，旁边放了一桶热水，素白的帕子在上面搭着，龙羽卫守在外面，屋内炉火跳动。

　　景瑛张张嘴，还是没说话，背过身去把蓑衣脱了，一件件地往下褪衣服，见此情形，周悬也跟着去了氅衣，把湿的衣裳都给脱掉，换上新的。

　　两人到底都没好意思擦拭。

　　景瑛不大自在地干咳两声，听着后面的悉悉索索，结巴地问：“换好了吗？”

　　“嗯，”周悬仔细地系上最后的带子，是玄色的宽袖长袍，“好了。”

　　景瑛这才转过身来，定睛看向对方，面皮上沾惹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色。

　　“还记得普慧师太吗？”他坐在床沿上笑道，“你下了套把人家绑了，塞阁楼里关了许久才放出来。”

　　“当然，”周悬也跟着笑，“只是我大意，没想着从她一个出家人身上再挖出点什么东西，轻易就给放过了，陛下可查出什么没？”

　　“先帝永宁七年江南大旱，她儿子就是死在那时，这点你应该知道，”景瑛伸手拉着周悬的袖子，让他挨着自己坐了，“但你不知道的是，她曾是宫中的女官，伺候过太后的。”

　　周悬忽地回头：“我怎不知......”

　　“改名换姓，”景瑛答道，“她曾与我说过，太后与静照庵有段渊源，其实不是，是与她有故交。”

　　“你放心，太后与水党并无牵连，她虽不是多聪慧的人，但极有分寸，一颗心摔成两瓣，一半跟着稷哥哥走了，令一半全放在了周家。”景瑛若无其事地捉住周悬的手，小心地捧在怀里暖着，“我的意思是，普慧对宫中很是熟悉，并且多有门路，知晓一些我们不甚了解的深宫往事，譬如，太后那里，为何总是燃香。”

　　“为何？”周悬有些不解，“我记得她以前就喜爱那奇珍瑞脑的，只是在稷太子薨逝后，基本闭门不出，天天烧香拜佛......”

　　景瑛暖着他的手：“等会可以详细地问普慧，只是这会儿我先说了，你别怕。”

　　“运回京城的那具棺木，被她偷换了，”景瑛轻声说，“埋在皇陵太子墓穴里的，只是个空棺。“

　　周悬遽然一惊。

　　“不愿相信，或者心存幻想，还记得吗，太子下葬的时候，她做娘的一滴眼泪也没掉，就是因为她不愿承认儿子没了，那时先帝太过悲痛，无暇顾及丧礼的细枝末节，她又是太后，不知什么时候把太子的‘尸身’偷了出来，运回了仁寿宫，当然前提是，被运走的那具身体，确实是稷哥哥。”

　　“不知是藏在地下还是哪里，”景稷继续道，“哪怕用了水银，只要不是全部封闭，也总会有着气味，更何况太后她老人家日日都要去看，甚至俯身恸哭——看看她这几年形同枯槁的样子！用些香料，总能掩饰些的，同时也给自己留了不切实际的期冀，觉得稷哥哥有朝一日总会醒来。”

　　半响，周悬才慢慢吐出一口长气。

　　“我并不知晓这件事。”他摇摇头，声音带了些许的苦涩。

　　“我也是偶然得知，”景瑛放开了对方的手，径直站起来，“走吧，咱去找普慧师太讨茶喝。”

　　仍是滚烫的粗叶子。

　　厢房内的案上放了青花粗瓷茶盏，普慧亲自看茶，袅袅热烟中，三人相对而坐。

　　“周大人不信佛，却有慧根，”普慧笑道，“也是缘分。”

　　周悬的表情无悲无喜，并没有回话。

　　景瑛倒熟稔地冲师太微微颔首，算作行礼：“得罪，师太请讲罢。”

　　“太后身边只有两个信得过的姑姑知晓此事，春蓉和秋霜，”普慧正色道，“我当年行走中宫，也发觉娘娘身边是有不少眼线的，比如翠子，就替她盯着各宫嫔妃的动静，而后来大概是与我同病相怜，就漏了几句话，被我记下了。”

　　“不说十分把握，八分也是有的，虽说我后来出家为尼，但偶尔也会去宫中诵经祈福，偶然一次误入仁寿宫东南角，那味儿别人不知，我是明白的，”普慧继续道，“贫尼是见过许多饿殍的，死人的气味再熟悉不过，当下心里便有了猜测，后来一次，我与太后聊到水党——我没敢直接提，只是说江浙一带有奇人，能生死肉骨，前提是尸身不朽，她当时就有了兴趣。”

　　周悬抬起细长的眼睛：“那你为何现在不信李松石了？”

　　“我怕，”普慧平静地回答，“我怕真的流血漂橹伏尸百万，我怕为了一己私欲使得天下万劫不复，之前闭目塞听，假装看不到外面之景，满心想着能有朝一日，我的儿子重新站在我面前，哪怕看一眼也好啊！”

　　她苍老的眉眼已经没有什么哀戚之色，流过的泪太多，眼睛总会枯竭，废井般的双眸看向景瑛，那个和他儿子死时一样年纪的小天子。

　　“贫尼罪孽深重，”她低下头去，“今年身子更觉不好，估计也时日无多，如若就这样下去见到儿子，实在有愧。”

　　“茶快凉了，”景瑛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周大人尝尝？”

　　周悬依言，也捧起那粗瓷盅，温烫的茶水甫一进口，便是极度的苦涩。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把粗叶子重新放回桌上：“那依师太之见，太后目前还未与水党有所联系吧？”

　　“不清楚，”普慧师太摇头，“但贫尼觉得，娘娘不是那种不辨是非之人......”

　　“把尸身留在自己宫中四年，”周悬冷冷地说，“这已经够疯癫了，辨不辨是非又如何？”

　　景瑛把茶喝完了，又自己满上：“所以得想个法子，我不知道你当年是如何给这个‘稷太子’易容的，也可能是太后没仔细看......不过四年了，我想着她老人家总会要好好端详自个儿子，如果有朝一日太后真的信了这个传言，却发现面容非故人，那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周悬把茶重新端起来，继续喝。

　　他到底没承认稷太子还活着，也对当年的细节闭口不言。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普慧给周悬斟茶，“我接到了水党传来的消息，他们已经知晓了樊由在甘肃入侵，现在准备在江浙再添一把火，余杭州牧吴健那里有两万守备军，都尉陈羽不管事，那里就是吴家的天下。”

　　“什么意思？”景瑛有些怔然。

　　“吴家大公子吴瑾，是个有野心的人，”普慧回道，“贫尼不知李松石允了他什么，但照情况看来，是打算趁着机会一起反了，自立为王，而告知我这些的目的，是因为有一部分党徒已经来往京城，想再搅浑水，要我为他们准备藏身之地。”

　　说话间，普慧站了起来，出神地望向窗外：“娘娘山是处好地方啊，就在京郊，大旱年间观世音娘娘显灵救人，因有此名。”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呐，”普慧闭上眼念了句佛号，喃喃道，“求求再在人间显灵吧，救救受苦受难的芸芸百姓......”

　　“刚刚师太说我有慧根，”周悬跟着站了起来，他这几日睡没睡好吃没吃好，更显得形销骨立，“恕在下冒昧，实在看不出与佛有什么缘分，因为我不信这个。”

　　“祸乱是人生起的，只要有法子便能结束，”他仍是没什么表情的青白小脸，“烦请师太告知，那伙水党众人何时会到京城？我好做安排。”

　　普慧看着他：“心中无愧的人，自然不信佛陀，周大人一点......都没有吗？”

　　周悬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向来无愧。”